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凤与虎（1 / 2）
第52章 凤与虎
奉九到达涿州驻地时，正赶上宁铮的高级参谋会议散场，第三四军团下属各军长、师长鱼贯而出，载着奉九的汽车也刚好停了下来，后车门一开，这些宁军军官就看到一双穿着黑色丝袜修长笔直的腿踩到了地面上，随即一个妙龄女郎迈步走了下来。
只要不是宁铮开车，奉九从来都是能自己开车门就自己来：又不是嫁了人就半身不遂了，能自己做的当然自己做，她可没那瘾头抖什么官太太的威风。
奉九身穿一件鹅黄色厚呢翻领大衣，配着黑色大圆纽扣，头上的黑色巴斯克贝雷开司米帽俏皮地歪戴着，脖颈上围着黑色长围巾，烘托出一张颜如渥丹、清雅如画的脸来，在这干燥寒冷、且在几个月的战火下打得遍地狼藉的涿州郊外的冬天，在这不见一个女人的宁军驻地，简直就像盐碱地里凭空长出一朵娇弱的儿来那么稀奇。
军官们突然福至心灵，不用多说就都知道眼前这位年轻的夫人是谁了——看军座专车过来的方向，应该是城南火车站。因为战争，客车早就停开了，唯二能运行的只有运送宁军兵士的列车，及专列，所以有能力在这么个时刻来到前线的，还能是谁？
各位莽汉全都闭了嘴，瞪大了眼睛，把握着来之不易的机会：奉九行事低调，极少参加宴会；和宁铮成亲当日头上也戴着金珠绒球垂面的冠，根本看不清容颜；再加上宁铮严格把控报纸，不让刊登奉九的照片，所以真正见过少帅夫人真容的少之又少。
他们倒是早听当天去参加婚礼的家里太太议论，说少帅夫人是个少见的大美人儿，今日一见，啧啧，怪不得进宁军前一直名在外的少帅能一下子收了心，安安稳稳地守着这个年纪轻轻的太太了。
奉九刚刚透过车窗看到了普寿寺的大门，知道这就是宁军临时军部所在了，她赶紧在后座忙着整理带过来的物品，车一停就径直下了车，没想到一出车门，陡然见到这么多戎装整肃的宁军高级将领，各个凸着眼睛瞪着自己，无奈之下，只能展颜一笑。
宁铮走在最后面，正与自觉走慢的吉松龄和柯卫礼低声交谈，忽然感觉到刚刚还人声鼎沸的同僚们一下子没动静了，不禁疑惑地一抬头，没成想已三个月不见的自家太太，如天兵天将一般出现在自己面前。
他先是一楞，继而是狂喜，这两个多月以来一直被傅宜生搞得头大不开晴的脸上立刻带出了几丝矜持的笑容：他完全不敢想象奉九会主动到前线找他，不过转念一想，不大可能，只怕是父亲要求的吧？前天父子俩通话，老帅还提到，这么长时间没见太太了，有点不像话啊。当时也没深想，哪料到父亲转头就把她给送来了。
他刚想上前迎接，耳朵就敏锐地捕捉到了前面众人传来的细微的抽气声。他自然是领教过奉九笑颜的威力的，如同春寒乍退、冰融雪消；如太阳从乌云背后挣脱出来发射出的耀眼光线。现下穿着鹅黄色大衣的她，正如料峭的春寒里颤巍巍开出的第一枝迎春，笑得人的心都跟着一颤一颤的，会让人觉得，为了博得这纯真灿烂的欢颜，就算捧着全世界送到她手上，也未尝不可。
宁铮到底还是举步上前，握住奉九的胳膊，将她拉近一些，镇定自若地给大家介绍，两边自然都笑容满面，原本掏出烟打算抽一口的军官也都自觉地把烟卷儿塞进了裤兜里：虽然奉九在宁军没露过面，但她讨厌烟味儿这件事已通过少帅戒烟的举动而尽人皆知。
打过了招呼，人群就散了。
两个来增援的宁军第九军正副师长一边走一边小声嘀咕：“少帅和老帅，完全不一样啊。想当年老帅进京，那气派，八大胡同，全包！整整七天，七天啊啧啧……那日子，换个神仙也不做；少帅可好，就没见他逛过堂子，再看看这太太，得，别指望再有跟着老帅时的好事儿了。”两个年过四旬的汉子垂头丧气，摇头叹息着走了。
