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7 节 永宁(2 / 2)
这偏居小院,初来觉得不过牢笼,如今有了宋骁说话,整日晒太阳刺绣,想着等天热了可以在井里冻西瓜,岁月一派静好,心中竟隐隐生出对来日的期盼来。
照顾我起居的哑奴是个老妪,头发已经半花了,人很好,她做菜不像宫里那样惯用小碟,看着精致却永远吃不饱。我见她用排骨熬汤,先用油炸一遍,整整齐齐铺在锅底上,再盖一层葱姜蒜末,快熟的时候又将新鲜金黄的玉米加进去,盖上锅盖慢慢地熬,香气飘满整间小院。
有时候我想学,她会打着手势告诉我:「公主不必学。」
不必学,那我以后想吃怎么办?
她又打着手势告诉我:「想吃,随时来,她给我做。」
嬷嬷大概不知道,出宫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深宫里最不缺红颜白骨,可能我这辈子也不会有第二回出宫。
晚些时候她煲了老鸭粉丝,里头特意加了晒干的酸木瓜,醇香爽口,很是合我如今的胃口,一碗汤喝到见底,我请她再添一碗。
嬷嬷把东西收走,比着手势,大意是没有了。
或许是我眼花,总觉得她今日眼睛有些红,转念一想,老人家,不都这样?
那一天的记忆实在是很混乱。
约莫过了一刻钟……还是两刻钟,小腹开始一阵一阵的疼,像里面有块大石,压着我往下坠。
我哑着声唤「宋骁」,没有人回答。
这疼痛来的迅疾而猛烈,冷汗浸湿后背,我很快站不住,碰翻了桌上燃着的安神香。香灰掉落在手背上,断成两截,但这一点烫和我腹中疼痛比起实在九牛一毛。
一只无形大手在腹中翻来覆去地搅动,我摸到襦裙下面浸出湿黏血迹。
疼痛让人说不出话来,全身都是冰凉的,唯有不断涌出的鲜血滚烫,焚香的铜炉啪一声滚落在地,我想起嬷嬷刚才的手势和泪光,她冲我摆摆手,原来不是「没有了」,而是「别再喝。」
一个人的身体里面居然可以流出这样多的血,我躺在硬冷的青砖地板上,想着我的那道火焰。
小暗卫,你去哪里了。
这一回你没有接住我。
剧痛之下的每一分每一秒都缓慢至极,也不知多了多久,有人破窗而入,我被他从地上抱起来。
宋骁那样好武艺的一个人,我第一次听见他大口喘息,心跳如同惊雷一般响在我耳边。我用力抓紧了他的衣襟,想问问他去了哪里,为何额头上的汗比我还多,为何我唤他,他却听不到。
可是疼痛像巨浪一样一阵阵把我淹没,我忍耐那么久,现在他来了,一颗心终于大定,我同他道:「宋骁,我好疼,会死吗?」
他说不会,抱我的手又紧又抖。
疼到极致过后就是空灵,我整个人断成两瓣,一瓣恍恍惚惚,一瓣神思清明,甚至有空想,他跑得这么快,我的步摇坠子大概全部绞在一起了。
可是没有关系,宋骁此时一样狼狈,我能摸到的地方又湿又潮,不知是血是汗。
我们在屋檐上狂奔疾驰,原来飞檐走壁是这样,原来外面的世界是这样。天空四周没有那些空殿的角,星野辽阔,月儿如钩。
好美。
可偏偏是这样的境况。
谁告诉我,为什么偏偏是这样的境况。
再醒来时,头下垫着金丝软枕,身上盖着锦被绣衾,幔帐低垂,帘钩上系着串风铃。
居然是在宫里。
疼痛已经平息,好像昨夜种种只是一场噩梦。我浑身没有力气,勉强把手往下一探,小腹一片平坦,和以前并没有什么不同。
那里一直都很平坦,我还没到显怀的月份。
可是终究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我的芊芊,我感受不到它。
它不在了。
我觉得难过,可不知道为什么,又完全哭不出来,甚至笑了一下。我早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萧景承不会让我有孩子的,便是生下来了也不会让我养大。
是我自不量力,是我咎由自取。
是我偏向虎山行。
映在床帘上的一道影子影影绰绰动起来,床幔被掀开,露出一张令我厌恶至极的脸。
王公公端着个托盘走过来,上面盛着碗乌漆嘛黑的药汁,萧景承伸手接过。宫殿里很安静,只有汤匙在碗中一下下舀过的瓷器碰撞声。
这算什么?
