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一面新妆待晓风（1 / 2）
第14章 一面新妆待晓风
自从下聘，奉九在没人处总是闷闷不乐，但人前还是神色如常，同气连枝的堂姊妹们再打趣她，她也不搭话，倒让一众原本羡慕她的姑娘们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后来不知各家长辈说了什么，总之，大家当着她的面儿再不提这个茬。
此时正是休息日中午，她正在福泽居唐家老奶奶的大炕上陪着奉灵玩儿欻嘎拉哈，面色红润和善的唐奶奶则笑眯眯地在一旁观战，看着面前两个孙女，怎么看怎么好——奉九虽说跟继母不亲，但对于这个妹妹还是很喜爱的。
奉灵的母亲卢氏能嫁进来，其实是有一段很有点说不得的往事：卢氏是奉九母亲云夫人的亲表妹，两人自小要好，卢氏的样貌性情才气和财气，跟奉九母亲没法比，加之本人也挑挑拣拣，所以岁数老大还待字闺中，了解内情的都知道，她一直照比着倜傥风流的表姐夫找丈夫，能不困难么。
奉九母亲性情高傲，对偷腥不断的丈夫早就不理不睬，唐度既贪恋着夫人，又改不了毛病，夫妻二人的关系不免越来越拧巴，到底被卢氏钻了空子，趁着唐度醉酒在云家成了好事，唐度清醒后惊怒交加，但也只得把卢氏暂时安置在外，未几又发现她已怀了奉灵。
但公平而言，云夫人的早逝与这件事并没有多大关系，但奉九怎么可能不因此怨怼卢氏？不过一码归一码，对于同父异母的妹妹奉灵，奉九又实在没法连带着恨上，因为奉灵实在太喜欢她这个姐姐了。
至于云氏辞世后唐度能正式迎娶卢氏转做了续弦，也不过是看在云氏和奉灵的面子上，元配夫人的死亡到底让他幡然悔悟，他赶走了阴毒的二姨太，并从此收心不再拈惹草，这种做派当年也是看呆了一众人的眼，都说便宜了卢氏，什么人什么命。
按说奉九的年纪已经不大喜欢玩这个了，不过小妹既然发话了，她就乐得陪着玩一遭。
奉灵羡慕地盯着姐姐灵活的手一欻一放，三副共计十二个小巧的嘎啦哈就如同听得懂奉九的心思似的，在自己“捂一，亮一，四个不齐给人家”的反复念叨里，先将一个黄豆口袋高高抛起，再抓紧时间灵巧地依次将嘎啦哈摆出一水儿的“肚儿”、“坑儿”、“驴儿”、和“砧儿”四个面儿。
这三副嘎啦哈，都是奉九的亲生母亲还活着时她在娘亲的指点下动手做的，那时她将将八岁，亲自动嘴，连啃带舔，弄干净了一大堆的羊骨节，又洗得干干净净，晒得爽爽透透，这才从其中挑出品相最好的十二个，用红蓝粉染了三色，经这么多年这么多人的玩耍，嘎啦哈早象涂了层油般，晶莹温润，是奉九最喜欢的小物件儿之一。
奉灵出神地望着姐姐柔美的侧脸，知道她因跟宁铮定亲一事而心生郁郁，心里极为不忍，所以这几天才动不动就缠着姐姐，分散点注意力。
其实以奉灵的眼光来看，宁铮还是不错的，但既然姐姐不喜欢，那自然就有她的道理。
奉灵对两位姐姐都极为喜爱，但因跟二姐年龄接近，所以感情更好。
奉九误会了妹妹略显沮丧的神情，笑着安慰小妹：“你的手太小了，抓着自然费劲，不过‘小手抓宝’呀，我们大灵子以后一定是个富甲一方的女财主。要不姐再给你寻一副更小的狍子骨节做的嘎啦哈吧；再有，口袋一定得抛高，而且不能偏，这样你翻动的时间就能充裕些；还有，别怕口袋砸手背上，别躲，不疼的。”
姐俩正说得热闹，父亲身边的下人忽然过来说老爷回来了，还带回来一位客人，让奉九和八小姐都过去见见。
奉九一头雾水：什么客人居然指明让家里两位小姐作陪？她和奉灵赶快跟奶奶说了回头见，就跟着去前面客厅了。
一进客厅，她们就看到了一位货真价实的西洋美人儿，年纪跟奉九差不多大，淡白金色的长发，编着两条麻辫，柔顺地垂在耳边，一双绿翡翠般的大眼睛里有金色的光圈，跟小西关教堂高高的穹顶内部镶嵌着的彩色玻璃上，那些个天使一样的美丽。
