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雨凇（1 / 2）
第55章 雨凇
新春三月，奉九很高兴学校终于又开学了，她把通过苦读一假期连过年都没中断的精心书写的报告交给了导师步教授。步教授认真看过后，把她找来，与另两位教授同一门课的同仁一起，提出了几个问题与她讨论。
在确认了奉九的确认真研读了有关本门课的一本主教科书和三本辅助性教材及其他相关资料后，三位教授均对她对于欧洲史的深刻理解表示赞赏，并表示她的这篇课程论文，值得一个很好的分数，并可办理免修。
奉九很高兴，其他有条件的课程，她打算都如法炮制，这样就可以提前两年毕业。
今年的春天颇不寻常，天气诡异，明明已是杨柳发芽，初春气息浓厚的时节，奉天忽又下了一场冻雨，一夜间就将已露头的春天打回原形。
不过这又算什么，战天斗地、见多识广的奉天人早有准备，过冬衣裳原本就没敢清洗、晾晾晒、防蛀处理后收起来，于是大家都翻出了衣柜里枕戈待旦的大毛衣裳、袄裤、围脖帽子和手闷子之类的保暖装备，把自己重新武装起来，一点脾气也没有地等着任性的老天爷这一波不按套路出牌的极寒天儿过去。
宁诤站在窗前，一身戎装，他刚下火车，还没来得及换衣服。
这次突然从北平回来，是老帅授意，让他探探留在奉天老家几个老臣子的口风，对于当前的形势又是怎么个看法。很多话在电话里不方便讲，“人怕见面”，还是当面锣对面鼓地直接说开了比较好。
他突然回来，进了家门也没让下人去告知奉九。此刻，他正专注地向外望着，双手插兜，双腿微微岔开，从后面看，他的身材修长挺拔，一条马裤更是被他穿得英武有型。
好容易逮着他回来，约好了时间抓住时机立刻上门的杨立人坐在书桌旁的单人沙发上，懒洋洋地耙着头发，站起身，下意识地顺着宁诤一动不动的视线望出去：毫不意外地看到了宁铮的太太唐奉九正在书房外的小园里慢慢行走，身上披件大红纱面白裘皮的披风，两颊被冻得通红，在一片银装素裹的映衬下，越发显得眉目如画；后面紧紧跟着的是小丫头秋声，这几年也长高了，绊绊磕磕地追着奉九走，猞猁皮大毛衣服一裹，跟个球似的滚动着前进。
因着昨晚先下的冻雨，无论是高大的松柏，还是低矮的灌木，都被冰层厚厚地覆盖住了：褐色的松果像滚汤圆一样被一层层的冰雨裹成一个个晶莹剔透的琥珀球，短小的松针和老绿色的松枝都被冰菱子包成冰棒，在升起的朝阳照射下，璀璨无垠，到处泛着七彩的光，就是再能耐的能工巧匠，也难以描摹这大自然的精巧手艺。
杨立人的视线调回来，正好看到宁诤忽地向前一步，象是看到了什么让他着急的事，又顿住了；再向外一望，才看到是奉九摔倒在地，秋声伸手拽她，却也被拽倒了，主仆俩人在被雨凇浇灌得光溜溜的园地上费力地爬起，再摔倒，却没一个发脾气的，隐隐约约还能听到两人爽快的笑声，奉九的笑声尤为清脆悦耳，如风铃般穿过厚厚的玻璃窗，传到了人的心里，就这么赖着不走了。
杨立人叹息一声，转身回来坐到沙发上：“我们俩可真是，我是假装爱上一个人，演得很是辛苦；你呢，你是得经常克制着爱一个人的心思，没想到，也是挺辛苦。”宁铮没说话。
杨立人最擅长唱独角戏，有没有人接茬，都不影响他自得其乐地发挥，“我是不能换了，被这个恶婆子给看上了，单稀罕我一个，真是祖上不积德；你说你这是何苦呢？你太太这个位置，我敢说，全国一大半适龄单身小姐都抢着要，合适的人选有的是，我就不信你挑不出一个喜欢你你又喜欢的，何必可着一个不稀罕你的小女子祸祸？害人害己，害人害己啊！”
宁铮还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奉九，她现在走到了几棵梧桐树下，树顶上，一大片小麻雀叽叽喳喳地叫着，倏忽间鸦雀无声；再一下，又开始七嘴八舌地叫了起来，奉九向身后招呼着，用手指着它们，好象在说着什么，秋声也笑了起来。
杨立人又絮叨开了：“你喜欢她，却把她困在这个位置上，这其实就是不厚道，这叫什么真喜欢？你这是让她受苦，人家想出国读书的吧？因为你，出国泡汤了，以后还得替你生孩子……对了，你俩还没圆房呢吧？”
宁铮从窗前转过身，走到他对面的长条沙发上坐下，“别废话，找我什么事？”
杨立人赶紧从不请自来的婚姻顾问变回嗷嗷待哺的羸弱婴儿：“兄弟！你一定得可怜可怜我这个卖身救父的孝顺儿子，我那金贵的太太可是给我铺好路了，现在就差你这一道手续，你一开恩，我就能还她人情，以后，想离婚也是方便的，父母养育之恩，我也算还了一大半。”
宁铮对老同学也不是不同情的：非长非嫡，想冒尖儿的确不易，仗着命好，娶了西南首屈一指的大富商的爱女，借着太太娘家的势力，在西南地区声名鹊起，并得到了家族的认可，俨然成为杨家下一任掌门人。现在又想与东北合作，拓宽矿业渠道，开采银矿，他们有技术有资本，实力够用；再说，未来如果宁军要进军山西，也不得不通过让利培植亲信力量。现在只要宁铮出一道手谕，那么，宁军的收入可以增加，兵工厂的设备也增加一个销售渠道，可以说是两全其美，互相持股、互惠互利的好事。
