第 6 节 明月落秦川(上)(1 / 2)
长公主权倾朝野,荒淫无度,豢养面首,夜夜笙歌。
那些年他们都那么说。
南黎北芜凄凉地,二十三年不渡我。
后来我终于如愿登上了那世人心向往之又趋之若鹜的至高之位。
称帝那天,古老又沉闷的钟声从我身后传来,带着极强的穿透力划破了京城的天空,惊起一众飞鸟。天之苍茫,我垂眸俯视,九九八十一阶下大殿跪满一众臣子,地之茫茫,江山景色皆收于眼底。
天下偌大,甘心的或者不甘心的,都跪在我脚边臣服于我。
他们说,吾皇万岁。
我恍惚了一下,刹那我头痛欲裂,多年来发生的事如走马灯一般在我眼前恍过。混沌间,我仿佛看到了许多故人。
而阶下世人敬我万岁。
万岁么?
秦慕,如今海晏河清如你所愿,只是我孑然一身,一万年太久。
高处不胜寒。
「长公主醉了。」
中秋家宴,举庭欢喜。
太子给我敬第三杯酒的时候,秦慕终于走上前来越过我的肩膀,伸手扣住了我执杯的手。
他的嗓音冰冷得听不出情绪,有暖意从我手背上传来,我迷迷糊糊地抬头看了他一眼。
柔暖的月光恰好撞入他那双多情的桃花眼,我从那浅色的眸子里看见了不甚清明的自己。
我低声笑了一下,旁若无人般伸手勾住他的脖子,蜻蜓点水般抬头吻了吻他红润的薄唇。
他的唇很凉,但他看向我的眼神更凉。
我盯着他好看的脸,满不在乎地笑了笑,左右在南芜国君面前,他还是得装着一副心甘情愿的样子。
那年北黎国破,若非不是我在城外跪了一天一夜哀求父皇将他赏赐给我,恐怕身为北黎储君的他就没有今天的活路了。
「荒唐!」父皇绿着一张老脸,盛怒之下抬手一抡,砸掉了案几上的杯盏器皿。
上好的白玉瓷器向我横扫过来,直直跌在我面前,落地的刹那化为粉碎。我垂眸拾起一片,摇了摇头。
叹着天下风雨飘摇,多得有人吃不饱穿不暖,也有人将名贵的瓷器弃之如履,好不奢侈。
「父皇息怒。」太子是个有眼色的人,早就收回了敬酒的手,恭恭敬敬地拍了怕他的背,替他顺了顺气。
席间嫔妃和宫人们皆跪了一地,大气不敢出一声。
我满不在乎地抬眼看了看那对惺惺作态的父子,翘着二郎腿,扯过秦慕的手,肆无忌惮地抚摸着。
装什么呢?这不就是他们想看到的吗。
南黎长公主宋婉如骄扬跋扈,行事放荡,豢养面首,终日与其厮混,颓然如废人。
我在世人的眼中越不堪越下流,他们就越高兴。他们高兴,我便也省了些事端。
这在场的,哪个不惺惺作态?
太子不正希望着我有朝一日跌落尘埃,再也没有人阻挡他的皇权霸业?