这一阵子脸色总也不放晴的父亲难得的笑容满面，拉过姐妹俩做了介绍——这是新调任奉天的美国领事葛大卫的女儿，葛大卫以前在上海的领事馆做一秘，唐度彼时恰好在上海做生意，曾与葛大卫私交甚密。两人虽一中一西，但性情甚是相得，称得上是至交了，唐度人极聪慧，在语言上颇有天赋，所以很快就把英语说得甚是流利，交流起来毫无阻滞，这么一看，奉九卓越的语言天赋也是有家传的。
这次美国外交部人事变动，资历甚深的葛大卫一跃成美国驻奉天总领事，自然要带了家眷上任，来到奉天，哪能不跟最要好的故人畅叙别情。他的女儿中文名字叫葛萝莉。
奉灵英语不大灵光，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姐姐与贵客相谈甚欢了。
两个小姑娘一见如故，奉九的英文因从小就请了成长于费城的林沫神父教授，所以操着一口接近英音的美国东部口音；葛萝莉是出身于美国中部伊利诺伊州首府芝加哥的姑娘，这个地方的口音往往被认为是比较正宗的美音，但两人的交流没什么障碍。唐度看她们相谈甚欢，干脆让奉九陪着葛萝莉这位西洋美人儿去逛逛街，又派了自己的司机兼保镖卫镧开车，奉灵则嫌听不懂会闷，借口要回去习字而躲了开去。
两人坐在车后座上闲谈，葛萝莉问奉九最喜欢哪本美国小说，奉九毫不迟疑地说：“欧文·威斯特的《弗吉尼亚人》。”
葛萝莉的绿眼睛里登时亮起了光：“为什么呢？”
“因为那里面阐述的有关爱情的真谛，我很认同。”葛萝莉没说话，静静等着奉九往下说。
“小说里男主角弗吉尼亚人对女主角贵族小姐莫莉一见钟情——总听到有人说一见钟情才是纯粹的爱情，自由恋爱的爱情才是爱情，怎么可能？不管什么时候我们看到的人都是一个整体，不管吸引你的是他的容貌气质，或是皮肤身材，或是谈吐，其实都有这个人深深的阶层烙印。”
“我喜欢里面男主角的坦荡，他跟莫莉说，希望通过跟她结婚，让自己变成‘更接近你们那个阶层的人。’说得多明白无误，因为我一直认为，人类所有的感情，归根结底，都是利己的，都是为了提升自己，都是为了让自己更好。”
葛萝莉欢呼一声抓住了奉九的手，“这是神的旨意么，居然让我在中国遇到了我的知己，我跟你有共鸣。”
奉九也很喜欢诚恳直率的葛萝莉，“那么，从今天开始，就让我们做一对好朋友吧。”两个女孩紧紧地摇了摇手，继续欢快地交谈着。她们都没有想到，从这一刻开始的两个女孩的美好友情，真的持续了漫长的一生，直到她们都齿摇发秃。
奉九想着应该让好朋友也尝尝四平街的冰淇淋才好。
到了东街口，卫镧照旧把车停下，让小姐们逛街，然后自己再开到西街口待命，等着小姐们逛尽兴了再接回去。
这个时候，雪酥阁里顾客不多，加上她们才两桌而已，女孩子都喜欢临着街吃东西，所以就找了个靠窗的位子坐下。
葛萝莉好奇地看着离他们有两桌之隔的一对年轻的情侣，她这也是头一次这么近距离地观察一对中国情侣，但见这两位都是二十一二岁的年纪，他们根本没在吃冰点，任由着冰淇淋化成了甜水，只顾手握着手喁喁细语，一会儿满面欢欣一会儿怅然若失，情到深处还会亲吻一下。
奉九背对着门，过了一会儿又有开门声响起，看来是有新客人了。
“密斯candy，你的first kiss还在么？如果不在了，给了谁？”葛萝莉收回目光，促狭地问。葛萝莉早就自作主张地称奉九为candy，因为她正在学中文，也知道“唐”的谐音。
奉九对葛萝莉的自来熟脾气已完全了解了，并不以为忤。
她也很想捉弄捉弄这个美国女孩。
“早不在了，四年前就没了。”奉九大胆直率地回应。
“哦？可那时你才十二岁啊，可真够大胆的，能跟我讲讲么？”葛萝莉的绿眼睛都亮了起来，被奉九逗的抓耳挠腮，心痒不已。
奉九忽然觉得一阵阴恻恻的风由后面袭来，她莫名其妙地抖了一下，以为是“雪酥阁”的门没关好，没当回事儿，只是紧了紧披肩。
“来来来，我告诉你。”
待得葛萝莉真的附耳过来，她却忽地稍微放大了声量：“我侄子！”再也忍不住，仗着店里人不多，其他客人离得也不近，奉九自己哈哈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