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春行(1 / 2)
第24章 春行
再怎么寒冷的冬季,也终究要过完的。
当冷硬刺骨的西北风渐渐转成轻暖低回的东南风,当地面上的小草顽强地熬过一冬又冒出点儿草尖尖来,当柳树垂下的干巴巴的枝条开始笼上一层轻蒙蒙的鹅绒黄,当近看不觉得,但遥遥一望,周遭的杨树枝头也染上了清浅的绿意,那么久盼不来的奉天的春天,也终于骄矜地徜徉在路上了。
从元宵节一直到现在快两个月的时间里,宁铮没能再和自己时不时暴力相向的未婚妻单独相处过:上门三次,其中只有一次见到了奉九,人也冷冰冰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又打电话约了两次,奈何佳人心志坚定,说什么也闭门不出;即使偶尔出门,也是跟着她大哥大嫂或父亲一起,宁铮再怎么厚颜无耻,也不好意思在奉九的长辈家人面前把她掳走。
宁铮只能揣摩着奉九的喜好,给她送,送各种小东西。
比如奉天这个时节难得一见的兰、百合、铃兰、郁金香,也不知是怎么费着心力才能把这些娇弱的儿完好无损送到她的手里;很多最新出版的原版英文法文小说、杂志;一些图案雅致的麻纱、丝绵手帕;奉天不常见的甜点和其他零食,东西大部分收下了,但人还是见不到。
宁铮只能仰天长叹,这个小姑娘,真是难以讨好。所以说,如果一个姑娘真决定了要讨厌起一个人,送东西就能转圜的,不过是没真讨厌罢了,收下无关紧要的礼物也不外乎不想把关系彻底搞僵。
尤其是奉九这种极有主见的,而“有主见”的同义词,往往意味着固执。
农历二月中旬,奉九向父亲禀明,要去广东游玩一趟。
唐度听了,心想一旦六月出了嫁,二姑娘还真不能随心所欲地想去哪儿去哪儿了。奉九从小就是个很省心力的孩子,虽幼时体弱多病,但到了四岁上就很好养了,即使病了吃药也痛快,更不闹人;在身体孱弱的母亲面前更总是一副乖巧样,生怕她劳心劳力;待到十岁母亲去世,她与自己的关系日趋冷淡,就更少提出什么额外要求。
这次奉九定亲,唐度哪里知道奉九还出了那么多幺蛾子,除了恶作剧的小桃红一事,当然那也无伤大雅,二姑娘可是爽爽快快地接受了这门被她不着调大姐逃掉的,而她自己也不中意的婚事,多善解人意的孩子。
唐度不是那种因循守旧大家长似的父亲,所以对于给女儿定了这样的婚事难免心里有愧,但还是觉得,那么远的路,来回再加上玩儿至少得一个来月,姑娘家家的,眼看着要出嫁了,去这么长时间,万一出了点什么差池,那可怎么得了?
他有些犹豫,就没立时给奉九答复。
谁知唐度在书房接了个电话,匆匆出门,待小半天回来后,一脸木然,手里牢牢拿住了一个小皮箱子,仔细看会发现,拿箱子的手都在不停地抖;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唐度随即叫了大儿子进书房,待一炷香的功夫爷俩出来,都是一脸铁青。
随后他定定神,把奉九叫来,说答应她去南方玩了,不但要玩儿,而且要好好玩儿!一个月的时间哪够,俩月才从容!
至于六月份出嫁的事……不急,家里什么事儿都替她操办完了,回来后安心待嫁就好,就算有什么办不了的,不也还有那个神通广大的宁少帅呢么哼哼。
奉九简直是又惊又喜,这就是天上掉馅饼啊,不但可以去还可以多呆些时日,不过奉九怎么听着父亲的声音有点咬牙切齿的味道呢,尤其是提到宁铮的时候。
父亲对宁铮的感觉本来一向不咸不淡,但平日里也总是告诫自己要尊重未来的丈夫,与之和睦相处,可今天的表现,非比寻常。奉九心里嘀咕着,这敢情好,难道父亲也发现了他是个衣冠禽兽了?