“没问题。”缕清了几个关节，无关大碍，宁铮爽快地答应下来。
到目前为止，宁军陆军达到四十万人，海军也有二十一艘战舰，舰队官兵三千三百余人；而武器装备才是让各系军阀为之胆寒，因为自从宁铮枪毙了贪污成性的奉天兵工厂厂长后，生产力已提高了五倍——每天的产量就可武装一个营，其中步枪型号为六五、七九式，迫击炮一六式，放眼整个东亚，也是名列前茅。
无论是整饬陆军，还是后成立的航空飞行大队，以至于最重要的兵工厂，宁铮出色的管理能力让人为之侧目，也让各系军阀暗暗羡慕宁老帅生了一个好儿子。
不过，现在最大的问题是，宁军对上了北伐军……
宁铮打发走了感恩戴德的杨立人，出了书房进了客厅，在沙发上坐下，没一会儿就听见奉九九和秋声你追我赶嬉笑着进了屋。
只听得吴妈低低地说了几句，秋声立刻不说话了，隔了一小会儿的功夫，只听得奉九穿着皮靴踏着地板的脚步声越走越近。
宁铮扭脸儿望向客厅入口，一张鲜妍的脸随即出现，饱满的双颊像是涂了最浓艳的胭脂一般。
她展颜一笑：“你从北平回来啦！”两人这是又一个多月没见了。
她手撑门框，单手脱了两只长筒皮靴，换了轻便的绣拖鞋，步履轻盈地走了进来；宁铮没说话，只是微笑着，拍了拍身边空着的地方。奉九解开披风搭扣，挂在衣帽架上，这才走过来，乖乖坐在了宁铮指定的位置。
宁铮伸手把她抱起，放到膝上，奉九也只是柔顺地由着他动作。
奉九忽然觉得有点怪异：再怎么着，她也与宁铮结婚快两年了，他们不可避免地越来越熟悉，越来越亲密，就好像现在，宁铮一招手，她就会自动自发地坐过来，抱抱亲亲都随他，反正不听他的也不行……所以说，习惯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
宁铮没说话，好象很累的样儿，奉九也知道他的不易，看了看他疲乏的脸色，在他腿上半转了身子，轻揉他的太阳穴。
她的手很冰，带来一股清凉，宁铮垂着眼，没一会儿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宁铮抬眼看着她的眼睛，好像头一次注意到她的睫毛：又不密又不翘，但硬是和她那双万泉公园里梅鹿一样俏皮灵动的眼睛配得刚刚好，会让人觉得那种所谓标准美的浓密睫毛，会脏污了她清润的明眸。
奉九按了一会儿后，手开始发酸了，甩了甩腕子，正要再接着按，宁铮握住了她的手：“够了，很舒服了，我的头疼减轻了很多，谢谢。”宁铮在人际交往上是欧美范儿，并不会因与谁亲近就把别人对自己的照顾视为理所当然。
奉九不好意思地看着宁铮：“我这瞎按也有效？”
宁铮好笑地瞧着她：“没想到我太太无师自通，悟性这么高，每一下都按得恰到好处。”
奉九自然知道宁铮是在调侃她，“那我还是找个师傅学学按摩吧，这也算是‘一技之长’了。”
宁铮点点头：“这么懂事。”奉九疑惑地抬头看他，懂事？在他看来这就算懂事了？不过自己不是一向懂事的么？
她觉得有点好笑，宁铮低头轻轻吻了吻奉九微凉的唇瓣，收了往常那股子一吻下来总要把她吞吃入腹的野蛮，随即把头垂在她的肩上。
宁铮的呼吸浅淡，鼻息带着热力透过薄薄的夹袄，渗进了肌肤，就肩上这么一点点的温热，却好象能传遍全身，让她整个人都热起来了似的。
奉九被他拥着，也做不了什么，只能耸着鼻子嗅了嗅他身上的气息，宁铮身体颤动了几下，好象在笑：他身上带着股冬天特有的清冷新鲜，还有他一直用的“中央”檀香皂的气味，混成一种这几年以来她越来越熟悉的气味，闻之安心。
他们没再说话，奉九扭头望着窗外桃树光秃秃的枝桠上的积雪出神，上面一高一低停了两只大喜鹊，“加加”地叫得欢实，好象在吵嘴，又好象在闲谈。
奉九忽然发现在奉天的冬日里，除了麻雀、喜鹊和乌鸦，好象再没见过别的鸟，都冻跑了吧？太不够意思了。
她不禁对硕果仅存的这三种不起眼的小生灵生出了敬意。
两只大喜鹊好象知道奉九在夸它们，忽然转过头来冲着奉九振翅鸣叫，“你们好。”奉九悄声跟喜鹊打招呼，轻轻摆了摆手。
刚刚好象睡着了似的宁铮虽未抬头，但却好像见着了一样，准确地抓住她摇摆的细白的手，亲了亲她的指尖。
“你知道么，我们认识三年了……你快活么？”宁铮忽然低声问。
三年？已经三年了啊，他干嘛突然说这个？奉九觉得宁铮好像在规划什么与自己相关的时间表，而自己并不知晓。
快活么？她此刻的心倒是安宁的：身体康健，家人安稳，大学读得顺利，身边这个人……对她也很好。所以，应该是快活吧？
她微微笑了笑，反问道：“有什么不快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