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 节 千金方(1 / 2)
行军八年,我穿上久违的裙装,满怀期待地去见心上人,他看到我愣了半晌,没忍住笑,「你干嘛学小月,差点没认出来。」
刀剑入肉我没有掉眼泪,但看到他这个反应,我红了眼眶。
伴他十五载,从上京到战场,我成了他的影子,追逐在他的脚下,他却永远看不见。
后来,我就忘掉了喜欢他的这十五年。
八年前,为了追随季文牧,我跟着他上了战场,成为军营里唯一的女将,硬是咬着牙在军营里站稳了脚跟,赢得了那群男人的尊崇。
可能是因为在男人堆里混久了,我忘了女人该是什么样子,也可能是因为见惯了我灰头土脸的样子,所以季文牧一直将我当成了男人。
在回京之后,我换上碧蓝的衣裙,层层叠叠的裙摆逶迤拖地,意外地衬得身姿越发轻盈。
嬷嬷给我涂脂抹粉,点上红唇,镜子里的女子逐渐变得娇美,让我有些不适应,甚至有些别扭,脸上的肌肉都僵硬起来。
季文牧也僵硬了,见到我后错愕了半晌,不可置信地问,「阿珉?」
我垂下眼皮,死盯着他的脚尖,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
身前的人忽然浑身一颤,一声没忍住的嗤笑就从他的唇缝间溢了出来,他抿着嘴,别开头,身体却因为憋笑而不断地颤抖。
他身后的小兵比他坦率,目瞪口呆后哈哈大笑,「柳将军,你受什么刺激了?」
我虚握了一下拳,歪头看着说话的士兵。
无言的对视之后,小兵一下住口,瞟了一眼季文牧后飞快溜走。
季文牧还在忍笑,肩膀一抖一抖。
「很好笑?」我声音凉凉地问他。
他连忙摆手,一分神他的笑声就止不住了,一阵一阵像是寒风吹进我的心口。
「不不,我乍一眼以为是小月,哈哈哈哈哈哈,你根本不适合穿成这样。」
「那我适合什么样?」
他没有意识到我语气的不同,边笑边往后倒,眼里沁着笑意,上下打量我,故作沉吟的样子,「盔甲,战袍……总归不是姑娘的衣服。」
他摸着后脑,浑不在意地说,「我都忘了你还是个女的了。」
身后的手被我收到身侧,不自觉地攥紧,我深深吐纳两回,鼻尖有些发酸,「可我就是个姑娘啊。」
「你算什么姑娘,你比男人还能打!」
他还想说什么,但注视着我的眼睛,他的音量逐渐低下去,脸上无措起来,「你怎么……」
我没让他把话说全,直接踹上他的胸膛。
他被我一脚命中,歪倒在地上捂着胸口,呲牙咧嘴地看着我发愣。
我冷哼着睨了他一眼,回到自己的院子,将过来宽慰我的嬷嬷劝走。
月上中天,我倒在房顶上,院子里都是我砸下去的酒瓶,神智渐渐发昏,头重脚轻起来。
爹娘去世后,季伯伯将我带回将军府,季文牧保证他会保护好我,不让我受一点委屈。
我因他学武,上战场,都甘之如饴,只是偶尔亦会悲春伤秋,他什么时候能对我有一点点的不同。
瓦片被人踩动,我掀开眼皮看了一眼,季文牧坐到我身旁欲言又止。
我撑着上半身坐起来,揪上他的衣领,他的身影在不断晃动,我拍了拍他的脸,「别动!」
「我没动。」他有些委屈。
红唇在我眼前张张合合,看的我喉咙有些干涩,手里的酒瓶已经空了,倒不出来一滴酒水,我抬手将它砸到地上,开了一罐新的,把着季文牧的脖子喂到他嘴里。
他猝不及防呛了一口。
「季文牧,你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那肯定得是大方得体,温柔漂亮,漂亮......」