大哥的脸色倒是比父亲能好点儿,体贴地告诉妹妹这一路上以及到了广东的交通和住宿,都不用她操心,自己来安排即可,她要做的就是想想哪天走,带谁去。
父亲随即扭开了那个奉九一进书房就注意到了的那个小皮箱,皮箱应该是从俄罗斯来的,因为箱子盖上绘着一幅一看便知是俄罗斯东正教风格的宗教画,上面绣着一个胸前挂着金色十字架,头戴白色高帽的红衣主教,那浓密夸张的大白胡子就长到遮住了大半个胸脯。
唐家老爷拿出几盒罐头,告诉奉九这是“朋友”从俄罗斯托人捎来的鲟鱼子酱,味道接近奶油,奉九应该会很喜欢吃。
好事儿可真不少,奉九一路飘着回自己的住处了,待中午和妹妹、不苦一起在小偏厦用午饭,打开罐头一人先来了一勺,果然,这橄榄绿色的鲟鱼子酱是顶级口味,清亮饱满,鲜甜适口,不腻人。
这边书房里,唐奉先低声向父亲请示,“那,就不告诉老宁家了?”
唐度皱着眉,情绪还是没完全平复下来,“欺人太甚,不告诉。”
这头儿奉九打算带着妹妹奉灵和她一起去,父亲随后还很贴心地替奉灵跟同泽女校请好了长假;当然还有秋声和吴妈,这样的机会并不多见,所以这些奉九亲近的人还是一起去比较好,要不是奶奶年岁已长无法出远门,而小不苦实在太小离不得母亲,她都想把他们一起打包带走了。
待到出发日,奉九一行正式拜别了奶奶、父亲和卢氏,搂着哭得一脸鼻涕的小不苦,答应给他带“像山那么高的礼物”回来,在大哥的陪同下到了车站,竟意外地见到了自正月以来只见了一面,就一直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包不屈。
他由两个随从陪同,在一旁提着他的一大堆行李,奉九这才明白过来,大哥为什么说要负责安排路上事宜了。
唐奉先很客气地跟包不屈打了招呼,提前感谢他一路陪同两位妹妹出游,包不屈连连抱拳,直说世兄别那么客气,都是自家人,一番客套后,奉九和包不屈一行坐上了南行的火车,兴高采烈地跟站台上的大哥挥手告别。
这头回小红楼找印信的宁铮听了支长胜的汇报,“啪嗒”一声把正在审阅的文件扔到桌上,浓眉挑起,“……广东?两个月?”
支长胜擦了擦汗,没敢再言语。
这一阵子因为老帅的穷兵黩武,宁军军费吃紧,负责财政的王岷源力荐务必改变现状,但老帅一意孤行,奉票连连贬值,士兵军官怨声载道,各级将领天天在军部吵成了一锅粥;宁铮夹在父亲和王岷源中间,备受掣肘,对奉九的监控也放松了。
没想到今天支长胜替宁铮送在美国结交的南方系同僚去车站,竟意外地撞到唐奉先正在送未来三少奶奶和少爷好友包不屈上车,支长胜一惊,马上调动宁铮安插在唐家的内线多方打听,这才知道奉九要去广东,而且时间不短。
内线也很纳闷,原来此等大事,唐家居然敢不跟宁家通报就擅自决定?马上要结亲了啊,这可真……少见。
支长胜偷眼看着面沉似水的宁军团长:未来三少奶奶要出游,虽说未婚妻没有义务非得向未婚夫报备自己的出游情况,但在支长胜看来,还是觉得唐家这事做得不是很地道。
不过,即使提前知道了,却也不能做什么,毕竟,这是还未过门的妻子,作为一个未婚夫婿,既没有权力不让她去,又没有时间陪同不是?
不过听说唐六小姐这次要去两个月,两个月啊!
