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辞世(1 / 2)
第61章 辞世
今儿一早儿刚到申时,奉九就醒了——今天是阴历四月十七,宁铮的二十四周岁生日,可他没在家。
她略有不安,大概因为上一次从北平回来时,宁铮还在劝说老帅撤军关外一事,虽说已接近成功,但还有许多工作要做。
而最新消息是宁军已开始有序撤回关外,但几十万军队想如数撤回,也是一个大工程,毕竟军队调防非常繁琐。
每晚六点,宁铮还是会打电话回来,这也是两人的约定:对于宁铮来说,即使见不到面,听听声音也是好的。
她心里还惦记奉灵——奉灵前几天由卢夫人陪着去天津参加南开大学的入学试,她对南开一往情深,因为小时候就去玩过,留下了非常美好的印象。继母是天津人,对于女儿报考娘家所在地的大学,很是惊喜,更别提以后还能借光跟健在的年迈父母多团聚,这样的前景任哪个为人子女的也都会高兴吧。
接近卯时三刻,门口忽然响起了“叮咚叮咚”的门铃声。这么早就有人来按铃,还按得如此急促,奉九原本就不那么安稳的心急速跳了起来。
秋声赶紧应门,没一会儿,已坐在起居室的奉九就听到秋声的脚步声急促地传了上来:“姑娘姑娘!”声音里透着前所未有的慌张。
奉九还穿着宽松的睡袍,赶紧披衣下楼。
楼下居然是一向镇定自若、颇有大家风范的洪福:“三少奶奶!”他泪流满面,悲痛地唤了一声:“老帅,老帅……”
奉九心里一沉。
她跟着老管家快步走到小红楼南面四五十米处的大青楼,这才看到一行人正小心翼翼地抬着一副担架,上面有个蒙得厚厚实实的隆起的人形,定了定神,沉声说:“把父亲送到一楼客房,把家里备着的医疗器具都布上,去请薛医官。”薛成仁是帅府负责宁老夫人和老帅身体健康的医官。
等这一行人迅速行动,她又回过身,镇定微凉的目光从门口到眼前一个个下人的脸上看过去。奉九一向仁善,但若犯到她头上,比如做假账瞎报开销被发现,她从来都是决不轻饶,对于她的恩怨分明,帅府里的人这两年看得明明白白。
现在,她对着明显惊慌失措的下人们慢慢地说:“大家都把嘴封严了,事情紧急,我现在也没什么耐心,谁敢胡说八道一个字,军法伺候。”
众人不由自主地打个寒颤:军法而不是家法,怕是要变天了。
这么些年以来,帅府后面巷子里被枪毙的下人也有那么几个……大家都唯唯诺诺垂手而立,奉九看稳住了这批人,立时抬脚往后走。
一直侯在一旁的老帅另一位近侍邹明清低声说了个大概,奉九一路走一路听——专列到皇姑屯,关东军埋在铁道底下的炸药,遥控……岗岩石桥墩被炸开……第十节专车只剩一个底盘……吴督军头顶穿入一个大道钉,当场死亡……校尉处长温守善被埋在碎木下面……七姨太太被炸掉了脚趾头。
老帅只怕已不行了,昏迷前只来得及说了句:“让晨钟儿赶紧回来。”当时只有近卫队在身边,他们趁乱将老帅搬进汽车运了回来,奉天省省长火速到达及时封锁现场,同时下达了全城戒严的命令,没几个人看到老帅受伤的真实情况,真是万幸。
但宁铮还在北平,正在和老对手陆系讨价还价,并给第三军、第四军压阵,所以在少帅回来前的这段时间,怎么办?
奉九停下脚步,对老帅的遇袭还是有种不真实感:声名赫赫的宁军大元帅,在逐鹿中原的枪林弹雨中都能安然无恙,没想到却在大本营遭到了暗算……
到了大青楼门口,她已拿定了主意,低声吩咐邹明清去打几个电话,自己迈步进去。
此时,帅府的三位姨太太和大嫂、二嫂已进了一楼东头的客房,奉九在阴森森的走廊里就已听到了她们隐隐约约的哭泣声。
奉九一脸从容地走进去:“各位夫人,大嫂、二嫂,情势紧急,大家心里要稳得住,该干嘛就干嘛,这样就是对父亲最大的慰藉,我们务必要等到瑞卿回来主持大局,只要慢慢将养,父亲,会好的。”
一向最有主意的寿夫人叹了口气:“那我们该做什么?”