打一巴掌,再给个枣?
又或者,一碗药不够,还要再来一碗?
汤匙抵至唇边,尽是腥臭苦涩之味,前尘往事尽数浮上心头,我努力积蓄起力量,把那碗东西掀翻。萧景承避闪不及,墨色滚烫的汁水淋了他一手,连衣襟也泼上药渍。
「公主,你怎可……」
后面的话没有说出来,萧景承冷冷地一瞥过去,王允霎时闭了嘴,取出一方帕子替他擦手。
我望着这个跟我纠缠半生的人,字字泣血。
「萧景承,我恨你!」
「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诅咒当今圣上,大不敬之言,王公公听了白着脸跪倒下去,敛目垂首,只当自己没听到。
萧景承把污帕捏在手中,阴着脸看我。
我不知道他心中又在合计什么,盘算什么,权衡什么,反正,他已经做出选择了不是吗?这是最好的选择,保住了他们皇家的体面。
室内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过了许久,他道:「你晓得自己的身份,以后,别做不该做的事。」
他本就是锋利的面貌,当了几年皇帝,杀伐决断,身上的气质愈发内敛威严,那双眼睛乌沉沉的,我在里头的倒影里瞧见了我自己。
一个头发散乱、蓬头垢面的疯女人。
我也曾,云鬓花颜。
祝永宁。
祝卿永宁。
多讽刺的名字。
于是我回道:「萧景承,你也晓得自己的身份,以后,别做不该做的事。」
这话刺得准,我瞧见他瞬间捏紧了那方手帕,然后拂袖而去。
我把自己重新埋回雕花大床上,这宫殿有些日子没住人了,虽燃了香,闻起来还是一股子陈味。我躺在那里,静静地看窗外风景。
白云匆匆变换,日头西斜,最后一丝金色光影落下地平线,夜幕低垂。过了很久,三声梆子响过,万籁俱寂,这座皇城又变成潜伏在暗夜吃人的凶兽。
我动一动躺得僵硬的身子,朝着虚空嘶哑出声。
「你还在吗?」
我不知道宋骁在不在,他本被派来别院保护我——又或者是保护那个萧景承一开始没想杀掉的孩子——如今我回了宫,芊芊也没了,我不知道是否还会有一个暗卫跟着我。
所幸风铃响过,我又听见了熟悉的声音。
房间里没有点灯,黑洞洞的一片,我看不见他到底在哪里,其实我也不想见任何人,就那样木木地继续躺着,同他说话。
「宋骁,本宫的孩子没有了。」
他的嗓子不知为何比我还沙哑,他说:「我的错。」
「这如何能怪到你头上?」
他沉默下去,没有回。
黑暗里有轻微脚步声,我晓得宋骁从梁上翻了下来。夜里也瞧不见什么,离近了我闻见他身上血腥味极重,许是他还穿着昨日那身衣服吧。
他离我三步站定,伸手递过来一样东西,这红绸还没绣好,上面描着小虎踏火的纹路,虎须难绣,拆了绣绣了拆,才将将绣好两根。
不过没关系,以后都用不到了。
我抱紧腿,努力睁大了眼仰着头望天,眼泪终于抑制不住大颗大颗滚落。
我泣不成声,又道:「宋骁,本宫的孩子没有了。」
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他揽住了我,这是他第一次僭越,他的眼睛比护腕上的火焰还要明亮,是这暗夜里唯一一点光,语气又轻柔得不成样。
「都过去了……我会陪着公主。」
