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北戴河(1 / 2)
第32章 北戴河
民国时期的新婚夫妻已开始流行度蜜月,但自二人成亲,他们哪有时间去?宁铮实在太忙了。
这个时代的军阀混战,简直就是古代春秋战国的翻版,今天你打我,明天我和你联合打他,极度混乱中,还有那自古以来就没断过的说客在其中纵横捭阖……执政者走马灯一样地换,有的都能做到三进三出,继续消耗着本已千疮百孔、积贫积弱的中国。
政治形势瞬息万变,哪有那个奢侈时间去做相较而言不那么重要的事情。
在他们婚礼后没多少天已返回北平的老帅给嫡子压了无数的工作,所以婚假一结束,宁铮规规矩矩地回了军部。
奉九倒是没觉得如何,但对宁铮来说,没去度蜜月算是个很大的遗憾,他暗暗筹划着,待到八月中旬,终于逮着了机会。他告诉奉九准备一下,三天后去北戴河。
待到当天宁铮从军部忙完回来已是晚上七八点钟了,他带着奉九,由卫队旅护送,再没带任何其他下人——包括秋声——乘坐宁家专列开往北戴河,车后又挂了几节运送军需物资的车厢。毕竟是度蜜月,除了必备的安全保卫工作,其他的闲杂人等还是越少越好。
第二天天光大亮时,他们终于下了车。宁铮开着驻热河的侍卫早早开过来的汽车,把奉九安置到了著名外交家梁维均的私人别墅,自己则去了第三军热河驻地,处理完紧急军务,又快马加鞭地赶回来,拎上一大堆物品,带着奉九去了海边。
奉九上一次去鲅鱼圈游泳已是两年前的事了,还是大哥大嫂带着一大家子去的,奉灵虎头不苦都去了;再就是三月底在顺德看香云纱那次,不过没游泳。
宁铮把车开到离海边不远的地方停下,奉九等不得宁铮展示他那一套西式风度,自己开车门下了车,把鞋脱了拎在手里,迈步向前。
现在正是晌午时分,天气不冷不热,海沙软绵绵地呵护着她娇嫩的双足,海风轻抚长发,又一次看到了大海,奉九的心情是愉悦的,眼前一片烟波浩渺,海天一色,波涛阵阵,一来一去,自在逍遥。
奉九忽想起前朝妙人李渔在《蜃中楼》“张羽煮海”中有段词:“我将这东洋大海,开做个香水混堂,高挂灯笼几盏,广招顾客四方。”实在是好气魄,不禁笑了出来。
沙软潮平的北戴河这样一个优良的海滨浴场,是上世纪末英国工程师金达最先发现的,到现在不到四十年的光景,闻风而来的中外达官贵人们已建起来了超过四百座的私人别墅。
宁铮刚刚已在别墅里换上了泳衣,一身流行的蓝白条紧身男式泳装显得他蜂腰猿臂,很是精壮,奉九看了他一眼,稍稍有点吃惊,随即调转了目光:平日里看他穿军装、西服和长衫,显得人很匀称,没想到还是力量型的。
宁铮走在后面,看着前面步履轻快的奉九,唇边含笑,站定后随意地四处看看,忽然有点后悔,这片海滩虽是私人的,但也足有二十几号人在游泳,其中男性更是占了大半。
宁铮皱了皱眉头。
奉九迫不及待地要下海,她走到自家一杆巨大的墨绿色遮阳伞下就开始动手脱衣服。宁铮摁住她的手止住了她。
奉九不解地抬头看他,宁铮这才发现奉九身上的蓝色浴袍内里露出鲜红的一角,原来刚刚在别墅她也已把泳衣穿在里面了。
宁铮建议道:“还是换上这套吧。”
奉九看着他手里的一大堆东西,不敢置信地看向宁铮,“你是说真的?”
