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引江第五十八章行棋踏雪(1 / 1)
“不计其数。” “那你自己呢?” “我没数过。”清卿抬起头,让自己的双眸紧盯住即墨星眼中微闪的凶光,“我从来没想过,要去当什么大善人。我只知道刀光划过我眼前的时候,对面那人——” 言罢,清卿忽地胳膊肘弯处使力,一下将即墨星持刀手腕撞开。随即膝盖一跃冲在即墨星胸口,一气呵成间,便把这瘦瘦小小的即墨少年顶翻在地。 “必须倒下。” 清卿趁着即墨星还未稳住身子,以手成掌,劈在他腕骨关节,那柄短短的弯刀一下子脱了手。只见刀锋在空中弧光划过,清卿反手将那刀柄一抄,顺势正抵在星星太阳穴处。 即墨星听见“扑通、扑通”几声响,竟是自己的心跳见在耳边。 重新凝住眼中无情神色,星星冷冷问道:“你第一次伤了人命是什么时候?” 清卿偏头一想:“西湖七星殿外,蕊心塔一个叫阿明的女子。” “为何杀她?” “她要杀我。”像是听到个难以理解的怪问题,清卿嘴角翘起少见的冷笑,“没人能在试图杀掉我之前,伤了我或者我身边人性命。” “那如果有人想伤我的性命呢?” “那就让他踩着我的尸体。” 星星抬起眼,一叶风中落。 平静的呼吸像与金秋萧瑟融为一体,那片枯叶划开清卿长长黑发,落在即墨星指尖。枯碎的秋叶仍留着少女的温度,少年白净的脸颊微微蹭着,细微的吐气在睫毛间一起一伏。即墨星此刻只觉得,清卿那仍带着淤血乌青的伤疤的脸,沾满北漠沙尘与东山露水,牵引着自己心跳,想要离得更近半分…… 冰凉的刀尖在清卿手心一颤,清卿一松手,弯刀猛地坠进土里。只听得不远处有熟悉的叫喊声传来,长长的影子出现在斜阳下: “清卿——三王子——再不来吃饭就饿着吧!” 把短刀捧在手中发愣半刻,即墨星用袖口擦擦锋利的侧刃,握紧刀柄收回腰间。清卿爬起身,不顾自己滚了一身的土,向那影子的主人招招手。 即墨星只见一条利落的马尾辫甩在不断走来的少女身后,长发紧扎,连丹凤眼的眼角都被高吊起来。清卿极自然地挽住少女胳膊,笑道:“绮雪师姊,怎么能找到这里来?” “这儿是我家!”绮雪一叉腰,“我在夜屏住了十多年,哪个蚂蚁洞能逃得过我的手掌心?”顿了顿,看见二人泥泞满身,而那漂亮的北漠金马正在一旁高昂着脑袋,不由鼓起了眼:“贪玩半天不见人,师父知道了,你们又要挨一顿训斥!” “嘿嘿……”清卿咧开嘴,赶忙拉着绮雪往林子外面走,“下不为例,下不为例!” 不知怎的,绮雪竟像个大人似的,长长叹出一口气。 清卿不解其意,偏过头,向师姊眨巴眨巴眼睛。绮雪将清卿的胳膊向自己拉得更紧了些,低声道:“清卿,你可知道诗中说,‘郎骑竹马来,两小无嫌猜’?” 点点头,又摇摇头,清卿浅浅一笑:“记不清了。” “我第一天到夜屏,便见师父挟着你和那根白玉箫下山来。师父虽是训斥你一路,可我心中也看得出来,从你挡在衡申师兄身前那一刻开始,师父便很是看重你……” 清卿一下子睁大了眼睛。 像是四周空气都安静下来,绮雪自顾自接着道:“我一开始本不明白,因此灵灯节及笄礼上便暗自打定主意,分堂的机会,我一定要赢。”清卿点点头:“我练功不勤,败给师姊也是意料之中。” “直到后来……” “后来?” “后来在玄潭的八音会。”绮雪咽口唾沫,像是打定主意似地握了握拳头,“子画师姑告诉我,若是其他门派对令狐后人敌意稍缓,便是我以东山令狐氏之名在八音会出战。”说到此处,似是故意要等清卿的反应,绮雪突然停下,一挑眉毛,望向清卿双眼。 仅是对视一刹,清卿便立刻转开头:“我见过师姑,已经是八音会开始几天之后。” 不顾她躲避,绮雪仍执着向清卿眉眼间望着:“大家乔装改扮,到了山脚,才看见‘令狐清卿’四个字——写在西湖孔将军的名号之下。” 这次轮到清卿深吸一口气:她知道绮雪想说什么了。 两个少女沉默地向前走着,金色的秋林不断在眼中后退。哪怕是微弱细风一丝,也能掀起残枝老叶一片纷纷而落的呼啸。即墨星牵着那匹漂亮的金马跟在后面,仿佛世界只剩下了马蹄踩碎落叶的嘎吱嘎吱声响。 