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杨四(2 / 2)
宁铮没出声,奉九心说今天怎么这么磨叽,她还有事儿要做,不等那边回音,直接把电话撂了。
宁铮自从前天回奉,就一直没回过帅府,也没回喂鹰胡同,听支长胜说,是天天去军部,太晚了就歇在那里;有时还会去北陵别墅歇息。不过,偶尔还是会陪一些到访的各方官员去北陵打高尔夫,或网球。奉九听了免不了会想,这是不也都是生意?
宁铮有时会派支长胜或胡建学回来取不常用的印信,拿几套换洗衣服,还添了送去些吴妈做的糕点的奇特要求,这都是以前未有过的,奉九稍微纳罕了一下,也都一一照办。
第二天奉九下了课,直奔学校图书馆,因为其中的报刊阅览室是收集国内外发行量最大或其他有独特见解的报刊最集中之地。
大学里倒底风气清明,一路遇到的奉大学生很多都认出了她,但只是微笑着行注目礼,极少有人上前扰人清净。
奉九拿起统一装订在一根方木棍上的一挂《大公报》报纸,从最新的开始翻起,乍一看上面的消息都没什么出奇,无碍乎南京东北关系、国际政经局势……但翻到第四版,她看到了一则声明,关乎一位杨姓绅士登报与四女脱离宗族关系,而且,接连四天都是同样的内容……
她慢慢放下报纸,不知不觉抿紧了双唇。
秋声骇然发现,自家姑娘从大学回来后,又有了最新的学习目标,希腊文。
她在纸上勾勾画画的,是比原来的英文字母看起来更复杂、更弯弯曲曲,往往头上还戴着一顶“小帽子”的蝌蚪文。
至于奉九为什么会开始学习这样一门冷僻的语言,其实非常偶然:上学期葛萝莉特意为她推荐了一个人,姓帕帕佐普洛斯,听姓氏就知道是个希腊后裔的美国人,同时也是芝加哥大学的希腊文教授,萝莉说他是自己在美国的好友塔琳的父亲,到中国来旅游和访友。
他要拜访的好友正好身在小西关教堂,居然就是林沫神父,原来这位帕帕佐普洛斯是林神父的大学同学,这可巧了。
几天后,奉九在教堂见到了帕帕佐普洛斯,这是个蓄着大胡子,身材魁梧高大、英气勃勃的中年人,长着双非常温和的灰色眼睛,两个人友好地握手。
林沫神父笑着说:“奥黛丽,这也是我最要好的大学同学——帕帕佐普洛斯先生,唉,他的姓很难念的,跟希腊文一样难,你就管他叫巴先生吧。”
奥黛丽是奉九的英文名字,奉九初遇林神父时他给起的,其实说到底,这是个法语名:因为林沫神父见到当时只有十四岁的奉九时,觉得她年纪虽小,但看起来优雅高贵,所以才把这个美好的名字给了她。
奉九和新上任的巴先生一起笑了。
巴先生对奉九说:“林神父说你的语言能力非常强,我是教希腊文的,怎么样,有没有兴趣挑战一下号称拉丁语系里最难的希腊文?”