“自然,我这不是怕你晒黑了么?你知道经过海水一泡,太阳再一晒,非变成黑炭球不可。”
宁铮手里拿着的,是全套的老式泳装:一件黑披肩,一件藏蓝色长袖上衣,同色长裤,还有一顶超大的大檐草帽和一副黑色太阳镜,看样子是要把奉九包个严严实实。
还能再丑点么?奉九根本不想听他的,“黑碳球就黑碳球,至少我不用象他们燕京大学的学生那样,一个个的弱不禁风,还得特意补充鱼肝油。”
那个时代的燕京大学学生以富家子弟居多,学生们普遍务虚,属于瘦弱苍白的贵族一派,不爱运动,喜欢空想,身体不大健康的很多,所以学校食堂特意放置了大把鱼肝油供学生自由取用,以补充因阳光照射不足而缺乏的维生素d,完全不象隔壁清华学生那样天天被校方强制锻炼身体一小时,一到了每天锻炼的时间,宿舍、图书馆、食堂、教室统统关闭,只开放各个体育场馆,所以大学四年下来,清华学生的头脑与体格俱佳。
奉九说着就脱下了毛巾浴袍,露出里面鲜红的连体泳装,随手把脱下的浴袍扔到一旁遮阳伞下的白色休闲长凳上,这泳装还是前年大姐从北平给她带回来的。
果然,她一脱下浴袍,就有十好几道火辣辣的目光追随而至了。
宁铮也正盯着奉九,她的泳装是挂脖式连体泳衣,露出半个雪白的后背,两片纤薄的蝴蝶骨精巧无比,腰两侧也露出了小片闪着珠光的紧致肌肤。她很上道地弯腰抻腿顺便活动膝盖和脚踝,做好热身运动,随即着急地迈开长腿往海里走,根本不在意自己有多美——面如新月,脖颈似天鹅,肩头圆润,双腿笔直,肤如凝脂,体态纤巧轻盈,走动起来腰肢轻摆……太打眼了。
宁铮的脑子急速转动,想着怎么把她引到人少的地方去才好,他已受不得自己太太被这么围观了,即使现在那些人都还离得远。
其实奉九和宁铮能穿上这种在当时算得上是很开放实则保守的泳衣,已算得上是一种了不起的进步了。
世界上最开始游泳的人们只有一个造型,裸体。
等到文明之风吹进蛮荒了一千多年的欧洲,光着身子下海游泳已变得完全不可接受,欧美国家的海滩警察会立刻上前驱离。
男人们不得不穿着笨重的法兰绒泳装下水,经常没游几下,上衣和裤子都因吸饱了水开始自有主张地要离他们而去,穿了真不如不穿,所以他们一般都会等到没有警察执勤时干脆脱光;而女式泳装也没好到哪儿去,除了厚厚的法兰绒,比起男式泳衣,还要加上羊毛袜,一套泳装下水再一称,足有二三十斤重,所以女士们个个是在负重游泳;有的女士偷偷脱掉披肩、羊毛袜,把裙子改短,立刻让目光如炬的警察给盯上,他们手拿皮尺,认真测量可疑女士们膝盖和泳衣裙摆下端,还有上装袖子和肩膀之间的距离,一经检测不合格,还是立刻驱离。
直到出现这种相对轻便的泳装,也就是人体各个关键部位用上了橡胶材质的贴布松紧带后,游泳才变得轻松了许多,同时人们的观念也开始发生变化,露后背、臂膀、大腿才不被视为伤风败俗。
宁铮正准备跟上奉九,忽然一道欢欣鼓舞的呼喊声响起,“瑞卿兄!真的是你?!”奉九停下脚步扭头一看,一个戴着绿色太阳眼镜,白色遮阳帽,身穿黑白横条男士泳衣的年轻小个子男人正朝他们急速跑来。
后面慢悠悠地跟着一位美人,个子也很小,身段窈窕,一头乌黑大卷发散在肩上,任由海风吹得乱七八糟;穿着当下在时髦人士堆儿里最流行的芥末黄色连体泳装,戴着冰蓝色的太阳眼镜,海风很大,她偶一侧身,奉九看到她的后背上只有几条纤细的带子充当布料。
宁铮微叹口气,快速拿起奉九的浴袍追上奉九给她披上又系好带子,扭头稍嫌无奈地看了太太一眼,随即拉着她的手迎了上去。
这个小个子男子热情地握住了宁铮伸出来的手,又在他胳膊上拍了怕,是由衷高兴的样子,随即把眼睛放到奉九身上,很是惊艳地打量着。
宁铮给两边介绍,说这是小艾先生,这是我太太;小艾先生反应过来,赶紧拉着后面那个女人介绍说是这自己的太太唐佳莹。
小艾先生其实在海里就已注意到了这位高挑的美人,要不也不会这么快就发现旁边的宁铮。现在知道这就是宁铮的妻子,不禁喜笑颜开:“配,真配,也只有这样出色的女士才配得上人中龙凤的宁兄。”
