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德迪翁(1 / 2)
第33章 德迪翁
老帅一走,家里就剩下宁老夫人和三位姨太太——老帅把最小的七姨太也带到北平去了。
寿夫人不免抱怨麻将搭子生生少了一位,原本四个姨太太,关起门来就是一桌麻将,多好,还怕什么凑手不凑手的。
她倒不是争宠:男人嘛,哪有不喜欢年轻鲜嫩的?
再说自己都多大岁数了,孩子都有了几个了;不过更重要的是,老帅对自己真不错,别的不说,光奉天、天津城内都给自己置办几套房产了,手里票子也充足,家里中馈也是自己管着,没得挑,争那口闲气干嘛?不值当。不用伺候人,过得更舒坦。
不过就算三缺一,她也不敢劳动家里两尊大佛——宁老夫人和进门没几个月的三少奶奶,这都是家里的重要人物,尤其第二位,那就是父子俩的心尖子和眼珠子。
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谁让人家命好呢,要啥有啥多气人,嫉妒都嫉妒不来。
五姨太笑了笑,喜滋滋地又张罗麻将去了。
奉九回了帅府,第二天又回娘家看望家人,跟奉灵陪着不苦玩了一天。
奉九欣慰地发现,大灵子越发地懂事了,虽然自己出嫁了,但她帮着一向身体不大康健的大嫂把侄子照顾得很好,大嫂得以腾出更多的精力照顾去年才出生的不苦的小弟;承欢唐奶奶膝下,比以前去得更勤了。
奉九看着不苦在自己和奶奶、大嫂聊天时与奉灵配合默契地扔嘎了哈、翻绳,又开始猜上谜语了时,忽然有所感悟:原来没有什么人是不可被替代的。
每个人,还是不要太把自己当回事儿了,不禁自嘲地一笑。
偶尔她也会去东北边业银行看望父亲:婚后,父女俩的关系倒是越来越好。
人就是如此,一旦想开了,天地也就宽了。
一转眼宁铮已有十天没回来了,他还按捺着脾气,在北平与老对头陆系同僚,商量着如何应对来势汹汹的广东北伐军征讨事宜。
现在已到了下午,奉九睡了午觉起来,神清气爽,正在卧室里学着打领带。
宁铮这次把她送上车前,曾逼着她答应自己,说等他回来,要让“太太给打领带”,至于样式,他倒是不挑,还说务必得学会,也不用多难的,基本样式就行,慢——慢——来。
奉九是个认真的人,既然答应人家了,那就得办。于是她从葛萝莉那里借来了一本有关领带领结打法的杂志,里面有很全面的步骤图解。
作为奉九的密友,葛萝莉当然知道奉九的斤两,于是尽心地告诉奉九,只要学会两种,就可以应对几乎所有的场合。
一是最简单的平结,日常用的;再有就是比较复杂的“温莎结”,适用于各种正式场合。
如果嫌这个有点难,那还可以把领带反面朝上,学着打“普瑞特结”,因为领带反面,所以少了一个缠绕,而且比硕大的“温莎结”看起来体积小些,也是现在越来越流行的式样。
奉九先学会了平结,然后立刻弃了温莎结,改学普瑞特结——能少一个步骤自然要少一个。
奉九做事极专注,虽然手是笨了那么一点,但架不住功夫到了,好不容易都学会了,她满意地看着自己手里的成果。
正在这时,她忽然觉得自己的耳垂被什么叼住了,吓了一跳,以为又是泰山犯了老毛病来祸害她。
她不出声地慢慢扭头一看,居然是多日不见的宁铮,他随即放开了她的耳垂儿,满面含笑地看着她,奉九露出个笑容,刚想说“怎么这个时间回来了?”
宁铮已重重地覆了下来,两人一起倒在床上,他急切地亲吻着贪念了这么久的红唇。
两人唇舌相缠,奉九照旧是被动承受,她也不用做什么,反正宁铮自己就能乐在其中,但她也渐渐有点晕眩的感觉,这种晕眩,不像是以前每每因他亲吻的时间太长缺氧造成的,而是她好像有那么一点儿喜欢他的吻了。
嗯,就那么一点点儿,不多。
奉九闻到了他身上清爽的气息,右手不知不觉地抬了起来,摸了摸他的后脖颈,他的发丝偏硬,底座处有点扎手,覆在她身上的宁铮忽然一顿,抬起头审视她好半天,粲然一笑,因为亲吻而变得更加水光红润的唇瓣自然分开,衬着雪白的牙齿,极好看,奉九不肯闭上眼睛,就这么大大方方地看着,宁铮到底不好意思起来,换了地方,亲上了她澄澈的眼眸。
直到亲得她迷迷糊糊又闭上了眼睛,宁铮这才又去亲她的脖子,锁骨,又拨开她穿着的浅紫罗兰色长袍,露出雪白圆润的肩头亲吻着。
好一会儿宁铮才觉得相思稍解,看了看床上,又亲了亲她总是微微下垂而显得小女孩般倔强的嘴角,暖声问:“学会了么?”
