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无可眷恋(1 / 1)
第八十五章:无可眷恋 天衢子! 见到这个人,顼婳发觉自己心头竟然有一股别样的情绪,恼怒之余,更像是一口气堵在胸口。她不明白这算什么东西,在此之前,她从未感受过。 天衢子飞快行来,一手扶起尹絮苹,但几乎是一眼便看见了她手上的伤处——顼婳那一脚,可踩得不轻。再加上足下用力一碾,尹絮苹一只右手五根指头没一块好肉。 天衢子皱眉,心中对她的好感顿时跌破为零:“傀首今日为何挑衅?” 挑衅?!顼婳冷笑:“凭你如今这微末修为,本座真是好奇,谁给你的勇气敢于喊出这一声住手?” 天衢子自怀中掏出一瓶伤药递给尹絮苹,他其实并不明白顼婳为何性情大变。今日的她,狰狞有余,跟前几次见过的佳人,简直毫无相似之处。他说:“意正则气直,原不需要倚仗修为造势。傀首今日出手,是否有何因由?” 他还是不相信,前几日温婉善良的佳人,会突然出手伤人。除非……他容色慢慢冷厉,“难道前几次,本院所见,不过是一副伪装出来的虚假面容吗?” 这话如同火上浇油,顼婳心中有气,态度当然就好不了。尤其是这时候,他还握着尹絮苹受伤的手!画面莫名刺眼,她怒道:“虚假面容?!天衢子,本座今天就让你看看什么是虚假面容!!” 果然,她早就知道自己身份。天衢子心中一沉,她的接近,竟然真的是别有用心! 顼婳手中圣剑高举,威势骇人。水空锈沉声道:“不要硬拼,返回融天山。”如今对战定然不利,融天山有九条灵脉集结而成的护山大阵。哪怕是面对化神的高手,也不至手忙脚乱。 然而天衢子却并不退却,反而道:“自我苏醒之后,九渊仙宗虽然与画城交恶,但也从未主动相犯。傀首如今莫名欺压本院道侣,更直接与宗主交手,今日必须给出恰当理由。否则此事绝不能善罢甘休!” 顼婳怒极反笑:“你的道侣?你说你身边那个小贱人?!天衢子,她几时成了你的道侣?” 天衢子轻轻握住尹絮苹受伤的指尖,眼神坚定,语气绝决:“今日,此刻!” 老匹夫,混账!!顼婳一剑劈过来,她震怒之下一击,几乎用尽全力,目标自然是三人当中辈分最高的水空锈。哪怕怒火冲天,她还是没有选择小辈下手。 水空锈皱眉,此时天衢子激怒她,显然不智。他迅速以剑相抗,心下却知道不妙——自身本命法宝不可能与圣剑抗衡,两剑若是交击,必然重伤无疑。但是事态紧急,也是没有办法。 然而却没有两剑交击之声,片刻之后,水空锈睁开眼睛,发现身边多了一重法阵——九渊仙宗宗主的护身法阵三生万物。拥有九条灵脉加持,哪怕魔尊赢墀的灵皇妖封也远远不能比拟。 之前因为宗主被困弱水,此法阵也因为太过敏感而被束之高阁。天衢子可以动用,但是这本就是整个九渊仙宗宗主身份的象征,谁动就代表谁有异心。 故而这么多年以来,哪怕是跟魔族交战、跟画城敌对,一直以来,也无人使用过。 水空锈返回时日并不长,况且这些日子一直未出融天山,自然也未携带这法阵。 如今三生万物突然降下,却是直抵了顼婳这雷霆一击。顼婳不防他有此一招,当下全力击出,三生万物毕竟有九条灵脉加持,其威力不可想象。 法术的回风几乎在瞬间震伤了她。她狂呕了两口血,心头怒火在一瞬间到达顶点。她盯着天衢子,轻声说:“你根本不是天衢子。”她虽化神,但乃是依托画城。此时肉身受三生万物术法回弹,竟是受伤不轻。而此刻,她的血流注于圣剑之上,天空风云变幻。 她望定天衢子,其声高高近近,不似平素温润如珠,反而透出魔的诡异莫测:“你只是一个披着他身体的画皮罢了。” 天衢子心中莫名其妙,他不知道她与尹絮苹之间有何纷争,不知道水空锈为何突然与她交手。也不知道她如今怒从何来。 