父皇分明压抑着满意的笑容,巴不得我做一些更出格的事,好让天下人唾弃我,让他的皇位无忧啊。
那些妃嫔们,不也是一个个看我不顺眼,嫌我在宫中目中无人,还受不到实质性的惩罚。
多少看热闹的目光盯着我,多少人嫉恶着我。
我是南黎最尊贵的长公主,也是最不讨喜最纨绔的公主。
因为我不是父皇的亲生女儿,在那桩秘辛中,我永远都是那个上不得台面的污点。
「家宴嘛,怎么说都是要一家人团团圆圆其乐融融,可如今儿臣母后身处冷宫,面对如此盛大之宴,婉如着实是没有心情吃下去,还望父王容儿臣先告退。」我懒懒地打了个哈欠,搭着秦慕的手站起身来,又慢悠悠地朝父皇行了个礼,醉醺醺地挽着秦慕走了。
怕什么,他们又杀不了我。
至少现在不行。
我感受到了宋恪的目光死死地留在了我的身上,好似要将我的背戳一个窟窿。
我忍不住笑出声来。
圆月之下,气氛诡异到极致。
我就偏偏败了你们的兴致,就喜欢你们讨厌我又干不掉我的样子。
上了马车,我松开秦慕的手。我见他的面色不大好,明知故问道:「今日十五,乃月圆之日,秦公子怎的看起来如此虚弱?」
「往生毒发一月一次,公主莫是忘了?」
秦慕斜看了我一眼,那双深色的眸子里一片深沉,却紧紧攥着双拳。他到底没有将痛楚表现出来,说话的嗓音也是温润如前。
往生毒乃西域奇毒,我大费周折才搞到的。服了此毒的人会在月亮盈虚变化之际周身骨头如粉碎般疼痛,尤是十五月圆的时候,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故曰往生。
秦慕就算亡了国,他那复国称霸的野心也依旧不死,我将名毒用在他身上控制他,也不辜负了我求毒的一番不易了。
「原来如此,想必秦公子方才在家宴上也不好受了吧。」
我暧昧地勾起他的下巴,有细汗将他额前的碎发打湿,痛苦之下,他微微皱起好看的眉眼,我看见一抹绯红留在他的眼角。
他被迫抬头注视我,深色的眸子不失清明地写满了我看不懂的情绪。
四目相对。
终是我败下阵来。移开了目光,将棕色的药丸送入他口中。
他服了解药微微喘息着,许是方才的痛苦太过剧烈,已经没有什么力气将我推开,任由我坐在他身上,虚情假意地将头枕在他颈间蹭了蹭。
「多谢殿下。」他沙哑着嗓音,任由我胡来。
我愣了一下,方才明白过来他说的是我早早带他退场的事。
毕竟我是个心肠极好的人,冷眼看昔日的北芜太子在灭国仇人的面前毒发这等让他失尽颜面的事我是做不出来的。
「可笑,你自作多情什么,本宫不过是不想见那些人丑恶的嘴脸罢了。」
闻言,秦慕只是轻轻地扯了扯嘴角,他怜悯地看着我。
我讨厌这种悲悯的目光,堂堂南黎长公主,天下之大莫有不惧我的,还需他一个亡国太子来同情我?
正欲开口,马车却停了下来,车夫道:「殿下,公主府到了。」
不及我有所动静,秦慕便将我拦腰抱起下了马车。
车夫自知什么该看什么不该看,也知道我名声向来不大好的,只是低下头来,俯身跪拜:「恭送殿下。」
我周身皆是秦慕如雪松般清冷的味道,我缩在他怀里,明目张胆地嗅着他白衣上的气息。府中的下人见了,只是跪拜道安。
他将我抱进寝殿,推开门的一瞬,我闻到了浓浓的胭脂味。
安魂香和浓郁的胭脂味混杂在一起充斥着我的鼻腔,我摁了摁发胀的太阳穴,顺着秦慕的目光看去,重重帷帐间,我的床上正躺着一个红衣男子。
「姐姐害得奴久等,我还以为今夜姐姐不宿在府中了。」