奉九在小艾先生拿掉眼镜的一刹那,觉得他脸熟得不行。奉九很奇怪,她是个脸盲不假,但也分时候,比如曾在报上看过某人,接着在生活中遇到了,她九能立刻认出来,这次也不例外:这不是退帝艾先生的亲弟弟小艾先生么?因为退帝曾说过,“我弟弟和我的身体比例一样,不过只小了一号”;还说过,“我们的心情和幻想,比我们的相貌更相似。”
的确,太像了。
他的妻子也姓唐,不过应该是位旗人。虽大清已亡,但他们的身份还属于皇族,王朝遗老仍然在发挥作用,不会允许这位“高贵的亲王”娶外族女子作正室。
奉九由是知道,此唐非彼唐,小艾先生妻子真正的名字,应该是他他拉·佳莹。
这位艾夫人身材苗条,眼睛生得妩媚灵活,一见了宁铮这眼睛就有些移不开,若有似无地总在他身上流连。
他们约好了下午一点半在海滨的“起士林”西餐厅一起吃午饭,然后就笑着暂时告别。
接着奉九就被宁铮拉着进了海,被逼着跟他学游泳,全然不管奉九想自己游着玩的初衷。
这也就是海滩上人多,要不奉九肯定又对着宁铮拳脚相加了。
奉九其实早就跟虎头学会了憋气和狗刨,别看虎头总讽刺她那次去鲅鱼圈净喝水了,实际上她的运动天赋让她学得很快。
她没上过正规的游泳课,泳姿的确不标准,但她此次本就是想泡泡海水澡,再瞎扑腾凫个水就完了,又不想参加什么全国游泳大赛和奥运会什么的,练那么标准干嘛。
宁铮一听,立刻很严肃地说要游泳就应该好好学,这是一项生存基本技能,情况危急时能救命……有道理,奉九不得不认同。
于是宁铮耐心地一会儿扶腿一会儿托着身子地各种教,奉九于是很快学会了标准的蝶泳姿势,宁铮又说现在这浅滩人太多了,游不开——奉九刚刚一伸腿差点踹到一个人。
不过游不开并不是因为真的人多,就这么二十多个人而已,多能多哪儿去?还不都是奉九的美貌给吸引来的。
一到这种时候,宁铮就痛恨自己是个留过洋、接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太有教养,要不依着父亲的脾气,还不是直接拔枪驱赶这些登徒子,哪儿还有那么多顾忌。
奉九当然也注意到了周遭各种各样的目光,这种注目让她有点不舒服,毕竟穿得这么清凉地暴露在众人面前也算得是上头一遭——以前去鲅鱼圈游泳,都是自家地盘,除了家人,没有外人。
宁铮因此顺顺当当地把太太带到了离海岸不算近的地方,海水都到了宁铮的腋窝了,等奉九游累了,宁铮就充当立在海里的柱子,让奉九抱着脖子在他身上歇个五六分钟的,还不忘从他斜挎在身上的军用水壶里喝水——这纯铜黄水壶是宁铮在美国读军校时用过的,瓶口塞着软木塞,壶身以军绿色帆布带打十字结交叉,再给她扣上大大的能遮住肩膀的软草帽遮阳,很是细心周到。
在这么深的水里,奉九游泳游得腿有点发颤,自然还是安全第一,不得不紧紧依偎着他。
她刚刚游出去了能有五十米,大概换气的节奏掌握得还没那么好,所以很有点喘,游回来后,她着急忙慌地扑上宁铮,直到摸到了坚实的后背,奉九这才后知后觉,不知什么时候,宁铮把他泳装的上衣脱掉了,正裸露着上身,微笑着看她,海水溅上去,让他的肌肤变得像涂了油一般的光亮,一动作起来,肌肉好像在他的皮肤下游走——男士连身泳衣的上衣和下裤之间以一条短短的拉链相连,一拉开扯掉,立刻就可以光着上身游泳,看来世界各地的男人好像对打赤膊都很有执念。
奉九的脸有点红了,两人此时正胸膛相贴,喘息相闻,奉九合拢着腿挂在宁铮身上,双膝轻轻地顶着宁铮的腹部。宁铮故意在海里一个趔趄,奉九吓了一跳,马上分开腿紧贴着他,宁铮能感受到她修长有力的大腿紧紧缠在自己腰上,一股熟悉的焦躁的热力自下而上开始全身游走……
奉九时不时地就得调整一下姿势,甚至往上攀一攀,以躲开从“这根柱子”的身体发生的异变,一到这时,宁铮就会露出舒心的笑容,然后,借着能遮盖了她整个肩膀的遮阳帽的遮挡,深深地拥吻她,再重重地喘息。
