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第 10 章(1 / 1)
兰宜被抓了起来,关进了一间空屋子。 屋子原先为香客留宿所用,有简单的家具陈设,并不腌臜,共建有相对的两排,约二十余间,兰宜是自投罗网,被关进来的时候比较早,而后她就听着门外不断传来动静,大半天下来,两排差不多都“住”满了。 ——道士们不会把所有的香客都抓起来了吧? 兰宜起先担忧,觉得是不是她连累了人,渐渐反应过来,以她撞见沂王时的情景,恐怕之前真有人对沂王不利,沂王中了招数,方才那副模样。 观里现在大动干戈,是为了筛出那个人来。 她便不再多想,静静斜倚在简陋的榻边。 直到暮色降临,屋里黯沉沉的一片,外面的抓捕终于告一段落,消停下来。 但好景不长,不多久,屋外点起了灯火,兰宜的“邻居们”又一个个被拉出去,押到别处审问,去的时候吵吵嚷嚷,回来的时候哭哭啼啼。 这不算坏,因为似乎还有去了就没再回来的。 兰宜滴米未进,支持不住,姿势从倚靠变成了半卧。 她一直在等候提审,但始终没轮到她,大概作为罪证最“确凿”的一个,倒不需要着急了。 兰宜自己也不着急,饥饿与倦累同时侵袭着她,虚弱到了极点,反而不再痛苦,感受着生命缓缓流逝,她还有闲心恍惚着想:再不来审问她,她可能就来不及回答什么问题了…… 砰。 门上的锁哗啦一阵响,而后门被推开了。 “咦,这个重犯好像快不行了——贫道什么也没干啊,快,去请守静师叔来!” 兰宜是被清脆鸟鸣声吵醒的。 眼皮有些沉重,她感应到外界的天光,模糊觉得应该是天亮了,又努了努力,终于将眼睛睁开了。 “你醒啦?”一张属于孩童的稚气脸庞凑到她上方,而后一只小手伸到她眼前晃了晃,见她眼神跟着动,那绑着小圆髻的道童跳起来往外跑:“师叔,师叔,重犯醒啦!” “……” 兰宜试了试,发现自己能动,便缓缓支撑着坐起来,见到身上盖了张薄被,床尾的小几上放了只空的药碗。 口唇里皆是苦涩,兰宜伸手摸了一下,摸到唇边干涸的一点药汁,应当是道士们在她昏迷时给她开了药,又不知使了什么法子给她灌下去,药居然很有效,她身上那种千斤重压似的疲惫感已经没了,只是仍还觉得虚弱,脚踩到地面时,有点发软。 兰宜发了一会怔。 这不算什么好消息,道士们不会平白无故地发善心,给她治病,只可能是把她的命拉回来,再送去严刑拷问。 还不如重入黄泉,免得遭罪。 小道士跑走时没有关门,兰宜站起身来,缓缓往门边移动,到门槛处扶着门往外望去,只见庭中一片安宁,阳光灿烂,绿树红花,丝毫不见昨夜的吵嚷纷乱。 对面有几扇门半开着,里面安静空荡,她的“邻居们”好像都不见了。 暗害沂王的人已经找出来了? ……总不至于是把可疑人等都处理了吧。 正胡思乱想间,兰宜见到道童蹦蹦跳跳地又回来了,他身后还跟了一人,却不是什么道士,有点眼熟,她不久前见过一次。 是那位“窦爷爷”。 “呦,能起身了?”窦太监停下了步子,上下打量了她两眼,“那走吧。” 兰宜一语不发,跟随出门,心中想,她这个“重犯”果然不一般,要由沂王的身边人亲自提审。 她不知会有什么遭遇,也懒得问,一日夜未进食,迈出去的步子都是虚浮的,脑子里也不甚清醒。 不过越走,她渐渐有些惊异和不确定起来。 怎么好像是出观的路……? 眼看着已到前殿的演练广场了,广场外不远处的山门内,立着一个素色修长的身影。 兰宜蓦地停住了脚步。 山风拂来,她浑噩的心思一瞬间清明。 “杨翰林一早就来等着了。”窦太监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慢悠悠地道。 兰宜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她发现了一件事,再看见杨文煦时,她那种想挖他心肝的冲动消失了不少。 