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荣封伯爵 老父寿终(2 / 2)
王华平静地说道:“伯安,你不在家的时候,有客人来劝我学神仙,我当时告诉来人,人生天地间的快乐,正是因为内有父母、兄弟、妻子儿女、宗族亲情,外有君臣、朋友、亲戚情谊,这是天伦之乐。”王华说着,一脸的知足,一脸的陶醉,一脸的天真,像个小孩子,“抛弃亲情人情,躲到深山绝谷,不食人间烟火,这与死人又有什么两样!圣贤学问,讲究清心寡欲,讲究气定神闲,讲究生死有命,既然生死在天,就不必要担心生死,不担心生死,安然享受天命,又何必羡慕神仙呢?你说是不是,伯安?”
王阳明郑重地说道:“大人教训得是。人想学神仙,正是因为看不透生死,贪生怕死。脱离了人道,即使活上一万年,也和木石没有什么两样。”王阳明说完,又起身来到父亲身旁,给父亲斟酒。
王华饮下一杯酒,道:“伯安,你坐。”待儿子坐下,他继续开讲,“你在南赣剿匪,爬深山,钻老林,顶着暑气,冒着瘴气,连年累月,我担心你身体吃不消。可是,守土一方,安定地方,这是做臣子的职责,既然是职责,这就是儿子的使命,我就不能再为你担心。祸害了几十年的土匪,被儿子肃清了,几十万人口,能过上安生日子,我为儿子自豪。一个人一辈子,有这些,已经不算碌碌无为了。我等着你回家团聚,可是又让你碰上宁府叛乱,我们父子的性格,大是大非面前,君臣大义,一定是舍生取义。我为你担心,想着这次怕是没有生还的指望了。后来接到家信,知道你在组织义军,为父为你忧心。宸濠反心,已非一日,官场人人皆知。为防备这场灾难,我早在上虞山中买有田产。事到临头,儿子在江西平叛,我只能安住城里,帮助稳定人心。事成,功在社稷,功在千秋,一旦失败,伯安,”王华脸色凝重起来,“我们王家就是灭族大祸呀!”王华停顿下来,缓缓地举杯,一饮而尽,“想不到,我的儿子平叛成功了,这本来是意外的遭遇,最终却变成意外的奇功。”王阳明再起身给父亲斟酒。王华又待儿子回位,继续道,“伯安,既然是意外,也是天意。这是我王家列祖列宗祖德深厚呀。有意外的奇功,就有意外的奇冤大辱。先帝南巡,传言汹汹,说我儿是叛党。绍兴城里,满城风雨,无赖光棍,寻衅闹事,欺辱到了家门口。整整两年呀!伯安!沾上叛党,大逆不道,没有丝毫生的希望呀!”王华停顿下来。
王阳明起身,凄然说道:“儿子不孝,连累了父亲大人!”
王华轻轻摆着手,招呼儿子坐下,说道:“人世人情,古来如此。伯安,临危不惧,检验人的功夫;临辱不惊,同样检验人的功夫。是祸躲不过,只能顺天听命。这正是我儿修养自身的机会。伯安,我们父子团聚,为父已是喜出望外了。皇恩浩荡,我儿赐封新建伯,这已经是文臣的极限了。伯安,高爵厚禄,人人都说荣耀,我能说不荣耀?但是,先贤早就提醒过,盛极往往是衰败的开始,荣耀总是和隐患一起到来。今天,你为王家光耀了门庭,但是,我的担心丝毫没有减轻呀。伯安,父亲老了,平安是最大的福呀!”
王华端起酒杯,一点点地细品着。王阳明再起身,被王华摆手制止了。王华放下酒杯,说道:“伯安我儿,我为你今后的路担心。你看看这酒桌,满屋子满院子的人,热热闹闹,我们酒桌上却只有我们父子俩,这叫什么?高处不胜寒呀!伯的爵位超过所有官品,一下子超过了过去资格比你老的长官、耆老,超过了过去与你资历平等的同官同僚。世上圣贤少凡人多,不嫉贤妒能的人少之又少。官场上,人们宁愿扶持弱者。你再谦虚也难呀,平叛大功在这儿摆着,再谦虚也谦虚不下去。”王华蹙着眉,“如果你只是个武将,没有学问,官场还好相处。偏偏你又讲说良知学。你是我儿子,你否定我,你超过我,我高兴。但是,别的老先生,一辈子靠着朱子学问安身立命,享受荣华富贵,承认你的良知学问,就等于否定了自己的几十年。人心险恶,嫉妒你,就会攻击你。攻击的借口,可以随口就来,你剿匪平叛,喜欢用疑兵诈兵,这些人会攻击你不真诚,做人虚伪。伯安,”王华和儿子对视着,一字一顿地说道,“戒满,知足;戒狂,知止!”
王阳明起身,对着父亲,跪了下来,他双手捧着一杯酒,从左向右,轻轻地泼在地面上,道:“父亲大人的教诲,儿将时刻铭记在心!”