肌肤相触,我感到他的衣服有些潮。
他松开我,站远些,笑道:「公主金枝玉叶,自然不知,半夜更深雾重,梁上从来都潮得很,明日大概会有雨。」
「是么,那你记得拿被子上去睡。」
他点点头,应了声好。
经了这一糟,我元气大伤,对外推说咳疾,赖在宫里闭门不出。
最开始,我整夜整夜睡不着,不知宋骁如何作息,反正我寻他时,总是第一时间回应,他再也没让我找不到他。
「我娘,就是从前的丽嫔,和当今太后过节很深。有一天,那老妖婆也不知道发什么疯,要让我去一个出了名又远又穷的部落和亲。」
「公主……」
宋骁敏锐地察觉到我想说什么,想制止,又碍于身份。
我做了手势叫他不用担心。
我想说。
我想讲给你听啊,小暗卫。
「老妖婆话里话外,说我这样玷污皇室血统的公主,还能为国分忧,实在是福分。」
「她说得实在太有道理,所以我当天晚上,就设计爬上她那个宝贝儿子的龙床,真真正正玷污了一回皇室血统。他们不是说我脏么?那我就脏给他们看啊。」
「老妖婆一定想不通,为什么最后会是萧景承压下了我去和亲的事。」
我不知道宋骁有没有听懂我究竟想说什么。
我想说——我并非金枝玉叶,我声名狼藉,不干不净。
我想说——小暗卫,为什么我认识你这样迟?我现在这个样子,连求你带我出宫的勇气也没有。
我想说——小暗卫,犹如落水之人抓住浮木,如果我依赖上你,对你不是好事。你呀,最好离我远一点。
斜刺里猝不及防飞出一只梅花镖,蜡烛被凌空截断,一道清亮寒光闪过,烛芯被稳稳当当挑在剑尖。
我不知宋骁突然露这样一手俊俏功夫是为何?
总不是要舞剑为我助兴吧。
他言简意赅:「送公主。」
长剑横至胸前,烛火跳动,我瞪大眼睛看着逼近的温暖,一眨不眨。
这一缕火苗烧得热烈,全世界的光都在这里了,胜过九天之上的太阳。它太过明亮,以至于灯芯烧尽后,我闭上眼,仍然能看到红红火火的一片。
宋骁啊,宋骁。
我见过光,你叫我以后怎么面对黑暗。
我一天最多入梦三四个时辰,宋骁睡得定然比我还要少,我不愿叫他陪我受罪,每每月上柳梢就开始上床假寐。次数多了,好像慢慢也就睡得着。
宋骁不让我再直接碰外面送进来的汤药,所有的东西他都要先尝过才肯让我吃。我撑着脸笑:「这是女人补气血的汤药,你喝了作甚?」他面不改色,但耳尖仍爬上可以的红痕,于是我追着他笑:「小暗卫,你要把自己晒黑一点的呀,晒黑了本宫才看不见你脸红。」他敛着眉几个纵身从我面前消失,居然没上梁,而是直奔屋顶。
窗外好大一个艳阳天,这个季节坐在屋顶晒,会晒死人的。
我只得提着裙子出去追他,两手搭在眉心作挡太阳,一面寻找他究竟栖身于哪片屋脊背后。
有时候,他会溜出宫去,买红糖包子回来。莹润的糖浆流出来,挂在指尖,被我一口嘬干净,再抬头,撞上宋骁视线,?又在瞬间挪开。
没有人再提过那个血夜。
我不知到底从前种种是噩梦一场,还是如今种种皆为虚幻。
如此过了月余,有一天,吃完包子,宋骁忽然说他以后不来了。
哦,不来了。
不来了。
他是龙卫嘛,又不是公主卫,不可能守着我一辈子的。
他总要走,回去萧景承身边。
我把嘴一抹,勉强笑道:「不早说,好为你整治一桌好菜,现下都吃完东西了。」