少年委屈的声音传了过来,秦慕抱着我的手微微一顿,漠然地瞥了我一眼。
「殿下,多年不见,你倒是很有进展。」
我冲他一笑,此刻尴尬得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少年名唤沈弋,大皇子听闻我素来喜欢美男,特意送进我府中的。
他端的是一张倾国倾城的脸,不过太过妖艳,不及秦慕看着让人舒坦。
大皇子送来的人儿,明面上说是我的面首,不过是他的耳目罢了。我在民间日益发臭的名声,也大多是他搞出的名堂。
我府中四十二面首,多的是我父皇和朝中几个政敌的眼线。除了这些就是被我半抢半求来的秦慕,皆是我碰不得的。
所以尽管坊间传言长公主行事放荡常白日宣淫,我还是个对男女之事一窍不通的十八岁纯情少女。
「新来的吧,不懂公主府的规矩。」秦慕冷着脸将我放在床上,淡淡地瞥了眼沈弋。「不学礼,无以立,长公主位高在上,该唤殿下。」
我不禁笑了笑,秦慕端的是一副恭恭敬敬,殿下殿下地叫着,可怎么听着他语气中都没有多少尊重的意味。
沈弋挑衅地看了他一眼,道:「我说哥哥是谁呀,原来是北芜的太子啊。奴的修养固然比不上哥哥,让哥哥见笑了。」
北芜亡国方才三个月,他从一人之下的太子殿下跌落神坛委身成我的面首,唤我殿下时也多是心有不甘的。
沈弋如此提及往事,明摆着是增加他怨气,从而挑拨我们的关系。
我似笑非笑地看着沈弋,可他全全然不顾我的目光。
「公主,入秋寒凉,仔细着身子。」秦慕没有理会他,只是捧起我的脸,旁若无人地将他的唇印上了我的唇瓣。
他的唇不像之前那么凉,毫无感情地带着炙热贴上了我的。我没有回应他,忍不住笑了笑,原来他也有主动的一天,可惜只是单纯地对沈弋示威。
可是他却在我勾唇的刹那轻松地撬开了我牙关。
我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
全身的骨头仿佛在刹那间松了下来,我只觉腿下一软,竟没有了推开他的力气。一时不知今夕何夕,殿内氤氲的安魂香,全化作围绕着我的雪松气息。
我终于在沉沦中追寻到了理智,推开他笑道:「秦公子若是喜欢,也可以叫姐姐。」
他的目光暗了暗,看向我的眼神仿佛透过我看着另一个灵魂。
那不是宋婉如,至少不是现在这个腐烂恶劣到骨子里的宋婉如。
我们六岁相识,那时母后因缘巧合下结识了烟山居士,我被母后偷偷送出宫,拜入他门下学习诗书和剑术。
约莫是三个月之后,烟山居士领着年幼的秦慕告诉我,他是我师弟。
烟山居士有着经天纬地之才,恰逢天下混乱割据,大一统为大势,有传言说,得他辅助者可得天下。
可他不愿出世,也没什么人能寻得到他,他的弟子只有我和秦慕二人,我们也不知道师傅的名讳。秦慕比我大了三岁,叫我一个小娃娃师姐自然是不愿的。
我当时叉着腰笑得欠揍:「你若是不愿叫师姐,自然也可以免师叫姐姐。」
当时他沉默不语,挽了一个漂亮剑花,挑落了我头顶上开得正盛的梨花。
凉凉的花瓣掉在我脖颈上,甚至感受到了他的剑刃划破了空气,我吓得一哆嗦。
其实在烟山居士门下的那几年,他对我还是极好的。不似宫中那般尔虞我诈,我们一同学诗学礼,习武练剑,偶尔我偷了师傅的酒,他陪我在梨花树下小酌,还帮我做善后工作,挡了师父的责罚。