奉九没想过学习希腊文:她在导师步教授的指导下已开始了德语的学习,大约有半年的时间,照例入门很快;未来她还要学习西班牙和葡萄牙语。
经过大学一年多的学习,她的职业目标日渐清晰:就是以后要做个语言学家,但还真没打过希腊语的主意。
奉九没当场给巴先生回复,只说回去要考虑几天。
但在图书馆查证到了《大公报》上的启事后,奉九想了想,还是到了小西关教堂找巴先生。
巴先生几天没见奉九,正担心唯一中意的中国学生再跑了,一见她就故意说:“奥黛丽,偌大的中国,四万万人口,居然没有一个能说希腊语的,我有点伤心,毕竟中国和希腊都是伟大的古代文明;但我也承认,希腊文真的很难。”
奉九明知道巴先生有点激将法的意思,但什么是年轻?年轻就是气盛,就是受不得激。
再有,巴先生说到目前为止,中国还没有一个人系统学习过希腊文,这种开拓处女地成为拓荒者和急先锋的使命感、可预见的成就感倏然攫住了她,她忽然觉得,与林神父、葛萝莉、和巴先生的相遇,好象都是冥冥中的宿命,而她打算接受,并甘之如饴。
至于为什么突然就下定了决心,她自己也不大明了,反正就是心头好像有股怒气,不得发泄,有点憋屈,她想借着学习一门新语言,可以自虐似地把多余的精力宣泄出来,并转移某些让人感到不快的注意力。
这就是奉九的解压方式了:对于排遣压力,每个人都有每个人不同的方法——有人暴饮暴食,有人抽烟喝酒,有人淫靡放荡,有人暴力相向,自然也有象她这样,用读书、画画和学习等正向方式来解决问题的。
巴先生对奉九的英语、法语、意大利语和德语水平都进行了测试,结果令他惊喜,他对着林神父点点头:“你说得对,这位中国小姑娘是个语言天才。”林神父笑了,很欣慰奉九的天赋没有被埋没,看看,果然不出所料地获得了在国际语言学界拥有崇高地位的老同学的认可。
就这样,奉九现在进入了高强度的语言学习进程中:每天下课后,已在奉大做了特聘教授的巴先生会给她单独授课一小时,然后奉九回小公馆做各科老师留下的作业,及各种日常练习。
这饱满的学习量把吴妈和秋声都吓着了,她们看着奉九密密麻麻的日程安排,都怕奉九累坏了,因为她现在除了处理一些五夫人拿不定主意的帅府的棘手家务、恩德堂院的日常事务、奉大的管理业务,并提前修习高年级的课程外,其他时间都用来学习各种语言了,更别提她还要抽空阅读古籍、写字、抚琴和作画,天天忙得像个陀螺一般,但她的精神头却是极其飞扬的。
五夫人听了去小公馆替自己给奉九带信的心腹的报告后,默然不语,四姨太捅咕捅咕她:“哎你说咱这三少奶奶,到底要干啥啊?好好的少帅夫人当着,难道不该四处横着晃让奉天人都知道她现在才是数一数二的贵人?这可好,掉书窝里去了,这是要当女博士啊?”
五夫人敲敲长长的烟袋杆,从老帅去世她就吸上这个了:“这哪是女博士挡得住的,这必须是个女教授了,还得是什么,终身教职那种的。”别说,五夫人的确有眼力。
直来直去有话藏不住的四姨太一歪嘴:“我就想不通,女人家一不裁新衣裳二不看戏打牌三不攒珠宝首饰,天天看那什么狗屁勾勾文,是能生儿子,还是能让自己男人更稀罕自己啊?念书?我看她脑子念出坑了,我们三少难道还能因此高看她几眼?傻丫头,想不开。”
六姨太无奈地看了认识这么多年就没拿起过书看过一眼的四姨太一眼:“可闭嘴吧你!大字儿不识一筐坐火车都能坐反的,还好意思对人家评头品足。别忘了,我们少帅夫人,那可是同泽和奉大鼎鼎有名的才女,跟你唱河北梆子我唱京韵大鼓的能一样么?”