他摇摇头,「吃这个就很好。」
我问他什么时候走。
我明明没有哭,宋骁却忽然伸出手,拇指从我眼角边一路往下滑去,他手上有茧,擦在脸上痒痒的,我憋着笑闪躲,他也难得笑起来,弯着眼,显得睫毛更加纤长。
我问出那句藏在心里好久的疑惑。
「你的睫毛这样长,戴面具不会戳眼睛吗?」
他的手一顿,挑了眉道:「公主可以摸摸看。」
他这时候已经晒黑许多了,小麦色皮肤,骤然一挑眉,令人心惊肉跳的英气。
我从来是不知羞的一个人,这一回却不敢僭越,避开头,指尖不自觉蜷缩起来,好像真的碰到了什么会让人心颤的东西。
宋骁把这些动作尽收眼底,他静静看着我,又像越过我,看向后面计时的漏刻。
我晓得他要走了,我该抓紧时间说点什么。
几度张口欲言,又把那些话生生咽下。
我想说:「小暗卫,你不要走。」
我还想说:「小暗卫,你能不能带我走,我们出宫去,再也不回来。」
可是出宫的风险这样大,他虽是一流的武功,毕竟还要带上一个什么也不会的我,我如何能让他用性命护我周全。
我这厢纠结来纠结去,宋骁已经戴好面具,这下我再也看不清他的神色了,只听见他说:「我在公主枕头下面放了东西,去看看?」
依言寻去,掀开枕头,下面放着一支步摇。样式夸张,下面坠着鎏金垂珠,一看就是我最喜欢的那种。
我满心欢喜地把那支步摇簪上,一边对镜添妆,一边问:「好看吗?」
没有人回应。
殿里空空荡荡,回应我的只有窗外呜咽风声。
握笔的手颓然顿住,复又若无其事继续细细描眉。
我的小暗卫,他张开翅膀,呼啦一下飞走了。
没有宋骁日子还是要照过。
我把那支步摇妥妥帖帖收了起来,以前如何过来的,以后就如何继续走下去。
其实我知道,他大抵在萧景承身边护卫。倘若我去找萧景承,十有八九能被宋骁看到,可我一次也没有去。他大好年华,而我残花败柳,我不忍心毁掉季淮安的前程,难道就可以毁掉宋骁的么?
挑了个万里无云的好天,我去花房要了一株太阳花。这种花很好种,掐点枝条,插在土里就能活,号称打不死,小时候,我家院墙外种了一大片。
花房里的花匠忙得很,正热火朝天地伺候数十盆牡丹,掌事太监背着手监工,「你们一个个的都仔细些,这些都是皇上赏给皇后娘娘的,要是出了什么差池,非扒了你们的皮去做花泥不可!」
我不明白为何一朵花比人命还要贵重,但转念一想,好像我的命也没有比这些小太监更加金贵。
只有那些有权有势之人的命才叫命。
在这深宫之中,从来如此。
正是多雨多日晒的季节,带回去的花长势喜人,也没怎么打理,不多几日就开出红艳艳一片。
十五那晚下了好大一场雨,我于隆隆雷声中惊醒,窗外不断有电光撕裂苍穹,状若游龙。
我想起宋骁曾说:「半夜更深雾重,梁上从来都潮得很。」今夜瓢泼似的雨,那宋骁栖身何处?他冷不冷?
反正睡不着了,我索性搬了桌椅,踩上去,垫了脚一点一点地往房梁上摸。
梁坊触手冰凉,是干燥的冷,并没有一点潮气。我稍稍放下心来,重新钻回被窝,可又睡不着,总觉得似乎哪里不对。雨越下越大,惊雷滚滚,电光穿透乌云,我把窗框推起来一点透气,急落的雨花立时砸进屋里来,水花啪一声在我手背上溅开,我忽然,就明白了。
宋骁骗我。
他骗我。
梁上这么干,那他身上的潮气从哪里来?
