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雨凇(2 / 2)
宁铮抬起头,墨色殷浓的眸子直直锁住了她澄澈的双眸,与她对视半晌,忽然顺势把她放到沙发上,颀长的身躯随之压下,面色涌动着一股潮红,低下头来带着急切寻找她的双唇。
奉九暗叹口气,伸出手左支右绌,嚷嚷着:“你现在老老实实的,我就更快活了!”
宁铮全身像是一下子被定住,忍不住哑然失笑,轰然倒在她身上,压得奉九发出了水壶被烧干时才有的气声。宁铮笑过了,支起上身,弹了弹她饱满的额头,“你呀!”
我什么呀?奉九不解地回望,宁铮到底还是没说出口,只是把她放下来,让她进书房看书学习去了。刚刚一直在门口逡巡不敢进来的泰山赶紧跟在奉九身后,她们一前一后进了书房,各自找地儿或坐或躺,各得其所。
他自己则在沙发上又坐了很久,翘着二郎腿,双手插兜,歪头沉沉地看着窗外的喜鹊和麻雀,显得很是静默。
奉九学习学得不亦乐乎,宁铮和老帅在关内的日子照样不平静,甚至到了泥足深陷,不可自拔的地步。
宁铮头一次坚决地对父亲的战略表示了不认同,并利用自己与众多欧美驻华公使交好这一点,邀请他们轮番上阵,极力劝说父亲退兵关外,不再与新军阀争天下。
老帅这个人,不是个用东北话说的“死犟眼子”、一错再错的那种人,审时度势下,他原本坚如磐石的心也开始松动。
五月初刚放春假,正在北平的宁铮忽然急电奉九,让她进京一趟,顺便带上些可出席宴会的华贵服饰。
奉九不明就里,只好收拾了几套晚礼服,还不忘想着可以顺便给巧稚和秀薇带些东西。临到和秋声坐汽车出发时,一身安国军少校军服的鸿司居然也背着一个卡其色美军m-1912作战背包等在门口,说老帅让他也去。
奉九自然说好,他们乘坐同一辆汽车到达火车站,随后上了专列。
从奉天到北平,最快也得二十几个小时。
上车时已是下午四点多钟,很快到了晚上,在餐车上轮班的帅府厨子给他们送来了几道菜,有“酸沙鲤鱼”、“红烧素肥肠”、“油泼羊腿”和“焦熘松”。
两人面对面坐着用餐,餐桌上方色彩鲜艳的彩色玻璃吊灯散发出柔和的光线,奉九在听鸿司讲他在讲武堂时的趣闻:年轻军人彼此不服气,挖空心思地相互作弄,不知闹出多少被关禁闭的事儿来。奉九忍不住被逗得哈哈大笑。
宁铮坐在对面有点恍惚,这情形,好像又回到了她还在同泽和自己一起筹划两校活动的光景,沐浴在柔和的暖黄灯光下的奉九,还是梳着一根鱼骨辫,穿着青果领米白色薄开司米毛衣,露出里面一点点湖蓝色软缎袄褂,的确没多少变化,还是一贯的清雅秀丽,不过细细一品,人还是变得更美、更知性了些。
到了晚上九点多,秋声早已到隔壁的卧室入睡,两人道了晚安,各自就寝。这次的专列没有挂带大卧室的车厢,而是普通的头等卧铺车厢,每个卧铺间配了两张铺着条纹亚麻床单和同色羽绒被的单人床。
鸿司平躺在床上,双手交握,枕在头下,耳朵不自觉地捕捉着一墙之隔的奉九的动静,他甚至听得到她翻身时不小心头撞到墙时发出的懊恼声,恨不得伸手过去替她揉揉,待意识到自己的心思,又自嘲地一笑。
第二天一早,奉九先起来洗漱,接着坐到窗边小几一侧的单人沙发上,托腮注视着车窗外向后倒退着的初夏景色;没一会儿鸿司也过来了,两人相对而坐,就这么一起默默地看着风景,偶尔轻声交谈几句,这种感觉,是知心老友的恬淡,没有一丝尴尬。
到了中午,火车已驶进正阳门东车站,奉九看到了宁铮在站台上等候的身影。
夫妻俩又是快一个月没见面了,一身戎装的宁铮英挺俊秀,灰蓝色的安国军军服衬得他如此耀眼,就好像奉九一路上看到的那些在初夏转成碧绿的桑树,满树被阳光镀了一层金子似的叶子上,还撒着星星落落的光斑。
看来他又是开了军事会议后直接过来的。
车门一开,他上前一步,扶着换了一身湖水绿洋装的奉九从车门处的脚踏板上下来,然后就一直侧头瞅着她,慢慢地牙关开始咬紧,以致于右侧脸上隆起一条肌肉,像是在强抑着什么。
奉九暗笑他居然没注意到身后跟着的鸿司,鸿司也没吱声,两人默契地都不点破。
宁铮挽着奉九的胳膊往外走,此时站台上正是人来人往的时候,已有好奇和惊艳的目光向他们扫来,奉九看宁铮还不收敛,于是不易察觉地伸手轻轻掐了他的腰一把,让他注意点。宁铮笑了,俯头在她耳边轻轻说:“怎么,我看自己太太还有错了?”