他们身下压着宁铮的几十条丝绸领带,各种颜色各种长度和样式,奉九一听,来了兴致,立刻把他从身上一把推下去——刚学会一样新本事,自然想有个施展的机会。
刚刚已在外面的起居室换上了一件家常湖色长衫的宁铮无奈地歪在床上,又在奉九的连声催促下换了一件白衬衫和西裤走了回来。
奉九已选了一条浅紫蓝底儿带菱格的薄丝绸领带,现在天气还是有点儿热,领带材质还是轻薄些,颜色也清凉些才好。
奉九跪坐在床上,笑盈盈地朝宁铮招招手,宁铮想着,她是真的不知道就这副心无挂碍、纯真无害的样子,有多能勾起男人的占有欲吗?
他调息了几次,才把那股子勃发的欲情压了下去,走过去,坐在床边。
奉九先把领带甩上宁铮的脖颈,垂了两边,宁铮发现奉九很奇怪地先深吸了口气,随即屏住,手速极快,三下五除二打出一个漂亮平整的平结,纤长的手指翻一般,看不懂其中门道的不免觉得眼缭乱,很是唬人。
最后她又调整了一下长度,这才松了口气。
“呵——你怎么能打得这么快呢?”宁铮有点佩服地看着奉九。
“我就是这样啊,快才能打得成,一慢下来,就不会了。”奉九笑嘻嘻地说。
奉九的确如此,比如那个理发师教给她的西洋盘发法,她也得左手抓住长发,右手准备好簪子,深吸一口气,快速地缠绕、横插、反手、竖插,干净利落,一气呵成,中间不能断,要不就得重来。
宁铮很是满意,看来自己说点什么,太太还是上心的。
他对着奉九不吝赞美,奉九被夸得微微低了头,笑眯眯地说:“我还学会了普瑞特结,你想不想试一试?”
其实宁铮更想抱着她,但太太这么起劲儿,他哪有不配合的道理,于是奉九摘了这条领带,手指虚点着,好半天才选定了一条很正式的藏蓝色隐黑条纹、又宽又厚的丝质领带忙了起来。
宁铮从刚刚就一直把视线凝在她脸上,看着她红润的唇一会儿抿得死紧,一会儿又微微撅起来,好像嘴巴都在跟她一起使劲儿。奉九系到半道,忽然忘了下面的步骤,忙碌的手指马上停了下来,想了一会儿,还是没想起来,圆润带着自然光亮的椭圆形指甲在领带上轻轻一敲:“等一下,我去拿杂志。”
……宁铮只能抻着脖子等着,她下了床,很快拿过扔在沙发上的杂志,翻到夹着书签的那一页,看了几眼,放下,赶紧回来把剩下的步骤做完了,于是一个饱满又优雅的标准普瑞特结就出现在宁铮的衬衫上。
奉九原本前倾的身子退后了一点,打量了一下,得意地点了点头。
宁铮笑了,拉松了领结,然后从头上摘下来,“结这么一次就行了,以后我一套就行,你也不用再费劲了。”
奉九感到惋惜,她还没欣赏够呢,不满道:“不好,如果以后时间紧,就这样;要不还是我来打,挺好玩儿的。”
对,了解奉九的人都知道,如果她对什么事情充满了热情,无它,原因往往只有一个:好玩儿。好玩儿才是最要紧的。
“这段时间在家呆闷了吧?准备准备,今晚我带你去见几个朋友。”
奉九一听,可苦了脸,她从不爱去参加那种僵着笑脸寒暄,碍着身份还得与人虚与委蛇的宴会,嘟哝道:“那不是更闷了?”