我沾到他身上的血,不可能在夏日一天一夜也未干。
所以只能是他自己的血。
他……是为了保护我而受伤吗?
我昏睡的时候,到底都发生了些什么,他为什么一句也没有同我讲过。
他彻夜陪我,替我试毒,听我讲话解闷,为我出宫买包子,在沉寂的夜为我送上一束光。
我甚至不知道他身上有伤、伤在哪里、伤好了好没有。
小暗卫……小暗卫……你……你……你这个傻子。
几日后是太后寿宴。
这么些年了,我瞧着老妖婆从皇后一路当到太后,她年华日渐老去,爱拿气派的劲儿却不减当年,好像场面不隆重铺张一点,就配不上她至尊无极的身份。
她的宴席,我向来不大去,可是这一回,却觉得隆重也有隆重的好。
这样人多的场合,萧景承身边龙卫定然很多,宋骁,你一定会在的吧。
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我已很久没有这样尽心打扮过自己,发间只簪了那支步摇,又顺手摘了几朵太阳花作点缀,像光又像火焰的颜色,我觉得他一定会喜欢。
小暗卫,我做人群中最亮眼那一个,你可一定要一眼瞧见我呀。
当年娘亲以色侍君,我完全继承到母亲的美貌,这样盛装,老太后定然会不痛快。果然,开席不过半炷香时间,她就注意到我了。金口一开,先夸我貌美,然后顺势叫我献舞助兴。
全天下最好的舞姬就在这里,她偏偏不看,当着满室宾客的面,叫我这个公主献舞。仿佛在她眼里,我不是与皇帝同辈的长公主,而是个任她取乐的戏子。
她折辱人的手段还是一点没变,可惜了,今天我为宋骁而来,她整这一出,正合我意。
倒是没想到,萧景承居然站了出来打了个圆场,说永宁咳疾未愈,多有不便。
嘉云皇后与他并排坐着,她这时候身子已经显现出来,他的心爱之人,没有染上什么「咳疾」,被保护得很好,浑身上下散发出一种幸福又圣洁的气质。
我没理会萧景承突如其来的好心,径直站到大厅正中。乐师抬手起调,是个热闹的曲子,颤肩、翻腕、沉腰、抬腿,我像一朵火焰般旋转,衣袖翻飞,裙摆翩跹,如回莲破浪,如萦风飘雪,步摇上的缀珠晃动起来清脆的响。
一舞毕,殿中有人唏嘘惊叹,触及太后冰冷的目光,这躁动又很快安静下去。
我朝虚空敬酒一杯,作拜谢状,而后也不管老妖婆怎么想,直直走了出去。
小暗卫,你看到了吗?
这支舞,为你而作。
谢谢你呀。
得你相伴相护,是我祝永宁一生之幸。
寿宴热闹,衬得长乐宫孤寂冷清。
我回到自己宫里,自饮自酌。我以前其实是爱喝酒的,后来有了芊芊跟宋骁,便不大喝。
杯中一盏明月,二更将过,门帘掀起又落下,萧景承走了进来。他已脱了寿宴上那身龙袍,换上一件石青色常服,不晓得为什么,王允没跟在他身边。
我饮尽杯中酒,抬起眸子冷冷地睨他。
「你来干什么?」
「朕不能来?你的身体怎样了?」
「托陛下洪福,倒也死不了。」
「祝永宁,在这宫里,只有你敢这样同朕说话。」
「怎么,陛下第一天知道?」
他坐下来,自己给自己斟了一杯,眼睛落在我身上,里头神色不明。
「你今天为什么跳舞?」
关你什么事,又不是跳给你看。我压下心中不耐,漠然道:「遵太后令。」
「哼,你是这样的人吗?」他笑了起来,也不知想到什么,语气居然软下来,「不过跳得不错,这支步摇,以前怎么没见你戴过?」
他一面说,一面伸出手来,想碰我头上的钗环,我下意识护住,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冷冷道:「萧景承,注意身份,别忘了你在这说过的话。陛下还是早些回去,省得夜深路滑,走错了门。」