奉九轻声说:“只怕过一会儿,日本人就会来探听消息,希望各位夫人不要露出破绽。您以往这个时间在做什么,现在还做什么。”
寿夫人点头:“好。三少奶奶放心。那到了八点,我们还是打麻将。”
奉九赞同,又转头对着一向寡言少语,但人踏实可靠的大嫂说:“大嫂,奶奶那里,就麻烦您看顾些了——先递话儿让老人家心里有点数儿。另外,别让奶奶出来了,只怕以后会有不少人登门查探消息,乱糟糟的让人心烦,就说她老人家跟着着急上火也病了。”
大嫂眼圈儿泛红,沉默地点头。
奉九又对一直不安地绞着手帕的二嫂说:“二嫂,您把鸿允和雁英带好就成,俩孩子就够您一累。”
颜乐龄感激地望向奉九,这个妯娌自进府来,一向都是体贴周到,从不掐尖挑事儿。
“那就这样吧,辛苦各位夫人、嫂子了。”
五位女眷都擦干眼泪,咧了咧嘴,练了练表情,互相纠正一下,一个个若无其事地走了出去。
奉九目送她们离去,立马上前查看,薛医官正忙活着,身边还有一个随军军医帮忙,必要的医疗器械和药物都是现成的,但见老帅脸色灰败,呼吸粗重,大半个身子被炸得破破烂烂,眼见得不成了。她的眼泪涌了上来,又马上抬手拭去,询问道:“情况如何了?”
薛医官满头大汗,军医正给他擦拭,手里的各种特效止血药和青霉素轮番施用,但老帅的神智始终没有恢复过来,手术?完全没有必要……
他回过头来,目光犀利地对上奉九,缓缓摇了摇头。
奉九的心直落到底,那一丝菲薄的希望的气泡,彻底破碎了。
正在这时,洪福匆匆走进来,握着嘴在她耳旁轻轻说:“日本领事馆总领事林久治郎求见。”
来了。奉九忽然有种大幕拉开,众多魑魅魍魉即将鬼祟起舞的荒诞感。
她点头道:“我马上过去。”
低声跟薛医官又交代了几句后,奉九径直上楼,进了跳舞室旁的一个衣帽间,里面放着她的一套妆奁,及各式端庄高雅的会客服装,以备偶尔过来参加在大青楼举办的舞会及会客之用。
她淡淡地涂眉画眼,直到刚才的泪痕都被遮掩干净,而镜子里的女人显得愈发光彩照人,她换了件颜色清雅、略带艳色的鹅黄色珍珠缎西式裙装,戴上了金刚石耳坠,穿上了透明玻璃丝袜,踩着鸽灰色芭蕾舞鞋,这才步履匆匆下楼,直奔客厅。
一进客厅,身穿黑色西装,有过几面之缘的林久治郎立刻捏着帽沿站了起来,他个子适中,神情温和笃定——今晨,天刚蒙蒙亮,他就被一阵猛烈的爆炸声震醒,马上起身打电话给满铁公所所长镰田确认,八九不离十,事情只怕成了。
所以,他耐着性子等了一会儿,到了即使登门拜访也不显得唐突的时间后,马上来了帅府一探究竟。
奉九深吸口气:人还在呢,探病时就穿着黑色衣服来了,号称日本最著名的“中国通”之一,他可不是不懂礼数,真是亟不可待啊。
但奉九脸上还是露出一个明快的笑容,步履轻盈走了进去……
洪福看着奉九站在客厅门口微笑着目送林久治郎离去,那纤细的身躯,薄薄的,娇弱弱的,双肩和背部却挺得格外的笔直,似乎蕴藏着巨大的勇气,不禁点点头,对早入进内伺候的邹明清说:“三少爷有福啊……三少奶奶真沉得住气!”
这时,又有门房进来通报,奉天军署参谋长臧式毅求见,奉天省长刘尚清从现场回来求见……
帅府门外的胡同,此时已被拿着照相机的各大报社驻奉机构的记者们挤得水泄不通。奉九知道,或真心关切,或只是看热闹,或居心叵测要上门一探虚实的人马,会一波又一波,如潮水般涌至。
她恍恍惚惚地想着,昨晚的电话里,人在北平的宁铮还用他那一向浅淡但意思却不容辩驳的声调说着:“明天是我生辰,我没法儿及时赶回去,所以,明早别忘了替我吃碗寿面再煮个鸡蛋滚滚运,回去我要检查的。”
奉九当时还很不服气地问他要如何检查,宁铮狡猾的声音顺着电话线轻轻巧巧地爬进她的耳蜗,就好像他人就在她身边,像往常一样,暧昧而又充满别样意味地舐刮着她的耳廓,胸有成竹地低语:“我自有办法。”
这样的家常话,现在回想起来,不过就是一夜之前的功夫,居然已恍如前生。
宁老帅是个极其复杂的人物,他为人的重情重义,对东北百姓的善待和安抚,对国家统一的坚持,与日本人多年的虚与委蛇,无与伦比的野心,对现代政治的无知……他是中国近代史无法忽略的内容。
忽然,洪福快步走了过来,嘴唇轻微地哆嗦着……
她立刻回到了老帅所在的临时病房,一直昏迷不醒的老帅已勉力睁开了眼睛,他费力地呼吸,喉咙处也被炸破了一个洞,正拉风箱一般喘息着。
他的手微微抬起,奉九赶紧握住,老帅咳嗽了几声,唇边浮出一个慈爱的笑来:“九丫头,好好陪着晨钟儿,有你在,他,他就不会犯混……”
奉九看着这个自她进门起就一直对她疼爱有加的长辈,泪眼模糊,赶紧点了点头,泪珠也随之掉到了长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