听着就不想听,我又拿酒坛堵上去。
他推开酒坛,酒水溢出他的嘴角,我头脑一热,封住了那张开合的嘴,舔掉唇上的辛辣的酒。
身前的人骤然僵硬成一块木头,分开双唇,我低声说,「季文牧,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
可你眼中有战场,有士兵,有你眼中最好看的凰月,就是看不进一直在你身旁的我。
也或许有。
「柳,柳珉,我拿你当兄弟!」
真可恶,即使喝醉了,对他却仍旧有清晰的认知。
我轻笑,勾上他的脖子,蹭开他层叠的衣领,张口咬了下去。
我捏了捏他的耳垂,诱哄似的,「放轻松,听话。」
耳边是沉重的呼吸声,我将全身的重量都压到他身上,后颈忽地一疼,眼前就黑了下去。
夜里多梦,各种各样的画面在梦里一一闪过,有我练武的样子,也有我在对战中被人挑下马的场景,更多的是季文牧在眉飞色舞地讲着些什么,我在身边听,从他口中时不时就能听到「小月」二字。
也忆起了第一次相见的场景,我在房间里偷哭,窗子忽然被人打开,一道黑影一下窜了进来,他见到我傻了眼,我泪眼婆娑地和他对视。
听到外面的脚步声后,他猛地醒神,给我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接着就跳上了房梁。
季伯母手里拿着一根藤条,扒着窗子向里看,凶神恶煞的模样在触及到我的视线后稍稍缓和。
她进来宽解了我好一会儿,我却总忍不住去瞟他躲的地方。
很快她就发现了我的异样,站起来往房梁看过去,惊天动地一声吼,「季文牧你给我下来!」
那一天季文牧被揍得很惨。
但他没有怪我暴露了他,而是趴在床上,支着下巴,疼得龇牙咧嘴地对我说,「以后别哭了,小爷罩你,谁欺负你,小爷就揍谁。」
我记在心里,时时想起,在陌生的府邸也有了几分安全感。
在不久之后我就知道他还有一个玩伴,他几乎每日都要进宫伴读,回来就会和我说他在宫里又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和那个名叫凰月的皇太女又干了什么让太傅气得跳脚的事。
我和他呆在一起的时候,就常常是他在说,我在听,听得最多的一个名字是「小月」。
其他人都叫她殿下,皇太女,只有他明目张胆地叫小月。
我问他,「小月是不是很好看啊?」
他立刻说,「她是我见过长得最好看的女孩子。」
他顾着吃鸡腿,也瞧不见我的失落,因为我长得一般,在村中野了八年,模样自然比不上金贵养着的。
后来太傅提议将他和凰月分开,他不做伴读,季伯父就让他和士兵一样习武。
我也想像凰月一样和他一起学,这样他在说话的时候是不是就可以多提一提我的名字了。
季伯父只当我小打小闹,起先并不认真教我,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坚持下来的,时间一长,我反而成了季伯父的得意弟子。
但是一起读书习字可能和一起练武打仗不一样,前者回想起来是书香墨香,而后者是汗味和血腥气,这也是我和凰月的不同。
她是季文牧心里最好看的姑娘,而我则是他过命的好兄弟。
宿醉之后在自己床上醒来,嬷嬷给我端来了醒酒汤,在我耳边絮絮叨叨,太阳穴不断抽痛,脑子里飞速闪过几个片段,昨晚季文牧好像也上了房顶,头疼得厉害,我没有想下去,我也没听清楚嬷嬷在说什么,喝完醒酒汤之后就不想再听她的唠叨,胡乱答应下来,想接着睡觉。