只是世事沧桑难料,如今我是骄扬跋扈的长公主,他是卧薪尝胆亡国太子,我们谁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我们双双回过神来,他未如幼时般沉默不语,只是扫了扫沈弋,嗓音不自觉地沾染上落寞,「殿下喜欢便好。」
沈弋恍若没看见方才秦慕吻了我,似是毫无芥蒂地用着他红色的衣袖的擦了擦我的唇。
我没有躲,直直地注视着沈弋,同样没有在他眼中发现什么情绪。
秦慕冷笑一声,转身离去,我看着他潇洒离去的背影,心尖上没由来的有着一股烦闷。
什么叫喜欢就好,谁说我喜欢沈弋这花孔雀死毒蝎叫我姐姐了。
「姐姐,春宵苦短,这大好时光莫要浪费了。」
他的嗓音不算小,这句话约莫也不是说给我听得。
果不其然,秦慕的脚步顿了顿,只是没有回头,甚至还贴心地关上了门。
冷风在刹那中从门缝中挤入,卷起床幔上的珠帘又落下。
烛光跳跃在沈弋妖艳的面容上,有金黄的铃铛挂在他白皙的脚踝泠泠作响,而那双狭长的狐狸眼里写满了得逞后的戏谑。
我忍下心中的怒火,猛得推开他,努力从眼眸挤出一丝羞涩,道:「本宫方才从马车上和秦公子……此番累极了,再好的身子也经不住折腾二次了罢。」
沈弋睁大了眼睛,诧异地看着我,过了一会才缓过神来,微嗔道:「秦公子也太不是人了……不若奴替姐姐捶捶背,捏捏腿如何?」
我看得清他心中的虚情假意,却也只得做着戏扮演纨绔荒唐公主的角色,好让天下人都知道,长公主耽于男色。
我轻嗤一声,吹了吹指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对他笑道:「不必了,小弋,你退下吧。」
他不甘心地看了我一眼。「公主……」
「在这公主府里,谁才是主子,聪明如你,难道不懂么?本宫虽觉得你有几分姿色,但是也万万容不得你放肆,下次若是再随意进本宫的寝殿躺在本宫的床上,本宫绝不会再顾着太子的面子。」
他眼中闪过一丝狠辣,却又被顺从掩盖,他的嗓音魅惑且委屈:「姐姐可是恼怒我让秦太子吃了味?」
「只怕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啊。殿下,您看方才秦太子可没有回头。」
我轻轻地笑了一声,可悲地看着沈弋。
那分明是没有把他放在眼里。
「是啊,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你再不走,就休怪本宫无情了。」
沈弋悻悻地退下,临走前那目光狠辣决绝,似乎和我隔着血海深仇。但我着实想不起来他曾经是哪号人物了。
毕竟京城偌大,我得罪过的人也不在少数。
偌大的寝殿终于只剩下我一人。
我吩咐侍女换了床单,又打开窗子,好散散那该死的胭脂味。
晚风吹动着帷帐,一层层被掀起又落下,带着旖旎的幽香侵蚀着殿中一切。
「小维,把安魂香熄了吧,以后都别点了。」
小维疑惑地看了我一眼,道:「殿下平日里不是最喜欢这香,怎的……」
「这香总让人昏昏欲睡的,是点给旁人看的,如今世人看到的东西够多了,而风雨欲来,本宫也该清醒了。」我伸了伸懒腰,越过重重帷帐,看着小维模糊的身影。
她的身子顿了顿,而后俯身跪下。我知道,她等我说这句等了很久了。
她的声音有些颤抖:「奴婢定当誓死效忠公主。」
我以纨绔荒唐的姿态蛰伏多年,为了不就是有朝一日可以翻身当这天下的王吗?