四太太以前是唱过河北梆子,六姨太拿手的则是京韵大鼓。不过自从老帅去世,她们这几个姨太太也没了争风吃醋的对象,原本就少有的小打小闹的斗气,更是早已绝迹,大家心平气和地相处。
寿夫人看看一旁陪坐的七姨太牛晶清,还是跟个木雕泥塑一般,两眼一贯地发直,不免叹了口气:在皇姑屯事件里,七姨太被炸掉了右脚的三个脚趾头,养好了伤后,倒也没耽误走路,不过人是彻底毁了。
尤其后来听说那个金东珍,居然是日本间谍,而老帅的死跟这个间谍绝对脱不了干系后,她就更是木呆呆的,再没了以前的机灵劲儿。
宁铮没想追究她的责任,因为即使是历史上很多明睁眼露的大事件,到头来也并没有确凿的证据可以证实;再者说,即使可以证实的确是牛晶清泄露了老帅行踪才导致日本人发难成事,又能如何,老帅再也活不过来了。
她现在跟寿夫人住在一起,离不得人,一时半会儿看不到寿夫人就开始“嗬嗬”大叫。寿夫人原本对她的专宠有点在意,现在呢,只看着她可怜。
六姨太说的虽难听,但四姨太可不生气,悻悻地说:“我这不是替她着急么?不趁着现在新鲜劲儿还没过,赶紧生几个儿子傍身,你不也听说北陵别墅里那个了么?才十六,啧啧,长得跟朵儿似的……”
“跟朵儿似的?”五夫人冷笑一声:“有我们三少奶奶像儿?”
“那应该没有。”四姨太嘟哝一句,毕竟,奉九容貌之美,极少遇到对手,“但这事儿,跟长相有多大关系?老帅当年一个一个往家抬,要我看咱们都没老三漂亮呢。”
四夫人嘴里的老三,就是三姨太方琳芝,当初是个女学生,老帅一眼相中,好说歹说娶了进门,也没生孩子,后来老帅因她亲弟弟赌博输钱醉酒,为了泄愤把一整条街的电灯泡都开枪打碎了,严重扰民而拖到帅府后胡同给毙了。
没过多久她就进了尼姑庵带发清修,老帅去劝了几次,她干脆剃光了头做了姑子,也就随她去了。那容貌,将将能和奉九打个平手。
“‘癞蛤蟆不长毛,随根儿。’我话儿撂这儿,不信看着。我们这三少爷,我看早晚也是往家抬的主儿,一旦开了头,那后头的还不得跟下饺子似的‘踢里扑腾’地进门啊。”四姨太一副手拿把掐的笃定样,毕竟她还没见过位高权重的男人不偷腥的。
说到这个五夫人也皱起了眉,“听北陵别墅卫队旅的说,这小丫头倒是规矩,天天除了找人打网球、遛狗,再就是屋里呆着了,晨钟儿也没进过她的屋,去了也真是陪着各方人马交际……”
“不是说有时就歇在那儿了么?”
“歇是歇了,可什么事儿都没有。”五夫人摆摆手:“别墅里面经常住着外地的各方代表呢,好意思吗?还要不要脸了,在这当口儿?”
五夫人进门多年,掌管中馈,到处都有靠得住的心腹向她报告府里府外发生的林林总总的事情。
宁铮这阵子住在北陵别墅时,负责收拾房间的仆妇丫鬟怎么可能不认真检查床单、被褥等这些最容易透露细节的东西。
“那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我看就是晨钟儿生闷气的意思,可惜人家不上道儿。”五夫人好笑地摇了摇头,留下参悟不透的四姨太瞪着眼使劲儿想。
五夫人是个有悟性的,奉九和宁铮这对小夫妻的相处之道,她虽没见几次,但心里明镜儿似的,说来俗套的很,还不就是“男追女——隔层山”,而这位三少奶奶别看年纪小又一副不谙世事的样儿,实际上人极通透,极有主见,对着“剃头挑子——一头热”的宁铮,倒不会摆冷脸子抗拒,而是笑意盈盈地虚与委蛇,但就是没多少真心,可宁铮这个孩子,也是个执拗的,偏偏就跟她杠上了,以后?这才哪儿到哪儿,两人还有的磨呢。
说到这,又想起了过世的老帅,虽对她也没多好,但的确不差,要不,她们这帮姨太太怎么没一个愿意离开帅府的。
她叹了口气,发现自己不象前阵子那样,一想到老帅就必须拽条手绢擦眼泪了,看来到底还是适应了。
就好像这傻乎乎的老七一样,不也见好了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