结果嬷嬷眼里突然迸发出刺眼的亮光,重重应下,说,「老奴这就回禀夫人去,夫人一定很高兴。」
她很快离开,我也忘了这茬,睡到日上三竿,才感觉身体和大脑都是自己的,换上嬷嬷给我准备的衣裙。刚出院子就遇到了季文牧,他可能刚从练武场回来,满头大汗。
他和我打了一个照面,愣了一下,脚步一错,转身往回走。
我叫了他一声,他反而走得更快了。
奇了怪了,不就踹了他一脚么,至于这么小气。
我追上去,跑起来,最后只抓到他的一片衣角。
练武场上的士兵也是一副见了鬼的样子,看得我浑身不自在。
有个小兵被他们推上来,我单臂长枪指向他,他扭扭捏捏,「柳将军,我不打姑娘。」
额角的太阳穴狠狠跳动了一下,我长枪一扫,他的腰带落地。
他慌忙揪着自己的裤腰,我的耳垂也被人揪住。
「珉珉!谁让你又来这的?说好了明天相看侍郎家的公子,你现在回房让嬷嬷好好教你做个姑娘。」季伯母一手叉腰,一手拧着我的耳朵,就在我耳边喋喋不休,吵得我脑瓜子嗡嗡的。
「等等,伯母,什么相看?」
「李嬷嬷和我说了你早上答应她了,现在还想和我反悔?」
「什么答应了,我答应什么了?」
「装傻没用,从明天起你就和我一起去想看那些公子少爷,你多大了?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文牧都能跑能上树了,你还不着急?」
耳垂实在是疼,这些年伯母的手劲实在是越来越大了。
我只好附和着点头,「着急着急着急。」
她这才收了手,一把将我往回拽,刚刚过了一个拐角,演武场就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笑声。
柳珉,我,大景唯一的女将军,今天颜面扫地。
但这还不算完。
隔天我就见到了那个被伯母和嬷嬷交口称赞的公子。
一身风流的月白长袍,手执摇扇,风月无边,他见到我微微摇了摇头,「小姐芳龄几何?」
「私以为女子还是温婉贤淑为好。」
「小姐日后如何打算,若是成亲之后还留在兵营和那群莽汉混在一处着实不太好,不如就留在家中相夫教子。」
他每说一句话,我就越想叹气,单手用拇指摁断了一根筷子。
对面安静了。
这场相看也黄了。
后面的相看便连山似的向我堆来,但凡回到季府就一定会被季伯母捉到。
我好不容易得了闲,从她眼皮子底下溜出来,还没出几口气就看到季文牧往池塘里扔石子,鱼往哪游他砸哪,一砸一个准。
他明显心不在焉,我偷偷跑到他身后锤了他一下,把他吓了一跳,手里的石子全都噗通噗通掉进了池塘。
他这一串动作将我也吓了一跳。
「干......」
我话还没说完,他的脸色突然大变。
他向后退步,但他身后就是池塘,脚底一滑就要往池塘里歪。
我下意识伸手抓住他,就要抓住时他忽然把身一扭,躲开了我的手,把池塘砸出了大大的水花。
鱼都受惊了,慌忙四散逃开。
我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看季文牧在水里扑腾两下站起来,叉腰和他对视了一会儿,不明白他为什么对我这么排斥,宁愿落水也不要我抓住他。
「怎么,小季将军嫌天热,就想凉快凉快?早说啊,早说我在你跳池塘的时候站远点。」
他罕见地没有回嘴,反而避开了我的视线,自顾自的走到岸边上岸。
「几天不见,你的嘴被锯了?」
他仍是沉默,沉默得让我有些心慌,我走到他身边蹲下,和他视线齐平,他瞪了我一眼,很快又想到了什么似的,移开视线。