因为他不可能再去当小王爷的先生了。 虽然过程和她想的不太一样,但效果比预计得更好,在他毫不知情的情况下,那条直通御座的青云路,断了。 兰宜忍了忍,没能忍住翘起的嘴角。 窦太监看见了,理所当然地当成她得见夫婿的喜悦,轻咳了一声。 兰宜回过神来,心愿得偿,她没什么畏惧,福身行礼:“多谢公公引路,公公有话请说。” 窦太监又咳了一声,清完嗓子,方慢条斯理地道:“你不必谢我。” 兰宜若有所悟,试探着道:“多谢王爷宽宏。” 她心下觉得不会被这么容易放过,但窦太监一路将她领到此处,又如此做派,似乎没有别的可能。 “你是该谢王爷。”窦太监抬起了下巴,毫不客气,“要不是审出了你的来历,王爷发话说你应当没有勾结贼子,又说事出意外,不必计较,饶你罢了,断断没这么便宜!” 兰宜听得有点糊涂,她根本没有受审,哪来的审出来历?若说是纪大嫂,昨晚并没听见她的声音,她要是没跑掉被抓回来了,绝不会不吭气——对了,正元。 仰天观强横到不加分辨当场扣人连夜开审,又怎么会不清理内部。 正元虽不知她的真实身份,但以沂王府之能,稍加对照就能查出来。 兰宜此时才知她迟迟未被提审的原因,不是什么不着急,而是来历暴露,她谋害沂王的嫌疑实际上变小了——一个有身份又有重疾的官宦妻子,毫无动机去干这种事。 有人来接,便顺水推舟地将她放了,免得节外生枝,她与沂王的那番遭逢,毕竟算不上体面。 当然,得建立在沂王没有大碍的前提下。 明白了这一切,兰宜不再有什么好奇心,不过话到此处,她不得不礼貌地问上一句:“都是民妇冒撞,王爷贵体——应该无恙吧?” “怎么会无恙!”窦太监更不客气了,早等着般直接喷她,“你这女子,一身病骨,手上哪来的一把子力气?王爷叫你砸得——啧!我服侍王爷至今,从没见他受过那么重的伤!” 兰宜:“……” 这是一笔糊涂账,她砸沂王,自然是因为受了他轻薄,但沂王为人暗算,非是自愿如此,再者,她有此遭遇,正因她自己也存了算计之心,她要不闯沂王静室,也惹不来后续事端。 她这哑口无言的样子终于让窦太监的火气消了点,窦太监往她身后望了一眼:“罢了,杨翰林似乎有些等不及了,咱家不跟你啰嗦了。” 再盯回她,语意放重,“杨大奶奶,咱们虽然扣了你一阵子,但对你没有什么为难之处吧?你回去了,心里当有数才好。” 兰宜转过头去,见到杨文煦正向着他们的方向走来。 她听得出窦太监的言下之意,转回头再次行礼:“民妇知道,不会有碍王爷清名。” 窦太监见她晓得知趣,才点了头,不再等杨文煦走到近前说话,径自回身走了。 兰宜留在原地,看着杨文煦一步步接近,渐渐看得清他的表情,肃然而带有探查之意。 兰宜知道自己不是没有破绽的。 按照她原本的计划,根本没给自己留什么后路,纪大嫂逃回去以后如何报信,杨家闻讯后怎样反应,她都没有去管。 以杨文煦的洞察力,“助娘家攀附”这个借口不一定瞒得过去。 “走吧,先回家。”杨文煦已走到她跟前,停下,眼神变幻,似乎有许多话想说,终究说了这么一句。 兰宜没有反对。 这句话对她来说并不温暖,逃过沂王府的审问不是结束,她的难处也许刚刚开始,只不过也无所谓而已。 另一边,窦太监走回了静室。 廊外银杏旁,沂王裴极坐在从屋里搬出来的一张圈椅里,头发散下来,头上缠着一圈素布,脸色有些苍白,但无分毫羸弱之态,眼神深沉,带有压迫感的威势从他身上散发出来。 窦太监没有立刻过去,因为一个穿戴艳丽花俏而又形容狼狈的年轻女子正跪在地上哭诉:“——奴真的不知那贼子来历,只听得他是京里口音,自称姓陈,出手大方,奴、奴又仰慕王爷,才被他诱了来此,哪里知道他包藏祸心,敢害王爷呢!” 旁边立着的一个武官呵斥:“休要狡辩!你再仔细想想,果真想不出一点线索了?” 