于是这句话,更显得没头没脑,令他无从理解。他想要厘清这其中关系,事实上,自从醒来之后,他跟画城也好,同顼婳也罢,根本就毫无仇怨。 可此时的顼婳,还能心平气和地同他交谈吗?! 她重新举起手中圣剑,古拙的剑身染血,顿时透出森森魔气。那是在污浊的弱水之中,沉积了两千年的魔息。水空锈都是眉头一皱:“不妙。” 如果现在站在身边的是天衢子本身,他又汲取了一部分圣剑之力,或许二人并肩,加上三生万物,还有机会与她一战。但是现在的天衢子,真是不提也罢。 而仅凭自己,就算有三生万物加持,又有几分胜算?! 他一犹豫,天衢子立刻就看出来了。他说:“借法阵掩护,返回融天山?” 水空锈很快采纳了他的意见,说:“且战且退。” 话音刚落,顼婳又是一剑劈来。这次她有了准备,而且整个人瞳孔灌血,显然是怒到极点。幸得这三生万物在此之前从未有人使用,她对此阵颇为陌生。 此时一剑劈至,整个法阵都为之颤抖。反噬当然也更加严重,但是她不管不顾,发间珠钗掉了,她一向是仪态整洁的,这时候却显出几分狼狈来。 然而更狼狈的却是水空锈,三人虽然有三生万物相护,然而面对的毕竟是已经化神的一把疯剑。她身为兵器,铸成之后就镇守弱水,几乎可算是在其中修身养性。以至于大家都忘了,一柄兵器有多暴戾。 水空锈借着法阵且战且退,但是面对顼婳疯狂地攻击,他只觉得全身连骨头都被剑气刺穿。尹絮苹更是不好,她的修为乃是三人之中最弱的,此刻那剑气根根如刺,似有实质般刺入了她的心肺。她连连吐血,口不能言。 天衢子几乎将所有护身之物都给了她,连阴阳院的掌院玉佩都放到了她袖中。她张张嘴,想说话,却被一口血呛住,弯腰一咳,血里全是肺腑内脏的碎片。 天衢子眼见她受伤渐重,却束手无策。蓦地,他突然以身化意,整个人与三生万物的法阵融为一体。 因为他曾被种下魂皿,三生万物也视他为主,此时他修为极弱,本不能操控法阵,然其神识之强大,竟然也让他合体成功。 水空锈喝了一声:“天衢子!” 然而为时已晚,整个法阵突然狂暴而起,猛力冲向顼婳。顼婳高喝一声:“来得好!”话落,踏空而起,双手持剑,一力斩下。三生万物化作灵气凝聚的巨人,以双手接住了她的剑刃。 周围地动山摇,大地裂开巨口,无数田园、村庄陷落其中。 两股力量抗衡不下,顼婳心中怒火滔天,如果此时,她放弃肉身,神识入圣剑,定能一剑斩碎面前这具画皮!可是她没有。 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这么做。 那一刻她突然想,如果他的化身真的在自己面前碎成千万片,估计自己心中并不会好受。而正在此时,水空锈突然持剑而出,一剑刺入她心口。 顼婳只觉心中一凉,天空暴雨顷盆而下。血混着雨水,自衣角滴落。 她只是看一眼与三生万物融为一体的天衢子,淡绿色的灵气中,依稀还可以看见熟悉的轮廓。他几乎是用尽全力,将尹絮苹护在身后。 肯定是胸口中剑了,不然为什么会心痛? 天衢子一双巨掌架住了她手中圣剑,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怔忡。天边大雨如瓢泼,而她的血混在雨水里,却还带着桂花般香甜的气息。 有闪电撕裂了雨幕重帘,在一瞬间照亮她的脸。她的脸小小的,不足成年人一个巴掌大。然五官是真的精致美艳,如今被雨水一浸,更是微微发白。有一种弱不经风的错觉。 天衢子移开目光,不再朝她看。初见的情形,曾无数次在脑海中闪现,但就如这惊雷闪电,震撼过、也照耀过,但无论如何,终将归于沉寂。 他应该护住的人,此生此世只有一个。 纵身死魂消,亦绝不退却。 顼婳收回圣剑,反手一斩,只听一声脆响,水空锈的宝剑断成两载。 