「你不会还在生我的气吧?不就踹了你一脚,还是你先嘴贱的。」
他哼了一声,接着问我,「你今天不去看什么什么公子,哪家哪家少爷?」
「你知道我在受难你还不去救我?」
连日不见他,军营颇大,我和他也基本没遇着,我还以为他根本不知道我被季伯母抓了,结果他是见死不救。
「你还能出什么事......」他低声嘟囔,动手拧干衣袍上的水。
我耳朵尖,听得一清二楚,眼睛不由暗了一下,刚想说些什么,忽然瞥到他脖子上隐隐绰绰的痕迹,状似两道牙印。
脑海里兀的闪过几道记忆,虽不清晰,但我隐隐感觉这道牙印和我有关,心里凉了半截,整个人直接愣在原地。
季文牧察觉到我的视线,飞速捂住脖子,我望着他宛如火烧屁股一样落荒而逃,醉酒后的记忆一下一下地清晰起来,画面历历在目,声音犹在耳畔,甚至嘴上还有
触感。
我摸了摸嘴唇,暑天却让我感觉到阵阵凉意,不自觉说出,「完了。」
我瞒了十五年的相思,被几坛子酒抖落得干净。
他日后该怎么看我,他心里分明有人,我要如何自处。
手从嘴唇移到额头,我闭着眼睛,恨不得将自己缩进龟壳里。
过路的丫鬟来关心我,我对着她摆了摆手,站了起来,身体微微有些打晃。
在我还没有理清自己头绪的时候,我已经向着季文牧离开的方向走。
他一见到我脚步一错又想跑,我先一步截停他,「先等等,我有话和你说。」
他绷成一根拉满的弓弦,警惕地看着我,「什么话?」
我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失了声,发不出声音。
「你不说话我走了。」
我抓住他的衣袖,努力发出声音。
「我想起来我......醉酒那日......多,多有冒犯.....」
我抵抗着逃跑的冲动,强迫自己盯着他的脸,视线却总是不自觉瞟到那道牙印,形状整齐饱满,我的牙长得不错。
很快我在心里呸了自己一下,正事要紧。
「你要是介意被咬,」我撸开袖子,「你可以咬回来。」
他如临大敌,我袖口的绑绳还没解开,他的手钳上来,从手肘滑到我的手腕,行为之迅速,我意识到的时候小臂只余一股被按压过的灼热感。
「你注意点,你一个姑娘,怎么在青天白日里露胳膊?」
我愣了一下,他那句「我都忘了你还是个女的了」在脑海里响起。
心底蓦然冒出几分高兴,「你不是拿我当男人么?」
「都被你踹了一脚了,哪还敢啊,你不得把我踢残了?」
那点高兴荡然无存。
几年来常盘桓在心头的胆怯又浮上心头,口中的那句喜欢稍稍成形又差点被我压制下去。
「还有一事,我喝醉后说的那些话。」
我的声音很小,他却像是受到了什么刺激,猛地一个激灵。
「你喝多了嘛,我......」
「是真的。」
我抬起眼睛,直直望进他的眼里,没有给他躲避的机会。
「我喜欢你这事是真的。」
学武就是为了你,上战场也是为了你,确实喜欢你,都不是酒后胡言。
我快成了你的影子,但是不是因为影子在脚下,所以你一直看不见?简单的一句话被我说得云淡风轻,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心跳的有多快。
季文牧的表现比我还要不自在,他成日里风吹日晒,没有娇贵少爷那样白皙的脸皮,但即使这样,我也看出来他已经从脸红到了脖子根,看天看地,就是不敢看我。
久得不到回应,我心底微弱的火苗在风中摇曳,很快被吹熄了,我开始琢磨该怎么打过这个圆场。
和他说我酒后胡言?
笑话他居然当真了。
和他说,我怎么可能会喜欢他呢?