萧景承抓了个空,他合上空荡荡的手掌,神情莫测,过了一会儿,他道:「好得很啊,祝永宁。」
和萧景承聊天总是这样,半句也嫌多。
我绕开他,打开门,淡淡道:「本宫倦了,陛下请回。」
屋门啪一声被合上,萧景承一手扣上门阀,一手拽着我往内室走。
他的力道那样大,我疯了一样踢在他身上,猛地挣开他,扬起巴掌还被碰到,又被他擒住,只觉得手腕都要被他箍断了。他看着我挣扎,眸中有浓重欲念闪过。
「当初爬龙床求庇护是你,现在立牌坊也是你,祝永宁,你把朕当成什么了?」
萧景承把我两只手拧在一起,衣襟被扯开,头发散落,那支步摇簪不稳,摇晃几下,从松松垮垮的发髻上直直掉下来。
漂亮的金黄色,像凤鸟陨落。
一道暗黑色迅疾的风掠过,步摇于落地之前被截住。
许久不见的火焰重新燃烧在眼前,宋骁静静握着步摇站在那里。他带着银色面具,神情样貌,全然看不出来,只露出一双深潭般的双眼。
我见宋骁对照顾我的哑奴出过剑,那时他剑气纵横,杀气四逸。而此时他垂着手,悄无声息站在那里,我却觉得害怕。这种平静之下是汹涌的、磅礴的、能撕碎一切的杀意。
原来他做暗卫是这个样子。
萧景承察觉身后有劲风,到底没有慌乱,他拢好衣服慢慢往回转,见到来人,似有惊异。
「龙七?你来这里做什么。」
宋骁淡淡的,一字一顿:「她不愿意。」
「什么?」
萧景承似有一瞬间迷茫,他看看宋骁,又回头看看我,忽而恍然大悟,掐住我下颌哈哈大笑:「祝永宁,朕还真是小看你了。朕不过派个龙卫照看你几天,他就对你死心塌地,你们什么时候开始的?」
宋骁出现在这里,我既难堪又感动。
除此之外,更多的是恐惧。
他怎么能……他不要命了?
宋骁好似全然不知我心中所想,他冷冷静静地对当今圣上说:「放手。」
萧景承听到什么笑话一般,挑衅地在我脖颈处印下一吻:「敢动朕的人,你是第一个。」
屋里不知何时又多出几道人影,隐藏在暗处的龙卫都出来了,他们与宋骁戴一样的面具,一样的火焰护腕。
我瞧见宋骁拔出了剑。
小暗卫的武艺原来这样好,他一个打赢好几个,屋里穿着黑衣服倒也看不出来什么,只是我伏在他背上时,摸到他肩膀一片潮湿。
我们又一次奔走在屋脊上,时空倒转,这一次换他的血沾湿我衣裙。
我搂紧他,感受着月儿如钩,星野辽阔。
「宋骁,你这个大傻子,这一回,我们两要死在一处啦。」他抿紧嘴把我往上颠了颠,「我送公主出宫。」
出宫……出得去吗?
我这样不习武的人,都能看到,远处,有弓箭手埋伏。
「宋骁,虽然我身子脏了,可是我的感情很干净的,你要是不嫌弃……」
——「公主金枝玉叶。」
——「脏的是他们。」
我怔住,灼热滚烫的液体慢慢从眼眶流出来,热辣辣一片,我用力地,抱住了他。
宋骁,要是有来生就好了。
我们……我们……不要生在帝王家。
回廊尽头,弓箭手严阵以待。
宋骁将我放下来,又撕下一片内衬,俯身蒙在我眼上。
不远处箭镞泛着冰冷冷的青光,我直觉宋骁一去就是诀别,拽住他袖子道:「你……凑过来些。」
他的睫毛又密又浓,滚在手心,像两把小毛刷,这一回,我真真切切摸到了。
宋骁,宋骁,你要是出了事情,我殉你。
我们到地府下面,做一对快活夫妻。
弓箭手迟迟没有放箭,两厢僵持下,那边渐渐起了嘈杂,一个石青色身影被禁军簇拥着走上前来。
是萧景承。
他眉间结着化不开的寒霜,脸色是我从未见过的阴森,相比之下,从前他对我的那些态度几可算做和颜悦色。
「祝永宁,过来。」
过来?过哪去?到他身边去吗?