柯卫礼听得好笑，回头又看了一眼那对站在一起极其耀眼的夫妇，不觉就想起一个老友来，轻轻一叹，转身离开。
奉九刚刚跟柯卫礼笑着点头打招呼，看到吉松龄留着没走，正站在对面冲她微笑，于是非常识趣地把媚兰托她带的新织的毛衣和一些食品递给了他；又从手提袋里掏出一个大信封，告诉他，里面有他已两个多月的儿子的满月照片，吉松龄立刻笑开了。
奉九自认识这位冰霜公子，还从未见过他如此眉眼笑过，这表情极富感染力，她也跟着笑了。
待吉松龄请宁铮一起观赏完他“好看得可以得‘最英俊新生儿’奖”的儿子的照片，那小心翼翼却不无炫耀收起来的样儿，让宁铮的脸儿都绿了。
实在不稀得继续忍受老友难得一见的得瑟，他拉着奉九回到了自己的住处，宁铮作为驻地最高指挥官，也没搞特殊化，而是跟其他人一样，住在普寿寺后院一间香客住的房间里，很是简陋。除了一张八仙桌，一个落地衣架，一个洗脸架，就只有一方土炕，幸好铺盖看起来还挺新的。
房间里非常冷，宁铮吩咐勤务兵现在就在外间生火烧炕取暖，随即脱掉了奉九的大衣随手往旁边的衣架上一搭，再也无法忍受似地覆在她身上一起倒在了炕上，奉九心说就知道会这样。宁铮热烈地吻着她的双唇，情潮涌动，刚刚在人前强装的镇定都不见了，喑哑地说：“我怎么觉得已好几百年没见到你了呢……”
奉九脸红心跳，她好像有点喜欢听他说这样的话，她握了宁铮的手，“这一仗太难了，你可真不容易。”
“是不容易……要不，咱也生个儿子？”宁铮调笑道。
“少顺杆爬！”奉九可不让他钻空子。
好一会儿，宁铮才站起身，走到八仙桌那，献宝似地拿过一套麂皮卷帘工具袋，顺着一个方向抖开，里面每个小隔里都插着锯子、锤子、锉刀、铁砧子、镊子、青铜卡尺、拉丝板……还有很多奉九不认识的精巧的小工具。
宁铮说：“三个月前，在庙里碰到一个要回山东老家的老手艺人，我就买下了他这套家伙什儿，让他教了我一段日子。一有空闲，就给你打了这个。”
他从最边上的小隔里掏出一只崭新的金戒指，上面錾刻着一只展翅的凤凰，式样古朴大方，做工很是精细，他拿过奉九的左手，轻轻套到她纤细的无名指上，戒指缓缓地降至指根，那只凤凰就这么静静地栖息在她嫩白修长的手指上。玉指青葱，配着即使在昏黄的油灯下也流光溢彩的凤凰，就好像它一直栖息在那里一样。
古法打造金饰，需要镂胎、锤揲、錾刻，通过细心修饰、摆悬捻摊、敲打锤斩，才能在金坯子上錾刻出复杂的纹饰。
有凤来仪，振翅欲飞，尤其凤凰的一双眼睛，灵动慧黠，一看就是费了不少功夫。
奉九看了看手，不禁小声嘀咕着：“不是应该男左女右么？”
宁铮低头吻了吻她的手指，笑着说，“西洋人认为，左手与心脏相连，显示的是上帝赐予的运气，所以通常戒指是戴左手的。西洋人结了婚的，都要戴婚戒表明身份……我看你在大学里读书，特别需要这个。”
奉九抿嘴而笑，这小心眼儿，低头端详，又纳闷儿上了，“怎么这尺寸刚刚好？”
宁铮从上将军服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支黑色万宝龙直身细钢笔，“我早就量过了，你这根手指的尺寸，跟我这支钢笔的粗细一样。”
还真是巧了。一提起钢笔，宁铮又想起一宗儿，“老实说，当初你送我的钢笔，是不是你买的？”
奉九茫然，“我送过你钢笔？”
宁铮气道：“就知道你不诚心。”奉九这才想起好像曾托大哥给宁铮买过一支“犀飞利”钢笔，当作宁铮在冰场上相救之恩的谢礼，当面被抓住痛脚，奉九不好意思地低头一笑。