哪一种都比现在干站着好。
这些话一直在我脑中盘旋,我一个字也说不出口,只看着他。
季文牧犹豫许久,躲开了我的视线,看起来很无措,「只拿你当过兄弟......」
是一个不出我所料的结果。
我说自己拿得起放得下,想拍拍他的肩膀来显示自己的不在意,可手不受控制地在抖,我只能将手背到身后。
「我知道。」
我抬脚小踢了一下他的鞋尖,「那就还是兄弟,别担心,你既对我无意,那就算了,别有压力。」
憋着十五年不说,就是怕最后连兄弟也做不成,但喝了一顿酒,十五年都功亏一篑。
当初班师回朝,凰月论功行赏,早按品级给我安置了一处宅子,我私心里不想和季文牧分开,就一直当这所宅子不存在。
现在于我而言倒是一个极妙的去处。
我说我要搬离季府的时候,桌子上的人脸色各异,季伯母有些犹疑,「珉珉,是最近相看看累了吗?咱们可以歇一歇。」
我笑着说,「不是,只是我觉得,我岁数不小且有自己的宅子,再在府里住下去于理不合。」
季伯母眉头一拧,「有谁碎嘴子了?我撕了他。」
我解释了老半天,季伯母才脸色稍霁,但一时没有松口,季文牧全程没有说话,好像没有听到我要搬出去这件事,就像是一个隐形人一样坐在那儿。
最后我和季伯母相互妥协,她能搬出去,但是我要听她的话好好找婆家。
我没有她的那份自信,上京哪家公子不是眼高于顶,喜欢眠花宿柳或是红袖添香。我没见过哪个贵公子不爱年轻貌美娇娇娘,反倒是喜欢一个性情一般但是能打的武夫。
是以在连着三个月没能相中后,季伯母很难不灰心丧气,她握着我的手哭哭啼啼,「怎么办啊珉珉,伯母给你找不到好归宿,当初就不该由着你练武,上战场,那哪是女孩家该干的事啊。」
我反过来安慰她,「伯母你想,大景有哪家姑娘可以上战场,立军功,得到陛下赏赐,还不是伯母教导得好。」
她看起来好了些,马车忽然停下,丫鬟在外面喊了一声,「少爷。」
季伯母擦了擦脸上的眼泪,动作顿了顿,抬头莫名看了我一眼,「珉珉,你觉得文牧怎么样?」
我的心顿时一跳。
车帘被打开,外面的光霎时间倾泻进来,季文牧探头进来,先喊了半声娘,看到我之后,后半声直接卡进了喉咙里。
自捅破窗户纸之后,我与他的相处看似和以往无异,但只有我和他知道,见面交谈有多别扭,视线相碰后便会不由自主地错开。
手心里冒出了些汗,季文牧看了我一眼,对我说,「有你这样当将军的吗?不务正业,还不跟我回军营?」
我心里一阵感激,季伯母给了他一个大板栗,「珉珉终身大事解决不了你负责吗?」
他捂着头痛呼了几声,「急什么,我还没娶亲,她为什么要着急嫁人?大不了等朝廷分配婚约么。」
「珉珉不比你大?况且,你还娶亲,你看看哪家千金看得上你?」
「我堂堂四品威远将军,青年才俊,战功赫赫,仪表堂堂,还能没人看得上我?」
他们俩的争执越来越大,我有心阻止,可总也插不进去嘴,季文牧干脆坐到了季伯母身侧,母子两个的声音一个赛一个的响。
我掀开帘子往外看,还好前面发什么了什么事,人群全都聚集到那边去了,没人注意这里的争吵。
刚想放下帘子,就听到前面哭天喊地的声音。
我和他们说了一句,「我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他们战况胶着,季伯母的手已经上了季文牧的耳朵。
我沉默了一下,没再管他们,直接下了马车。
丫鬟和我说,「好像是那个医馆的大夫治死人了,人家来要说法呢。」
我拨开人群进去,就看到几个凶神恶煞的人围着一个小大夫,脚下卷着一个草席,散发出一股恶臭。
「你把我媳妇治没了,打算怎么赔?」