乱世中,那至高的皇权诱惑着多少人为它生为它死,人们前赴后继地追寻,它既是深渊也是救赎。
本无意于争权夺利,可是我终究不是名正言顺的长公主,自幼生于皇城的水深火热中,看多了人情冷暖,方知唯有无上的权力,方可保自己的平安。
赤足跳下床榻,我随手捡起一件轻衣披在身上,便朝着轩竹院的方向走去。
我绕过那种满梨树的庭院,径直走向秦慕的寝屋,夜已深,但窗户中仍透出暖色的烛光,屋内人未眠。
月光倾撒而下,被冷风吹散,我不禁打了个寒颤。
我轻轻扣了门。
「何人?」
「秦公子,这夜深寒凉的,可否留宿本宫一晚?」我哈了一口热气,搓搓手心,强忍着没让声音在寒风中支离破碎。
木门从里面被打开,我恰好和他四目相对。
「殿下现下不和沈弋春宵一刻,来这找在下做甚?倒也不怕美人寒心。」
「更怕你寒心。」
我随口应道,急忙将木门关上,绕开秦慕缩进他的锦被里。
啊,真暖和。
霎时一阵独属于他的淡淡香味将我团团抱住,我猛吸了好几口,比沈弋那胭脂味好闻多了。
「宋婉如!」秦慕的脸上顿时有了波澜,只见他嫌恶地挑了挑眉,将我从被子里拖出,「你别带着那玩意一身的俗粉躺我床上。」
我像只八爪鱼一样紧紧攀住他劲瘦的腰身,「秦公子竟这般说话,你瞧这人好端端的,怎就突然有了洁癖?」
秦慕愣了愣没有动,约莫跟我僵持了十秒,最后还是妥协,轻轻地将我塞回被子里。
「殿下,没有下次了。」
「秦慕,可别忘了你现在性命可是在我手中。」我轻轻笑着,没忍住把眼泪笑了出来。
他神色莫名地低头看了我半晌,而后俯身。
我闭上眼睛,恍然以为他要吻我。
他只是擦去了我眼边的湿润,然后给我捏好被角,吹熄了蜡烛便要往偏殿走去。
「你别走。」我急忙伸手一捞,在黑暗中却什么也摸到。
「什么?」他的嗓音近在咫尺又远在天边,好像我终其一生再不能到达。
约莫是没听清。
「没什么,晚安秦慕。」
「晚安,殿下。」
梦里,有人在我鬓间簪了支梨花。
秦慕睡在偏殿,翌日一大早是小维将我叫醒的。
「殿下,有人求见。」
「何人?」我懒懒地打了个哈欠,从床上坐起。
小维一边帮我更衣一边道:「那人自称是十一楼的楼主,在府外候了多时了。」
我的困意顿时消散,面上波澜不惊道:「知道了。」一个月前我曾给她传书央她替我寻一名唤玉蝶的机关之物。没料到她今日便到了京城,按日子算来,想必她自收到了信便从东洛府赶来了。
果然,玉蝶就在十一楼手中。
传言玉蝶由上古机关术制成,可化蝶为利刃,所过之处摧枯拉朽,毫无生机。
这个和我母后有些关系。
十一楼活跃在江湖中,向来拿钱办事,只有不够的钱,没有他们办不到的事。
如今楼主亲自出面,这玉蝶究竟价值多少,我也拿不准了。
夏初雲怠慢不得。我更完衣只是简单的洗漱了一番,将一头乌发随意扎起便匆匆跑至静宜堂。
「见过公主。」府内的下人见了我恭敬地行了礼,我越过他们,目光落到了夏初雲的脸上。
她和年少时的模样没有什么区别,长的极为英气,一身男装,墨发高高的束着,此刻正把玩着面前的木匣子,见我来了抬眼打量我。
而后她起身作揖:「长公主。」
「好久不见,夏楼主。」我屏退了众人,替她勘了茶。「江南上好的龙井,楼主可还喜欢?」
夏初雲打量着我,举了杯盏敬我:「多谢。」
我执杯的手顿了顿,没料到她竟如此坦然。这不是我和她第一次见面,我们认识很久了。
那时她和白楚河偷偷溜进宫内给我带宫外稀奇的小玩意,又和我在深夜偷溜去御膳房亲手给我做宵夜。
借着娇小的身子和极好的轻功穿梭于皇城中,是我遇见秦慕前唯一的光。
只是自白府灭门,白楚河死后,她多有怨我,而我深陷宫内出不来,饶是道歉补偿亦没有机会,也多年未见。
今日相见,隔膜如屏障般横隔在我们面前。
「楼主是江湖中人,规矩什么的也便免了,我们直接开门见山,你想要什么?」
我没敢直视她的眼睛,她的目光太过干净,是我终其一生的求之不得,仿佛看她一眼便会亵渎这份澄净。
夏初雲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指腹摩挲着那木匣子,目光似要将我脸上戳出一个洞。
「我想要什么?都说我十一楼拿钱办事,没有办不到的事,但是这玉蝶,用钱不行。」
我心里一咯噔,疑惑道:「那当如何?」
她大费周章不远万里从东洛府赶到京城,又跟我说这玩意我拿钱买不到?