不,不要。
我要和我的小暗卫在一起。
萧景承抬起了手,自他口中漠然吐出「放箭」两个字,霎时箭雨铺天盖地,围成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
宋骁背着我站起来,他低低道:「公主,别看。」
我不看……我不看……
耳边尽是兵器交接声、血肉碰撞声、人声,我掌心一片黏糯,宋骁的身体忽然颤了一下,我的心也跟着重重颤抖起来。
他中箭了。
我立时掀开了蒙眼的黑布,又一道利箭破空而来,我当即反手抱住宋骁。
「祝永宁——!」好像是萧景承的声音。
天地间的一切动作都放缓下来了,记忆走马观花从眼前回溯,原来中箭是这种感觉,我轻飘飘抚上宋骁的脸,断断续续问:「你……疼不疼?我们一起……」
我不知道再醒来是几日后,只知道自己又回到了那座京郊别院。
我发了疯似地问所有人宋骁在哪里,可他们都不会说话。
一个侍女端着汤药走进来,「锦卿娘子,喝药了。」
我不可置信地望着她,喃喃道:「你……刚刚叫我什么?」
原来永宁公主死了。
太后寿宴当晚,有刺客入宫,永宁公主以身护驾。
我死了?
可我明明活的得好好的,为什么变成了锦卿娘子。
我不知道这中间发生了什么,身份对我来说并不重要,我紧紧地抓住这个小侍女问:「那宋骁呢……我是说……龙七?」
她被我抓得生疼,脸上有痛色,神情怯怯的,「龙卫听说是死了好几个,侍卫也死了一些,奴婢、奴婢也只是听说……」
什么叫「死了好几个」?
那到底……我的小暗卫……他是死是活?
吃喝皆用木碗,钗环尽去,一切可以伤人的东西都被收了,我被萧景承软禁在这方天地,只有这个叫小莲的侍女陪着我。
伤口被包扎妥当,背上缠着厚厚一层白纱布,随着呼吸一抽一抽的疼。我坚持着要下地,小莲拗不过我,只好掺着我走路,大门口守了带刀侍卫。他们接到的任务是不让我出去,不管我怎么说怎么做,他们都不为所动。最后我以死相逼,一个侍卫终于朝我看了过来,我满怀期待地望着他,结果他朝我劈了一记致人晕厥的手刀。
往后几日,我大半时间都在昏睡。从来觉浅的人,却能一觉入梦十数个时辰,我疑心是小莲送来的汤药有问题,就偷偷把药汁倒进花盆。
果然,这夜小莲在外间沉沉入睡,我却没有半分睡意。我轻手轻脚绕开她,来到院子里。
哑奴已经换了一批,做饭的嬷嬷也不在了,龙七生死难料,不到两个月的时间,物是人非,只有院里那棵大树还在。
我现在的身体状况并不允许我爬树,每一步都无比艰难,后背的伤口重新撕裂,我分明感到有血珠滚落,却丝毫不觉疼痛,仍然不知疲倦地往上爬。
宋骁,宋骁……
你的公主又在爬树了,这一回,你会接住她吗?
或许上天终于听见我的祈祷,坠落瞬间余光瞥见一缕火焰,我以为是幻觉,可紧紧抱着我的手臂触感又如此真实。
我惊喜地回勾住来人脖颈,「你来了?」
可是很快察觉出不对,这个人比宋骁更强壮结实。
「你是谁?」
「属下龙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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