被围着的小大夫身姿清瘦,看起来受不了一拳,但处变不惊,不卑不亢,「您的夫人虽身上有多处伤痕,但不致死,我给她开了那些药材足够保她痊愈。」
他顿了顿,「可若是再遭人击打,伤及肺腑……」
一人忽然高声打断他的话,「什么击打?你是说我会打我自己的媳妇?」
「我并非是说阁下打……」
「还狡辩!就是不想赔钱是吧?」
那个人高高抬起了手,猛地推搡了一下小大夫,在他打算再次动手的时候,我钳住他的手腕,向外用力。
那人的表情逐渐狰狞,「你是谁?」
我没有理会他,给小大夫使了一个眼色,「去报官。」
小大夫看着我,面露担忧,只是犹豫了这么一刹那,被我钳制的人猛地挥拳过来,「你一个娘们儿算老几!」
他们有蛮力,却没有招式技巧,制服他们不难,我拧着手里人的胳膊,在那人的痛呼声中将那几个大汉一一撂倒。
一脚踹到身旁人的膝弯,在他跪下后,我脚踩在他的背上不让他站起来,单手解下腰间的令牌,递到他眼前。
「神风营,柳珉,」我说,「算不得老几,但能管得了你。」
大景将军不少,我却是唯一的女将军,亲手摘得了敌将首领人头的人,在坊间流传的关于我的传言自然不会少。
单我听说的,就有我有三目,身高九尺,貌若钟馗等等离谱说法,甚至可以止小儿夜啼。
一阵沉寂之后,人群在某个时刻沸腾。
早有围观的人报了官,官衙的差役见到我后小跑过来,他们不一定认识我,但认识我手中的令牌。
在他们向我行礼之后,我听到有人说,「是真的?长得也不像夜叉啊。」
这一声听得我我差点把脚底人的骨头踩断。
「柳将军.....」差役面露为难地看着我,我将人踢到他们身边,说,「和我没什么关系,是这些人和那位大夫要说法,见到我后想要和我切磋两下。」
差役将那些闹事的人捆好,要将小大夫也带走,他却向我走过来,眼睛极亮,他指了指我的手,「柳将军,您受伤了。」
那双眼睛勾了我一下,我很少见如此清亮的眼睛,好像里面有一汪水似的,欲说还休。
我愣了一下,抬起手来看,才发现手背上有道不起眼的擦伤,渗出了些血丝。
「我帮您包扎一下吧。」
我想说,这点小伤算不得什么,但他已经和差役说完了,稍等他一下,我拒绝的话便没有说出来。
他下手很轻,为我擦去了伤口上的污渍,上了药酒,最后一圈一圈缠了起来。
从我的视角看,能看到小大夫鸦黑纤长的睫毛,他神色认真,注意力全部放在我的受伤。
自住进季府习武,受伤疼痛如同家常便饭,更不要说在战场上,哪怕是被剑捅了也是咬着牙自己包扎,军营伤者无数,医者却少,他们下手难免匆忙。
如今这么一个小小的伤口被人这么细致温柔的对待,倒让我好不适应。
我举了举手,「多谢。」
小大夫莞尔,「是我该谢您。」
差役过来说,「柳将军,卑职能带他走了吗?」
我给小大夫让出道,目送他们离开,摸到包扎细致的纱布,心底蓦地一动,追上他们,摸出一把匕首递给小大夫,「若是有难处便去东街柳府找我」
他愣着,明显惊讶不已,我压低声音凑到他的耳畔,「这些地痞流氓一招不胜怕不会善罢甘休。」
他同样低声对我说,「多谢。」
他们走远,我失神了一阵,猛然间听到了季伯母的声音。
「珉珉喜欢这样的公子?长的是不错,脾气也好,就是身份上......」
我一惊,浑身震了一下,「不是的伯母。」
「呵。」一声笑突兀地出现。
我看过去,季文牧笑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也不用害羞。」
心里兀的多了一口气,仿佛被刺了一下,脸色和声音都沉了下来,我睨了他一眼,「不劳小季将军费心我的婚事。」
接着面向季伯母说,「我只是想到了娘,若是当时有个人能及时帮我们一把......」
季伯母脸上便怜惜地看着我。