这什么意思啊。
「我想让公主帮忙救一个人。」
「你且说何人。」
「公主的故人,前相之子,白楚河。」
哐当一声,手中的瓷壶摔落,我只觉脑瓜子嗡嗡地响,无暇顾及其他,冲上前揪着她衣领问道:「你再说一遍,是谁?!」
「那年白氏被灭了九族,独独楚河逃了一劫,世人不知,只以为白氏的血脉从此断了。」
「那怎得又……」「他如今化名夏晨希在我十一楼,却中了散魂骨多年,危在旦夕,公主若不出手相救,便只有死路一条。」
她眼中没有对上位者的敬畏和阿谀,端的只是江湖义气,最炽热最纯粹的感情。
「初雲啊初雲,你到底和先前一个样子,」我大声地笑了起来,「十一楼自古以来利为先,为了白楚河竟然一分银子也不收本宫的。」
「公主。」她也笑了笑,将手中的木匣子推给我,「人活这一世,为了不仅是自己身上所背负的,反倒是你,跟以前不一样了。」
「且不提这个像不像的,我府中却有一针名唤凌霄,施之以哑门、神庭之穴,刺入一分方可。」
我无心扯往事,因为我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哑门、神庭……这不是死穴?」
「不入死地何以复生?楼主只管如此做,我断然不会害楚河的。」
我命小维将凌霄取来,亲手递给她。
初雲别有深意地看着我,随后将我散乱的碎发别到耳后,「置之死地而后生,你倒是懂。待楚河伤好,我定带他前来亲自归还凌霄。」
「不必了。当年白府的事因我而起,我多有亏欠他的,这天下风云变幻莫测,楼主还是带着他远远地离了京城吧。」
我转过身避开她的手,声音有些颤抖:「他还活着我真的很开心,我以为那日,所有人都……」
夏初雲走上前来拍了拍我的肩,叹了一口气,「楚河没有怪你,这乱世中,谁都是身如浮萍。今后公主若是有需要,整个十一楼都可为公主所用。」
「夏初雲,」我忍住鼻尖涌上的酸涩,「谁要你的十一楼啊,你给我离京城远远的,带着楚河好好过。小维,送客。」
「公主不想再见见白楚河了吗?」夏初雲推开了小维的手,不甘心地问我。
白楚河,我那唯一的亲弟弟。
怎会不想?
我多想再看看他,多想亲自跟他说抱歉。
我闭上了眼,睁眼的瞬间已经平复了情绪,「白楚河早就死了,如今活着的是夏晨希。今日我以凌霄换你玉蝶,无关私事,楼主请回吧。」
「公主最后听我一句劝,这玉蝶虽为世人趋之若鹜的神器,但它实则是一个噬人精血的邪气,使用者易被反噬,若非万不得已,不要轻易使用。」
夏初雲看了我一眼,最后作了一个揖,背起她的长剑扬长而去。
我看着她翩飞的衣袂,不由得心向往之,我若非生在皇宫,该有多好。
享尽世间繁华,看的是手足残杀,人伦毁灭。
送走了夏初雲,我心下烦闷,便随便找个借口支开了小维,在后花园里随意逛逛。
九月的桂花开了满园,那香味芬芳却不刺鼻,淡淡的金黄也不至于让人觉得艳俗。
我看见了秦慕在里面练剑。
我很小的时候就喜欢看秦慕练剑,那时觉得他像极了江湖见行走的清冷剑客,虽是北黎的太子,但周身没半点尔虞我诈的气息。
到了如今也是如此。不过,处于太子之位的,他的心里不见得干净到哪里去,手上沾得鲜血,也未必比我的少。
白衣似雪,宛若神邸,他执剑时有的那不食人间烟火的感觉,自然是我的错觉。
他不过凡夫俗子,与我一样混于名利场,所有的神性都不过是乱人心神的假象,可是却迷惑了我很多年。