奉九笑眯眯地指指身后,宁铮这才看到自己的侄儿,难得脸上一红。宁鸿司给宁铮敬礼,宁铮回礼,一问才知道,是老帅特意打电话让他来的。宁铮一听之下若有所思。
走出站台,支长胜已等在一辆灰色“帕卡德”汽车旁,他严肃地给奉九和鸿司行了军礼,然后客气地请鸿司坐在副驾驶的位置,自己径自坐进驾驶室,秋声则坐进了第二辆卫队旅其他人开的汽车。
支长胜知道只要奉九坐车,宁铮从来都是要亲自给太太开车门的。
这辆车是老帅五年前找美国一家小汽车公司定做的,造价五万大洋,用的是“帕卡德”底座,别称“奉天一号”,但并不是老帅唯一的防弹车,现归宁铮使用。两旁的踏板上可分别站立三名马弁,一旦有人行刺,可随时还击。
这辆车车体极长又宽大,有防护装甲,车窗由百叶防弹装甲钢板制成,可拆卸。奉九往前一看,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车头挡风玻璃上剜了一个大圆窟窿,架着的一挺勃朗宁水冷式重机枪正好从这伸出去,乌黑油亮的枪管不怀好意地直指前方,充满恫吓感。
宁铮跟着奉九坐进后座,忽然发现今天这辆车变得有点特别:与前座之间,还有后座所有的车窗户上都蒙上了几层白纱帘,他一愣之下才明白过来,不禁对支副官的有眼色表示赞赏。
奉九转过头来瞪他,看来也注意到了这一点,那还客气什么,宁铮把奉九往怀里一抱,立刻沉醉于她清甜的气息中了。
前座的鸿司听到奉九隐隐约约“唔”了一声,心头忽如千百只小猫抓一般难受。
奉九挣开宁铮,伸手捂住了他的嘴,眼神里充满警告,不许他再胡来。
宁铮盯着她的双眸,舔舐她手指根间的缝隙,奉九的脸腾地红了,赶紧缩回了手,这感觉,比接吻还要来得暧昧色气。
宁铮知道奉九脸皮薄,另外还要顾忌着前座的侄子,只能浅尝辄止,于是双手做投降状,暂时作罢。
奉九这才有心思接着观察这辆神奇的汽车:内饰主要用的红木,座椅蒙着紫金色织锦缎椅垫,地板上铺着同色羊毛地毯,她和宁铮坐着的后座宽敞到完全可以躺下,还真是符合老帅一成不变的豪华喜庆的审美。
奉九不知道的是,这辆车是全球首辆十二缸防弹车,称得上是一辆轻型坦克。正在天津寓所的老帅特意打电话告诉宁铮今天开这辆车来接奉九,也不知到底怎么个心思。
最特别的是后座左手边配了一盏小小的绿色阅读灯,宁铮告诉她这是父亲出行时读报用的,奉九再一次感叹传言误人,自己的老公公真的不是文盲。
不过看着这辆车她也算开了眼:因为无论是自家汽车、宁铮自己的甚至包不屈的汽车,都是简简单单,毕竟主要目的是为了出行方便,只有老公公这车,一身的土豪气,一看就是不差钱儿,且仇家不少。
十年前的形势与现在不同,彼时京城危机四伏,军阀之间暗杀成风;现在则已不是那个时代,而且北平还牢牢掌握在宁系手中。
既然在车上做不了什么,宁铮干脆替奉九拉开右边车窗上的白纱帘,奉九侧着头,贪看街上的景致:她不爱看那些人流如织的店铺,而是喜欢看街上的行人:
有戴着冷了可拉下给耳朵取暖、热了可翻卷上去的猴帽的黄包车车夫,敲着小皮鼓的收破烂儿的,挑着杏仁茶挑子的,不过奉九觉得最喜欢的是“打锣儿的”——小木槌儿一敲在铜锣上,没几下,就看到临街的家家户户的门都开了,蜂拥着跑出一堆堆的小孩儿。前面挂玩具后面元宝筐里放零食,最能吸引小孩子的注意,此时车子开得极慢,奉九因此看到了万筒、沙燕、亚腰葫芦等小玩意儿,还看到小孩子们手里已经捧上的酸枣、桂缸烙、薄脆、茯苓饼……调皮的小把戏们七嘴八舌地跟小生意人讨价还价,热闹非凡。
车窗还掠过穿着蛋青色绸子旗袍,肩上结一朵鹅黄色纱蝴蝶结的妙龄女郎,也有身着藏蓝色长袍,下面露出半截黑色西裤的先生。但奉九觉着,北平人,还是像几年前她来过时那样,不怎么会打扮,不像上海滩那么时髦。
沿街还不时从窗口飘进几句标准京骂,好一座生机勃勃的北平城。
汽车很快穿过太平桥大街,开过锦什坊街,眼前终于出现了一座巍峨的府邸,上面写着几个字——“顺城郡王府”,奉九惊讶地发现,这王府没有狮子把门。
大门已洞开,车子缓缓地驶了进去。到了第一重院落,宁铮开门下车,伸手牵出奉九,“这是我们在北平的家,来看看可喜欢?”
鸿司跟着下来,跟他们打声招呼,就跟着也已下车的支长胜走了;秋声跟他们一起,由迎上来的杂役领着,把行李拿过去起居室,准备打开收拾。
应该说三个人都很识趣地离开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