若是当时能有个人帮我们一把,母亲就不会在父亲战死后被地主逼死,县衙不敢招惹地主,报官无门,是季伯父的军队经过,想起他有部下遗孀住在这,才找到了我,为我们主持公道。
季伯母拍了拍我的手,却没再说什么,露出了疲惫之色,转身上了马车,撩开帘子对我说,「你们两个爱上哪上哪吧,不用跟着我了。」
我和季文牧目送马车辘辘走远,我想起来我并没有骑马出来,目光便搜索着季文牧的马,准备趁他不注意抢了他的马跑,冷不防地被他拍了一下肩,正心虚,身子就晃了一下。
他神色莫名地看了我一眼,「小大夫就那么好看,现在还要找人家的背影?」
我想了想小大夫的模样,脑海里便浮现出他的一双眼睛。
眼若秋水,生在了男子身上。
「是挺好看的,到现在为止还没见过比他更好看的。」
他嗤了一下,「原来你也在乎男子外貌。」
心里的气让我难受,语气自然也算不得多好,我勉强压制着对他说,「有什么好奇怪的,在军营里成日对着你们这群糙汉,想看也看不到啊,你们不也是一被放出来就爱看人家大姑娘小娘子?」
「什么你们你们的,我可没有。」
「你是没有,你能见到最好看的姑娘又为什么还要看些其他的......」
我咬了咬舌头,眉头皱了起来,暗恨自己这话说得拈酸吃醋,都不打算喜欢他了,做这种心态做什么。
我飞快环视,找到了他的马。
「你说什么最好看的?」
他在我身后紧追着问,我没理会他,跑上他的马,他就在我身后急眼,「我怎么回去啊!」
我骑着他的马,没去军营,没回季府,也没回自己的府邸,绕着东湖转了好几圈才将将把气发泄。
天擦黑,我在云吞摊子上吃完一碗,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但夜市还是热闹的,灯火摇曳。
我放下铜钱准备离开,却被人叫住。
「柳将军?」
我回首望过去,白日的那个小大夫在灯火下略有些诧异地望着我。
我向他颔首,「事情解决了?」
他露出一抹轻快的笑容,「少卿大人明察秋毫,查明后就让我回来了。」
他向我走了几步,一只手摸向腰间,拿出我给他的匕首,「此物便物归原主。」
「留着吧,送出的东西没有收回来的道理。」
我去解马绳,夜市热闹不便骑马,我牵着马慢慢往回走,他默默跟在我身边,不远不近,叫我能感觉到他,却又不会觉得被冒犯。
「大夫,你还有事?」
「叫我梁济就好。」他露出一抹温润的笑,「将军白日替我解围,入夜我送将军回府,这不是应该的吗?」
『梁济。』我在心中默念着这个名字,多看了他几眼,他倒是挺有意思,「这个人情还得也太随意了些吧?」
「不算还人情,城中治安虽好,但世事无常,将军一个姑娘家,安全为上。」
他坦然地看着我,一点也没感觉到自己话中违和感。
「你也知道我是个将军,还要保护我的安全?」
「是将军不也是个姑娘?」
在入军营前,季伯父警示过我,军营里没有女人,只有战士,我同其他将士没有什么不同,除了洗澡不便,吃住也没忌讳过男女大防,渐渐地他们也不拿我当女人,我比他们更加拼命。
往常都是我救人,没想到有一天我会被人担心安全的一天,而在不久之前,我才在一堆人里把他救出来。
我勾了勾唇角,感觉倒是不赖。
夜色渐浓,他送我到我府邸门前。
灯笼底下站着一个身量很高的人,融于黑夜,即使看不清他的脸,也能感受到一股压迫感。
「那是?」他的口吻有几分担心。
我收回视线,「是我的同僚。」
「那就好,」梁济点了点头,便向我告别,「最近我大概都在医馆,柳姑娘要是有什么需要就去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