宁铮知道奉九的性子,劝慰道:“这次不一样,是我新交的几个朋友,年龄也都相仿……嗯与我相仿,你肯定会觉得很有意思。”
奉九狐疑地盯着她,宁铮又亲了亲她,两人闲聊了一阵,到了四点多,相携出门赴宴。
奉九今天穿的就是当初的婚纱礼服,只不过拿掉了帽子、头纱和外面罩着的那层乔其纱,又找出条品蓝色缎子宽腰封系上,立刻在常服的随意中添加了几分庄重大方,当一条晚宴服绰绰有余,宁铮不得不佩服奉九眼光之好了。
她又给宁铮表演了一下“一气呵成西洋盘发法”,宁铮哭笑不得,奉九难道是天生的武术家么,就做这事儿还都带运气的。
因着奉九的品蓝色腰封,他也挑了一套同色西装穿上,让奉九在他脖子系了刚才那条浅紫蓝菱格薄丝绸领带,因为是朋友聚会,所以打的是平结,让她又过了把瘾。
他们聚会的地点是奉天公认最好的“德迪翁”法式餐厅,这是法国驻奉天总领事的亲戚开的,生意一向不错。餐厅很大,枫栗树叶的吊灯、墙上的鎏金藤浮雕、四周五彩缤纷的彩画玻璃窗和地上的不规则桃地毯,还有临摹于卢浮宫的壁画,再再展示了浓郁的法式风情。
因为餐厅面积大,几个主要功能区都做了分隔,右边区域是长桌区,专供用餐人数众多的聚会使用。
清一色的男服务生,皆身着整洁的白衬衫,黑色缎子背心,黑西裤,手里托着闪闪发光的银盘,往来穿梭上菜。
德迪翁餐厅原木色的长条桌两边分放着靠背椅,桌上每隔一段距离就摆着一个矮胖的晶莹剔透的水晶瓶,插着以红色调为主的玫瑰、康乃馨、小雏菊和白色洋桔梗,杂着些散尾葵和龟背竹,疏疏朗朗,显得极为清新雅致。
每个水晶瓶旁还有一个更矮些的透明蜡烛瓶,里面点着支短粗的白色蜡烛。
等进到最里面,奉九吃了一惊:作为主人,他们到得已够早的了,没想到还是有七八个年轻人已等侯在长条桌前,男的一水儿的西装,女的各色小晚礼服,个个神采飞扬,一屋子的青春曼妙,他们纷纷起身,面露惊艳之色,同时笑着向他们问好。
宁铮和奉九站在一起,只能让人说——般配,养眼。
丈夫和妻子的容貌、身材和气质都配得刚刚好,会让人觉得,他们没有让人转脸再看了他们的配偶后而生出惋惜之情的可能。
在场的除了奉九,还有三位女士,都是陪丈夫来的。
宁铮的照片早已全国流传,相貌也广为人知,但奉九却是毫无知名度,很多人只知道宁军少帅已婚。
宁铮连奉九的照片在奉天范围内流传都不能容忍,更何况是全国了,当然主要原因是为了保护她的安全,对于东三省少主人而言,这很容易做到。
所以这三位女士都是头一次见到奉九,其中一位绿衣女士的表妹曾跟宁铮在欧洲游历时有过感情纠葛,分手后黯然神伤,到现在还没走出情伤,所以做表姐的一直对宁铮很是不忿:宁铮回国不过一年的时间就成亲了,当时这个消息曾震惊了多少中国的名门闺秀。
她的表妹是留英生,出身显贵,容貌美丽且多才多艺,在她看来,全中国根本没几个女子比得上。
所以她对宁铮淡薄寡情、说断就断的恋爱手段一直心存不满,总憋着劲儿想看看宁三少到底娶了个怎样的女子:听说就是奉天本地人,家里倒是很富有,但高中毕业后没再升学,连大学都没念过,更别提出国留学了,这跟全国公认的时髦留洋派公子能有共同语言吗?