公主府内面首素来是不被允许配剑的,而秦慕是例外。沈弋曾红着眼问我为什么,我当时沉默好久,没有回答。
其实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纵是心里知晓他不会是我所向往的剑客侠士,我也依旧在希冀着什么,总觉得没了剑他便不再是完整的秦慕。
我向来羡慕初雲,但我也清醒的知道,我和我身边的人,都不可能过着她过的生活。
察觉到有人靠近,秦慕手腕一转,长剑便拐了个弯朝我袭来。
我抽出我腰间的明月剑,直直得迎了上去。
秦慕看清是我,便收了几分力,我听见剑刃与剑刃接触的声音,而后虎口发麻,震得我险得拿不住剑。
我一愣,多年未与他交手,竟不知道他内力深厚到这程度。若是没有收力,我这随意的迎击恐怕要废去自己半条手臂。
他正想收剑,我却挽了个剑花挑落了他的发冠。
他来不及反应,或者又不屑有所反应,墨发如瀑布般散了下来,衬得他格外唇红齿白。
「公主醒了?」
「嗯,陪我玩玩。」我心下烦躁正愁没处发泄,恰好又想起年幼时我们在梨花树下执剑比划,便鬼使神差地说道。
秦慕淡淡地瞥了眼地上的发冠,「如此,那得罪了。」
说话间,他手中的破宸剑便挑开了我手中长剑,我在它即将靠近我的时候微微侧身,以足蹬地稳了重心,随后腕间施力,再度迎了上去。
秦慕的剑术长进了不止一星半点,先前我还可以和他勉强打个平手,如今使了全力竟触不到他分毫。
若那日他尚未被支去边疆,而在北黎京城抗击南军攻城,恐怕北黎也不会到亡国的地步。
只是造化弄人,谁也不知道灾祸和明天哪个先来。
我最后累极,手中的剑被他轻而易举地挑落。接着,破宸剑泛着寒气,横在我脖颈前。
我迎着光,看不清他的表情。南芜和他隔的血海深仇,如鸿沟般挡在我们面前,我恍惚间以为,下一秒这把利剑就要抹过我的脖子。
其实也不过须臾,却好似过了半个世纪。我仿佛听见他叹了一口气,最终还是收了剑。
「秦慕,你还是和以前一样,」我喘着气,笑着看他,「你放水了。」
「你有心事。」他不急着回应我的话,只是收剑入鞘,用余光瞥了我一眼。
我过了三秒才反应过来这是个陈述句。也不知该从何说起,便问了个不相关的:「多年未见,不知师父现下如何了?」
他沉默了一番,「你走后的第二年,我也被接回了北宫,后来我曾偷偷去寻,他已经不在原先的住所了。有人说他出了家,也有人说他早已驾鹤仙去,左右那之后,再也打听不到他的消息了。」
「原来是这样。」
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心中想问万千,也不知道该从何问起。
「若殿下没有别的事,在下便先告退了。」他收剑入鞘,没有给我说话的机会便转身欲走。
我急忙抓住他将离的衣袖,「秦慕,北芜嫡系子孙八十二人,旁系数百人,我偏生保下了你,你当真不懂我如何想的吗?」
为何偏偏费了那么大力气、拉下面子来跪求南王一天一夜。而将他囿于公主府、圈在我身边,究竟是折辱曾经不可一世的太子,还是给予他一线生机护他无虞?
我一时上头,话罢才发觉自己口不择言。
一来旧事重提无异于在他伤口上撒盐,二来这个问题本身毫无意义。
如今群雄逐鹿,天下风雨飘摇,谁又有心思琢磨着年少的悸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