宁铮一直耿耿于怀于韦元化的心灵手巧，从小到大居然给奉九做了那么多迎合小女孩心性的小玩意儿；自己的天赋可能比不上他，但也不能差太多；一想这小子现在身在美国，肯定不会用中国传统古法打造首饰，再加上这次正好和老金匠的相遇，简直是天意。
这多好，戒指得天天戴着，时不时就能看两眼，比韦元化那些小鸡小麻雀的木雕不是强很多？
宁铮又拿出一只戒指，比给奉九的略大，只不过是一头虎睛森森的老虎，奉九端详着，这次可是“扑哧儿”笑出了声，这錾刻的工夫也太粗糙了，宁铮把左手伸出来，“你给我戴上。”
“……请问你不需要一位牧师，或神父么？”奉九知道宁铮这架势只怕是在西洋呆多了，见习了不少西洋教堂婚礼的后遗症。
“这儿只有一位住持，如果需要，也凑合。”宁铮面不改色地说。
奉九给他戴上，顺手摸了摸，“不行，你这只戒指，还得好好打磨打磨，要不，容易刮手刮衣服的不说，跟我的也配不上。”
奉九又低头看看自己的手指，她真的很喜欢这只錾工精细的凤凰戒指。
忽然想起什么，她看看宁铮的戒指，欲言又止。
宁铮一看她的眼神，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你想得对，我要是戴个龙戒指，不定会有什么话传出来呢。”
奉九腼腆一笑，宁铮把她抱进怀里，又向后倒下去，“我还有个大工程——等这阵子战事了了，我打算再打一只金丝如意压袖，是前朝贵妃镯的样式，以后当传家宝，传给我们的女儿……”
声音愈见低沉，直至寂静无声，忽然一个女声喘息着说：“为什么是贵妃镯不是皇后镯？我不要做人小妾的人戴的样式。”
“好好好，说错了，本来就是皇后镯、皇后镯……”
夫妻俩在终于暖和起来的客舍里低声说话，一灯如豆，静静照着他们年轻的容颜。
他们细细聊着近几个月各自的生活情况：虽然隔三差五地打电话，但很多细节还是值得一说。
过了不知多久，躺在宁铮臂弯里的奉九一抬头，这才发现宁铮居然睡着了。她摸摸他明显消瘦憔悴的面颊，心头终于泛过了一阵隐隐的疼痛。
逃回山西的阎百川左等右靠，还是捱不过去，到底同意了与宁军进行停战谈判，于是由北平各慈善团体、世界红十字会和山西旅京同乡会做调停人，傅宜生与宁军代表郭瀛洲举行谈判，最后决定仿照三国时代关羽“降汉不降曹”的办法，将第四师残部改编为国防军，而不是安国军，直接受北洋政府陆军部的指挥，并发誓永不参加内战。
民国十七年一月六日，傅宜生出城到松林店会晤宁铮；九日，又到北平会晤老帅。十二日，涿州城由宁军和平接收，守城残部七千人改编为第三十六师，以白儒清为师长，移驻通州。
傅宜生一战成名，很多人赞颂他以少敌多、就地取材、灵活多变的守城手段；宁铮也得到了很多称赞，毕竟他制定的立体强攻战术也已到了极致。
但奉九对于傅宜生此举却颇不以为然：晋军主力早已败北，不可能对他驰援，他的强守孤城有何意义？
这是个相当善于操控人心的人，他的《训兵白话文》，先是表扬“兄弟们此次作战，又勇敢，又坚忍，真算得一等革命军人。”接着画大饼，说“弟兄们，要求大家咬紧牙关，捏定拳头，提起全副精神，好好与敌人打上几天，咱们的光明大道不是就在眼前吗？”
这不就是标准的灌米汤么？
涿州守城共达百日，但晋军第四师伤亡仅五百余人，可老百姓的受害程度却远比军队严重：百姓粮尽时以酒糟、霜为食，无柴可烧只能拆窗卸户以御寒；民房被毁十之八九，城中心南北大街近三百家商铺全部毁于炮火，多少人家破人亡，毕生家当毁于一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