水空锈几乎无法在空中站稳身形,心里倒是并不太吃惊。自己法宝,本就不可能与圣剑相提并论。损毁也在意料之中。顼婳默默降下,纤足踏地,泥水脏污了她的衣裙。 她发与衣尽皆湿透,半截剑身穿胸而过,形如鬼魅。她望向天衢子,喃喃问:“所以,如果没有那段记忆,你根本不会爱上我吗?” 天衢子愣住——什么? 顼婳提着圣剑,慢慢转身离去。风狂雨骤,而她身上带伤,踉跄而行。她的一生,未曾品尝过失败,然而半生骄傲,都流失在今日的滂沱大雨里。 她下不了手,就算他毫无记忆,就算他多次触怒,就算是两相交战的危急关头,她还是下不了手。 不应该这样。 她应该一剑把他连同那个什么三生万物的破法阵砍得稀巴烂,然后把水空锈剁成肉泥。再把那个什么尹絮苹大卸八块。 整个九渊仙宗,若是有谁胆敢复仇,便杀他们一个鸡犬不留。 反正天衢子本尊就在弱水河口,不管多少年,他总会找到万法|轮回镜,他将可以通过法镜与外界联系。她并没有什么东西失去。 可是事态跟想象的,太不一样。 她走了。水空锈却并没有追上去——别看她现在肉身受伤,其实她魂托画城,真身又是圣剑。换个肉身对她而言,毫无难度。这可是真正意义上的皮外伤。 倒是趁她走神,他回头招呼两个后辈:“速回融天山。” 天衢子此时与法阵合体,力量自然也是大增,他弯腰伸出手掌,尹絮苹立刻爬上去。三人一并返回融天山,只是在离开时,他又回了一下头。 那个人在无尽风雨之中孤独行走。 顼婳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周围都是被术法撕裂的天坑。她麻木地避开,底下呼救之声并不能令她回头。曾经她热爱这人间,也珍惜每一个生命。 她可以欣赏阳光的炙热,也可以拥抱月色的凄冷。她喜欢清晨剔透的朝露,也珍惜傍晚逶再逦的红霞。她眷恋人间烟火,于是也对所有生命温柔以待。 有时候她看起来甚至真的像一个神,对万千生灵皆温柔以待。 可其实,别人的爱与痛并不能动她之心。 她慢慢离开交趾山,耳边所闻,只有这漫漫风雨。本以为会返回画城,谁知道越往前行,眼前积雪越厚。 竟然又来到了十万大山。她举目四顾,松与柏都隐在雪里,周围只有一片茫茫的白。这里是不下雨的,只有雪。她的血滴落在雪地里,融出小小的洞。 顼婳走到万法|轮回塔下,法镜依旧缓缓转动。她伸手触摸,其上毫无回应。 她在镜前坐下,又过了半天,才发现衣裳都已结了一层薄冰。 她食指与中指夹住胸口的半截长剑,略一用力,将其拔出体外。伤口已经泡得发白,血水却并未停下。雪地红莲开。 顼婳慢慢为自己止血,摸了摸身上,发现今天以为天衢子会来授课,只顾着准备食材,身上并未备下什么药。 脑子里有些乱,一时之间也想不起什么医修的术法。 她突然就觉得自己很惨。她慢慢靠在万法|轮回镜上——我这是怎么了?剑庐中忍着熔浆淬炼、弱水中沉寂两千年,不过就是为了长留人间。 五百多年以来,人间美景每一刻都令人留连。我从未厌倦。 而现在,我得以长留人间,登天化神可算得偿所愿?我有无数的时间去游历、去玩耍,去拥抱我梦想中的一切。 我何必在一个根本就没有经历过旧事的画皮怪身上浪费光阴?!我何必因他一两句冷语而伤心?又为何要手下留情? 天衢子,为何美景会褪色?为何好酒会寡淡如水? 为什么一些人转头就忘记,而有一些却一不小心就千百回地想起? 我用数千年时间向往人间,却从未想过有一天,我会觉得其实这里也不过如此。 无可眷恋。 作者有话要说:弱水里,奚掌院耳朵发热,他摸了摸——这……又是惹了什么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