支长胜深深地叹了口气,看了看正阴沉着脸死死盯着墙上那张面生薄怒的唐六小姐照片的三少,不禁同情起他来了,看来少爷这小半年来费力讨未来大舅哥欢心的举动,没多大用处啊。
宁铮沉思了一小会儿,忽然吩咐支长胜,“查一下,看看唐奉琳是不是又和唐家联系上了?呣——有可能不是她自己出面,而是托人了。”
“是。”支长胜领命出去了。
宁铮想来想去,唐家这次很明显是有意让奉九不告而别,原因呢,只怕就是唐奉琳逃婚事件的真相终于被他们发现了。
唐奉琳不守信用啊……宁铮板着脸,他当初直接派人找到正在北平读大学的唐奉琳,要求她务必回奉天与自己面谈退婚一事时已明确说过,要以两年为期限,她才能跟家里恢复联系,到时候,说不说出真相随她。
毕竟,她参加革命党并急于救出被全国通缉的共犯同志也不是假的,他宁铮不过就是顺水推舟替她做了一个决定而已。
现在,这连一年都还没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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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九一路上坐的都是头等车厢,到了就餐时间就去临近的餐车用餐,餐点中西餐一应俱全,非常美味。
民国时期的火车车速并不慢,差不多一小时六十公里。奉九读书、下棋、跟奉灵做游戏,和包不屈谈天说地,累了就静静地看着窗外飞掠而过的风景。
现在正是初春,一路走过去,从没有多少绿意的北方一路向南,风景变得越来越团锦簇,生机盎然,所以大家的心情也是越来越飞扬、快活。
离开了奉天,暂时离开了这是非之地,奉九就像出了笼的小鸟一般,自在逍遥,她的脸色越发明媚,眼波里都是笑意,让人看了都替她心情舒畅。
包不屈自上次与自己推心置腹交谈一番后,奉九对他的印象倒是好了许多——
这个人很感性,也很热情,见多识广,也没老广公认的那么多弯弯绕绕。
火车整整跑了四天,才到了广州大沙头火车站:速度不是问题,主要是因为在民国时期,铁路被各个省的势力划分得零零碎碎,无法直达,所以旅客不得不一段一段地下车、买票、换乘,那还能不耽误时间?
广州自古以来都是开风气之先的地界,各种新思潮、新产业往往从此兴起,民众运动也是如此,胸怀博大、包容、自信,从不畏惧与番邦交往,这座城市一直是人类文明史上两千年以来长盛不衰的明珠一般的存在。
包不屈是个感情丰沛而又外露的人,今年的农历年因为年前一些生意上的波折,所以没机会回家过年,这么算下来也有大半年没回了。
一下了火车,马上听到了火车站后巷飘来的咿咿呀呀的南音和清脆的木屐声,感受到了皮肤上沾染的那一层湿热,飘到鼻端的,则是白玉兰和着肠粉、艇仔粥和竹升面混在一起的广州特有的味道,包不屈的眼眶有点湿润了。
奉灵好奇地看了他一眼,奉九轻轻地捅了捅妹妹。
包不屈瞥见奉九和妹妹的小官司,不禁感叹道:“等你在广东盘桓数月回到东北时,你也会象我一样,没到奉天就想哭。”奉九设想了一下,自己还真将是头一次有这样的经历,在外那么多天不回家,于是赞同地点了点头。
奉九一行毫无意外地受到了住在广州西山区那个占地极大,又美不胜收的院落里的包家人的热情欢迎:包家当家人,包不屈的父亲包亭发已是小巷包家的第六代传人,对东北重要的生意伙伴唐度极为熟悉,但他的家人还是头一次见;当包家上下好奇地打量北方来客时,发现唐家六小姐不但容貌清丽,体态婀娜,而且举止娴雅;九小姐则稍显羞怯,天真无邪,两位下人也是端庄有礼,显见唐家治家严谨,门风极好。
奉九带着妹妹和吴妈、秋声,住进了包家园西面的院落,这是专门招待前来做客的女眷的“月波院”,窗外临湖,隔着湖面望过去,对面就是千步长廊,到了晚上,皎皎月色下,卧波叠影,莲叶听声,景色极好,真没负了这个名字。
包不屈则回了隔着一重院落的自己的“饮绿斋”,方便与她们联系。
第二天,包不屈带着说已休息好了的奉九一行在广州城里转了起来,奉灵听着“包大哥”总是在和姐姐讲着什么明朝的海市啊,出口英吉利的壁纸,美利坚的瓷器,清朝的虎门销烟啊什么的,实在不耐烦听,就跑去跟秋声和吴妈一道了,看看树看人,可比他们俩说的东西有意思多了。
包不屈不以为意,告诉奉九,“现在,广州城有钱人都跑到东山去建房子了,因为西山这里已经盖不下了。”
的确如此,奉九眼里所见,包家已占据了最大的一片面积,而其他或气势恢宏、或幽雅精巧的私人园林,也把傍着西山的这一片地占得满满当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