其实任何一个时代,只要家庭条件允许,就不会有很丑的女人,女人扮靓,无碍乎两种方法,一服装二护肤品和化妆品——下死手往脸上身上糊呗。
所以在场的家境无不优越的高门太太们都很时髦又漂亮,都称得上是美女。
但她们在用同性异常专业且挑剔的目光不动声色地上下扫视完奉九后,也不得不在心里暗暗赞叹:奉九的美是超乎寻常的,她的身材是女人中少有的高挑,腰肢不盈一握,即使只穿着一双平底白色芭蕾舞鞋,但因腰节高,所以显得双腿出乎意料地长,就那么一站,已高出身边这几位女士一截儿。
她有一头丰厚的鸦发,皮肤白腻,一张鹅蛋脸,一双在灯光下看起来更加波光潋滟的大眼睛,这双眼睛让人忘忧,当她跟人说话时,眼睛会深深凝望着对方,就好像对方现在说的,是全世界最重要的事情,这种能立刻传达过去的亲切是一种天赋;挺翘的鼻子,充满了任性小女孩儿气质的微微下垂的嘴角,让人知晓她的性子肯定是顽皮又倔强,会让人觉得,即使做错了事,哎,还是原谅她吧,别让她生气就好。
她身上作为女孩儿的特质远远地压倒了作为女人的,天真活泼又优雅,三位女士不免面面相觑,原来,宁铮真正喜欢的,居然是这一款。
但只要不瞎的女人也都会承认,随着年龄的增长,她的美貌会更加锋利,她现在就已有的隐隐的威严会更加明显,她终究会成长为一个更加夺目的女人,到那个时候,那种成熟之美,会比现在更动人心魄。
绿衣女士看着奉九,心里的惊涛骇浪在脸上可是一点不显,但心里想着,今晚回家就给表妹打电话,让她从此放下吧,至少在容貌上,她输得一点都不冤。
此时的宁军如日中天,很多有头有脸的人物就想着把自己的儿子送进来历练,有段军队的经历,对于接班人的未来肯定大有裨益,说白了也就是镀镀金。
从新年伊始到现在,林林总总,也不管自家孩子有没有当军人的潜质,削尖脑袋往里钻的不计其数;宁氏父子为了推拒想了不少办法,但有意者还是如过江之鲫。
与宁家有老交情的就足有几十位,而今天到来的青年才俊,也是宁铮精挑细选,最后才决定留在自己身边做侍卫官的四个人。
因为里面绝大多数人都是初次见面,除了宁铮人人认得,其他人干脆按着现在坐着的顺序开始做自我介绍。
作为上司,宁铮是不用了,所以奉九是头一个。
她笑盈盈地说:“各位晚上好,我是唐奉九……”好像哪里不对,略一迟疑,她又加了一句:“哦,宁——唐奉九。”
在这个时代,即使是新女性,只要结了婚,向别人介绍自己时,绝大多数都会自觉地在自己的名字前面加上夫家姓氏,当然激进的女权主义者除外。
奉九不激进,只是还不习惯,尤其以前都是宁铮介绍的自己,所以她这也是头一次。
这些人当中,一眼望去即可知奉九年纪最小,那三位女士至少都是二十多岁的人了。
奉九脸上的稚气一望可知,大家也都知道宁少帅娶了个小自己五岁的女子,于是都忍不住笑了起来:真还是个孩子呢。
其中一位个子不高,穿着浅蓝色v领连衣裙的女士很是善解人意,看奉九像个小女孩儿一样不好意思起来,赶忙打圆场说:“我当年也是如此,被铁黎纠正过好多次才改过来。”
一个小插曲而已,就这么过去了。
剩下的人接着介绍,于是奉九知道了面前这七位年轻人都是谁了:有前北洋政府外交总长、政界大佬曹儒林之子曹朴和他的妻子平若凝,前北洋政府代理国务总理、实业家朱启钤之子朱铁黎和妻子王柔嘉,现黑龙江总督吴俊升之子吴泰勋和妻子何英,还有一位高大英挺的男士,头发卷曲,面容英俊,如希腊雕塑一般,最是惹眼,一望即知是个混血儿,原来是香港首富柯东爵士之子柯卫礼。
后来熟悉起来了,才知道他父亲是英籍荷兰裔犹太人,母亲是广东宝安人。
大家正式落座,按照西餐就餐礼仪,奉九和宁铮挨着坐在长桌正中央,其他人谦让了一阵,才终于坐定了。
宁铮趁乱暗暗捏了捏奉九的后腰,低声在她耳边说:“淘气。你是我的。”
宁铮想,也许得再过一阵子,她才会习惯用这个新名字来称呼她自己吧。
没想到为刚才的事情还有点难堪的奉九也低声说:“不行,以后你得自称‘唐宁铮’。”想想又加了一句:“你也是我的。”
宁铮差点笑出声来,赶紧忍住了,这样私密的小笑话,他只乐意与她分享。
奉九这才回过味儿来,谁是她的啊?他也不是自己的吧?为了回嘴是不是有点冲动了?
柯卫礼是这四位新侍卫官里唯一没带女伴儿的人,也许是单身吧,显得有点突兀,他坐在奉九的右手边,还是个左撇子,没一会儿就与奉九的右胳膊肘碰了好几次,到后来,两人互相看了一眼,都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