很快两个多小时过去了,在离他们很有段距离的卫队旅队长毕大同的提醒下,他们一起游上了岸,先上了车回到别墅分别洗浴,换好衣服,然后去西餐厅与已等在那里的小艾夫妻一起用餐。
“起士林”西餐厅是当时中国的四大西餐厅之一,主厨是德皇威廉二世的前御厨——他当年跟着八国联军攻进北京,发现自己很喜欢中国,干脆留下开了饭店。真正的好厨子都是喜欢动脑筋的人,他把很多地道的欧洲菜品进行本土化,像袁世凯之流的权贵都很喜欢在此设宴款待贵宾。
他们点了起士林沙拉、罗宋汤、罐焖牛肉、黄油焖乳鸽等招牌菜,四个人西餐刀叉都用得熟练,于是一边吃一边轻声交谈起来。
甫一进来,唐佳莹离得老远就开始上下打量穿了小v领水绿色泡泡袖连衣丝裙的奉九,跟她的高个子不大相配的小巧的脚上是一双水蓝色系同色细绳蝴蝶结的芭蕾舞鞋,全身上下除了手腕上一串五色碧玺别无它饰;因刚从海里出来,肌肤润泽光腻,没化一点妆,一副清水出芙蓉的样儿,她看着看着,眼里带了点嘲弄。
芭蕾舞鞋这种圆头平底小羊皮鞋是奉九的心头好,占了她夏天穿的鞋子的大部分,父亲和大哥见她喜欢,曾到处托人从法国和意大利搜罗这种凯瑟琳·美第奇皇后一直专横地不允许别的贵妇人穿的鞋子;而那位在法国大革命里丢了性命,曾说出过“何不食蛋糕”这种荒谬绝伦的言论的玛丽·安托瓦内特皇后坚持穿着它上了断头台。
奉九看着唐佳莹懒洋洋不想与自己交谈的样儿,也不着恼,正好可安心品尝这全中国头一家西餐厅主厨的手艺。
唐佳莹与小艾的婚姻名存实亡,当初本就是一桩郎无心妾无意的强制婚姻,所以风流的唐佳莹早已习惯在婚姻外寻找自己的乐趣。作为一个天天看八卦小报的女人,她早在报纸上看过宁铮的各种绯闻了,今天看到这个闻名全国的风流又英俊的男人,怎能不让她心痒?
此时奉九与小艾坐对面,而穿着清凉的唐佳莹正对着宁铮,她驾轻就熟地脱了一只红色高跟鞋,穿了玻璃丝袜的纤足伸出去,轻佻地沿着宁铮的腿向上慢慢爬着。
奉九眼睛无意间往下一扫,惊讶地发现了这个当着妻子面肆无忌惮勾引别人丈夫的女人的轻佻举动,不禁呼吸一窒,拿叉子的手也顿了一下,随即又若无其事地继续用餐,甚至还很隐蔽地把自己的脚往后缩了缩。
宁铮刚刚被对面伸过来的脚触到时就微微一怔,正呆着没动思索着什么时,余光敏锐地捕捉到了太太的举动,他忽然动作很大地把椅子向后一蹭,椅子腿摩擦地板,发出让人极不舒服的“吱”的一声。
一桌人都吓了一跳,他微微一笑,“抱歉,我和俊之想离得近点说话……跟我换一下位子。”俊之是小艾的字,最后一句则是对着奉九说的。
奉九感受到了他突如其来的怒气,顺从地起身换座,对着对面的艾太太笑了笑。
唐佳莹手里握着餐刀,也不吃了,面无表情,连个礼貌性的敷衍笑容都欠奉。
宁铮和对面的小艾先生已经开始回忆起去年,他带着小艾先生去了北平近郊的南口阅兵,小艾先生也是个怀揣英雄梦的热血青年,看了后雄心忽起,非要参军,“保家卫国”。
宁铮一听哭笑不得:“咱们是好友,你参军就成了上下级了,我父亲和你兄长都不会同意。”
谁知小艾先生很犟,反反复复请求了好几天未果后,干脆自己买了张去大连的船票,想偷偷再去奉天报名参军。结果刚到大连就被宁铮紧急联系的警察署给扣下了,军人梦碎。现在回想起来也是乐事一桩。
又过了一会,上了西餐厅的招牌甜点,这家西餐厅的甜品部是老板太太负责的,都是地道的德式西点,奉九觉得黄油冰淇淋、奶油栗子粉和果料刨冰都很出色。
小艾先生又抬头看看奉九,略带羞怯地说:“见到宁夫人,我才知道什么叫‘雨后清荷’”。小艾先生长于书画,拥有广受称赞的超高鉴赏力,这直言不讳的当面夸赞让奉九有些羞赧,宁铮则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儿。
忽然听到一个硬邦邦的女声说道,“我吃好了。”
唐佳莹像是在和谁生气一般拿起雪白的餐巾狠狠擦了擦嘴角,随即往铺着红白格子桌布的餐桌上一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