女子哭哭啼啼地摇头,她真是倒霉极了,本来都跑了,好奇心作祟,又偷溜回来,结果被抓了个正着,简直是自投罗网。 武官看了看沂王,沂王靠在扶手上的手轻挥了下,武官便命边上一个护卫打扮的男子过来,将女子捂住嘴拖走了。 武官再躬身道:“王爷,这个妓子几番招供都是一样说辞,和正元的话也大概能对上,看来是没有说谎。” 窦太监走上前去:“那个往香炉里下药的贼子有下落了吗?” 武官摇了摇头。 窦太监沉下脸色:“胆大包天的畜生,等抓到他,非扒了他的皮不可!” “府里能动的人手都已经派出去了,各个衙门也打了招呼,画像都分给了他们,最多三天,一定能把那贼子抓到王爷跟前。”武官沉稳地承诺。 “嗯,范统领,你抓紧点,依咱家看,这个贼子的贼心只怕不止这么点,毕竟——”窦太监眯起了眼,意味深长地道,“是京里口音啊。” 武官跟他对了下眼神,没多问,心知肚明似的,点点头,又向沂王拱了拱手:“王爷,下官再去安排安排。” 得沂王允准后,他退了出去。 窦太监没动,再行汇报:“王爷,老奴刚把杨家的妇人送出去了。” 沂王微微点了点头。 “老奴叮嘱了她,叫她不要乱说话,她看着性子柔顺,事情传出去对她也没有好处,应当会守口如瓶——” 窦太监顿住,他分明看见沂王嗤笑了一下。 这样的表情不常在沂王脸上出现,窦太监惊讶着马上反省:“老奴说错话了?” “柔顺。” 沂王低沉地重复了这两个字,声音里的嘲意毫不掩饰。 他清楚记得撞到他面前来的那双眼睛,沉郁而又乖戾,燃着豁出去般的不顾一切,更记得她下手的狠辣,砸了他一下不够,又砸了他第二下,被他逼视都毫不手软。 柔,顺,分明一个字都不沾。 沂王清修时一向独处,窦太监不在近前,没见着事发时的具体情景,但也知道不对劲了:“难道那妇人别有用心?老奴这就把她带回来,还有那个杨文煦,他妻子的事,他脱不了干系,不如一起提来审审——” “不必了。”沂王打断他,他声音还有一点沙哑,但吐字有力不容置疑:“她与下药的人不是一伙。” 窦太监怔了下,灵光一闪,往沂王脑袋上的包扎处偷偷飞了一眼,心领神会——那倒也是,要是一伙的,怎会反手把他家王爷砸成这样? 咳,他家王爷修这个劳什子道,有王妃时都素行冷淡,打从王妃娘娘过世后,更加连女色都不近了,近身使唤的都是内侍小厮,这一下,居然是因为非礼被人敲破了脑袋—— 窦太监及时打断了脑内的大不敬想象,用力绷起脸,嘴里顺溜地转了弯:“王爷说得准没错,那老奴先叫人盯她一阵子?没问题最好,有问题再抓她回来。” 沂王思索片刻,同意了:“还有陆家。” “王爷提醒得是,老奴都让人盯起来。”窦太监忙道,又小心地,“那杨文煦——王爷原先打算请他教导小主子的。” 沂王眉头皱起,他相貌本来冷峻,这一皱眉更显森然:“等这件事过去,在城里另外找人吧。” 窦太监知道是这个结果,这么个尴尬的意外横在中间,以他家王爷的为人,杨文煦就是文曲星下凡也不可能再用他了,一个启蒙先生,又不是不可取代。 他应道:“是。” 沂王缓缓起身,往静室的方向走:“收拾一下,日落前回府。” 窦太监跟上他,有点意外:“王爷才受了伤,守静说了要静养,不在观里休养两天吗?” 沂王迈上石阶,抬头望了一眼静室上方的天空,这一会儿工夫,天色变得灰蓝,大片的云朵飘过来,挡住了日头,层层叠叠地下压,人在山上,离得云更近,好像抬一抬手便能摸到那乌色的云边。 窦太监顺着他的目光也抬了抬头:“呦,这入了夏,天气就是变得快。” 山风鼓荡起来,吹得沂王袍袖翩然,是山雨欲来之势。 “王爷,看样子是场暴雨呢,一定得今天走吗?” 沂王头也不回,拂袖进屋:“今天就走。” 他有预感,事情没完,这只是个开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