正月初十,王阳明陪父亲吃过早饭后,一份文稿,递给父亲,是《辞封爵普恩赏以彰国典疏》。王华抬头看了一眼儿子后,不动声色地浏览起奏疏稿。看了几眼,他感叹道:“父亲老了,眼了。伯安!”说着把文稿还给了儿子。
王阳明接过文稿道:“父亲大人,江西平叛,朝廷有明文,事后要论功行赏,只是赏罚不明。安庆守城有封赏,南京守城有封赏,江西有功人员太多,封赏太少,御史谢源、伍希儒来信说,军功册被删减过半。军功册上的军功,是能写到书面上的军功,不少执行儿子运谋用计的幕后功臣,连命都搭上了,却没办法写到军功册上。即便军功册上这些没有被删除的有功人员,有的名为赏功,实为处罚。几万人的义军,立功人员有:协谋御史两人,领哨官十人,分哨官十一人,随哨官四十六人,协谋乡官十二人,戴罪立功官员十七人,参战军兵民壮一万四千二百四十三人,这些人,有冲锋陷阵的,有埋伏截杀的,有打破城池的,有追杀残匪的,但是,大赏却只有儿子和伍文定两个人。几万人的战绩,一万多人的军功,被儿子一人独享,既赏两京兵部尚书,已经是没有先例的荣耀了,又赏新建伯。儿子这是贪天之功,这是冒人之功,这是掩人之善。儿子戴不起新建伯这顶帽子,儿子宁愿不要这个新建伯,也要为这些有功不赏、有功被罚的人争取封赏。虽然为国救难尽忠是每个臣子的责任,但是赏罚分明,也是朝廷的职责。否则,儿子难以心安理得。”
王华静静地听完,轻轻点点头,说道:“伯安,你说得对!古代有三辞封爵的先例。能不能辞掉先不管,有功不赏,是要争取。那么多人跟着你出生入死,有功不赏,你对不起人家。我们家,能封伯是荣耀,不封伯,更安闲。兵部尚书已经不低了。官不能做到顶,福不能享尽,要给别人留余地,要为儿孙惜福留福。我支持你,尽人事听天命吧!”
王阳明当天派人上京递送奏疏。
王华最高兴的是儿子平安回来了,可以父子团聚。在南京吏部尚书任上退休,也算一生荣耀;他古稀之年,还能像老莱子那样,承欢百岁老娘的膝下,侍候老娘,为她送终;大儿子兵部尚书,功成名就,二儿子国子监太学生,三儿、四儿都是府学秀才;孙子正宪十五岁,已经顶着锦衣卫副千户的官衔,开始领俸禄了。虽然正宪不是亲骨血,却因为有了这个孙子招引,二儿子守俭得了个儿子。人生还图啥!知足了。
王华早早交代过儿子,二月是自己的大限,他该走了。
二月初八这天,王华要求把自己的床铺搬到正房客厅,说是为了方便与亲戚故旧话别。王阳明、守俭、守章、守文,与妹妹守让,母亲赵夫人、杨姨娘一直守在床铺前。徐爱是独生子,王守让寡居后,王华既爱女儿,又爱女婿,就在自家院子外另盖一处宅子,把亲家母和亲家公从余姚接来一起照看。为了帮徐家延续香火,他为亲家公续了一房姨娘,徐爱得了一个弟弟。这也是王华的功德。现在他已是内外圆满,没有遗憾。
二月十二这天上午,王华对床前的王阳明平静地轻缓地说道:“伯安,带好弟妹,我要走了!”
正在这时,一个家人进来,向王阳明禀报道:“老爹,北京行人司使者到了门外。”
王华睁开眼,吩咐道:“伯安,别废了礼节。你们去迎接吧。”
王阳明看着父亲,见父亲脸上是淡淡的笑,便起身招呼三个弟弟,出门迎客。
院子里很快摆好了香案。行人送来了吏部的正式封爵文书和绣有麒麟补子的新建伯官服。
接旨仪式结束,王阳明快步回到父亲床前,跪到床前,趴在父亲耳边轻声禀告道:“父亲大人,儿子回来了。”
王华睁开眼问道:“礼成了?”
王阳明答道:“成了。”
王华脸上现出细微的笑意,他轻轻说道:“礼成就好。我一生,知足了;后事,别铺张。我走了!”
王阳明静静地注视着父亲,过了一会儿,不见再有动静,他伸手在父亲鼻孔前探了探,没有了气息。
王阳明起身,对赵夫人轻轻说道:“娘,父亲大人走了,很安详!”赵夫人泪如雨下,只是点点头。点着头的赵夫人好像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只见她两掌向上一扬,嘴一张,就要号啕大哭。王阳明劝道:“娘,现在不是哭的时候。”王阳明两手招呼着周围的弟、妹、妻子、兄弟媳妇,说道:“都不要哭!我们给父亲换上新冕服,收拾停当,再发丧。”
屋子里一片寂静,只听到给王华穿衣服的窸窸窣窣的声音。
一切布置稳妥,王阳明跪到父亲床前,一声号啕,背过气去。屋子里响起了孝男孝女的哭号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