绮雪和清卿,谁都不知谁该先开口。 终于还是清卿盯着黄叶缀满的地面,缓缓道:“孔将军救过我,也救过你,我却没能救他回来。”绮雪睁大了眼,猛然想起那日冰雪之上,飞马银弓略过的光影。 “所以,雪。”清卿伸手拉住绮雪指尖,声音小下去,“我从不是什么兼济天下的大侠豪客,却也一定,一定要护得身边每一个人周全。” 转眼又是小半个月过去。夜屏入了冬,漫山银装素裹,一出门,那软绵绵的雪便能陷到膝盖地方。独自一人游历山水的凉归棋士也难得回来——带着清卿失落已久的白玉箫。 清卿裹着厚厚的青衣外袍,带斗笠一顶,沿山踏雪而行。 立在棋士门外,雪花仍不断从天上飘落。不多时,清卿便仿佛成了一座站立的冰雕。直到清卿觉得眼前迷离,连睫毛都挂满了雪珠,才终于见得屋门的竹帘一动。清卿赶忙上前一步,抖落满身雪,摘下斗笠俯身道: “弟子令狐清卿,见过棋士。” 棋士干瘦的脊背先透在竹帘之后,随即转身走出,怀中抱着一张方方正正的棋盘。只见这棋盘空荡荡方格中,无棋无笥,便如一块寻常无奇的老木头,被夏凉归放在雪地中央。 凉归径直一抖衣衫,盘膝坐在棋盘一侧,向自己对面的位置微一垂眼。 清卿走上前,端正跪坐在冰凉雪地里,望望盘中,不解其意。凉归似乎微微笑了笑: “无局之棋甚是可惜。令狐少侠既然今日前来来,何不自己与老家伙下完这盘棋?” 一低头,清卿轻声道:“弟子不会下棋。” 凉归淡然阖眼,摇头道:“少侠与绮雪自幼长在夜屏山、专攻棋术不同,所习下棋之道,不必苛求做眼打劫,运筹帷幄之类。其中需要少侠所学,无非二字。”说罢,棋士示意清卿伸出手,在她手心写下两个字—— “谈心”。 似是不解其意,清卿不由得皱起眉头。凉归便紧接着道:“所谓谈心,与他人谈,与自己谈。黑白纵横间所博弈,无非一场静默之中相互试探。所谓‘闲中争棋’,便是此理。” “今日请少侠复盘此局,是老家伙发现,令狐棋士对其中道理只教了少侠一半。今日老家伙没本事,想试着教教少侠另一半。” 听到此处,清卿一下子抬起眼。隐隐察觉到棋士用意,便默然低下头,过了许久,才悄然道: “弟子的确不会下棋,但弟子见过师叔的‘木狐野藏’。” “好。”凉归重重点头,“你可知道‘雪中踏隐桩’?” 最后看那棋盘一眼,十九条横线,十九条纵路,被清卿一丝一丝刻画在脑海。随即回身向远处走去,青靴在雪中抬起又落下,乌鹭之阵便在二人足印间张开了翅膀,现身于纵横之间。 这是棋局被阿楼阮音震开之后的景象。 如今只有天元处的阵眼还是空空荡荡。清卿在这巨大的雪地棋盘边缘静立几分,忽地青袍扬起,昂着下巴回过身来。凉归佝偻着腰,薄薄身板弓起,一黑一白双棋横风,一同向着清卿飞了过来。 清卿不急着出手迎子,只是双手合在胸口一瞬,这才侧身试着迈出一步。 第一步即将落下时刻,清卿忽地探手,将那宽大的袍袖闪出一道青影。双棋中黑棋吃不住这疾风一吹,陡然晕了方向,直直向地下坠去。 清卿青袍飞卷,将那黑棋拢入怀中。几乎同时,脚下踏中了三横四纵,口中轻声道: “小目。” 眼见另一颗白子即将擦肩而过,随即步履不停,暗自心下定了神。忽然纵身远跃,如探海一式,反手将那颗白棋揽入怀中。足尖毫不敢松懈,只是用力探向远,终于落在凉归一侧的四横四纵。凉归点头: “星。” 话音未落,只见又是黑白双子闪出棋士单薄的衣衫袖口,一子横冲直撞,一子不疾不徐,尽皆向着清卿眉心点来。 以不同术法复原一份旧时棋谱——或音律,或刀枪,或杂耍,或笔墨,便谓之“隐桩”。下棋人掷出两棋,持子人接时探出身子,要将每一步都分毫不差地踏在“隐桩”之上。此举夏日难循,唯独雪中独有意趣。棋人历经百代流传,变成了这“雪中踏隐桩”之法。 清卿此刻拂着青影白雪,双颊红扑扑地呼出热气,似是体会到几分这于脑海中对峙、于脚下踏隐桩的乐趣。 黑棋在清卿足下,渐渐被白子缠绕不停。眼见只剩一条夹缝生存,只剩最后一丝残余,顷刻间便要没了气。清卿揽回那最后一枚黑子,心下道声: “天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