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芽芽(2 / 2)
此时宫口已开到十指,汪医生松了口气——虽然中西医互不待见,但在希望产妇能自然生产,而不是剖宫产上,看法向来一致。
宁铮终于风尘仆仆地赶了回来,产房外的人一见即将上任的新手父亲驾到,各个微松了口气。
不过然后,他也只能遵从传统,跟着神色紧张坐都坐不下的岳父和大舅子一起,在产房外来回踱步;而神色淡定许多、坐在一旁的卢夫人则颇能起到安抚的作用,他们在她偶尔响起的刻意放得舒缓的话语声中,静候佳音。
奉九发动,帅府阖府皆知,但宁老夫人年事已高,所以宁铮早就发话,请寿夫人和大嫂好好陪护奶奶即可,千万别着急去医院看奉九。
汪医生时不时过来跟他耳语报告,进进出出的其他医生、助产士的面容轻松坦然,由是,在外等候的人都知道奉九的生产还算顺利。
毕竟她的营养和运动都跟得上。
这个时代,无论中外都没有丈夫陪产一说。
按说女人生孩子,下半身血赤呼啦外加产道大开,因极度痛楚还不免面目狰狞,披头散发,实为一个女人一生中最狼狈的时刻;如果非让丈夫陪着,倒是能让他因此体悟妻子的不易,但若由此给吓萎了,是不是也得不偿失?
奉九昏昏沉沉的,时时袭来的剧痛会让她一阵清明一阵蒙昧,汪大夫急匆匆走过来大声告诉她,说宁司令已经赶回来了,就在门外,坚持住。
明明他在不在的,都得自己生,毕竟谁也替代不了自己干这活儿,但奉九就是觉得,自己身上好像多了点力气。
她忽然想起,法国大革命期间和丈夫路易十六一起被砍头的安托瓦内特皇后,按照法国宫廷的规矩,皇后的生产必须全程公开,所有有权利出入宫廷的贵族——不论男女——都可以围观她的整个生产过程,而她前后生了四个孩子,也就是说,身份如此高贵的女士,也不得不将最大的隐私暴露给形形色色的男男女女,怪不得人说欧洲的文明史如此短暂,野蛮不堪。
这么说起来,也是个可怜的……正胡思乱想着,忽然一股大力向下推着,奉九随即觉得身上一松……
外面的人正忐忑着,忽听到里面有人放声大笑,这清脆爽朗的笑声不可错认;大家不明所以,正面面相觑,接着就听到奉九唱着歌似地高喊着:“可算生完了——”接着就没了声响。
老岳父和大舅子不方便,宁铮可没什么顾忌,终于挣开一看不对就上来握住他手臂的支长胜的钳制,转身往里冲。
刚好出来的汪大夫一把拉住他,让护士给他穿上消过毒的手术服,戴上医生帽,这才让他进去了。
进去一看,宁铮也是一愣:几位助产士和稳婆、医生都笑得要直不起腰来,这几位都是经验丰富的,尤其两位稳婆,经她们手也不知接生了多少个娃儿,可没见过一个产妇像宁夫人这样的,生孩子也能生得豪情万丈。
不过躺在产床上的奉九此时却是闭着眼睛,一声不吭,头发都被汗水浸透了,露着一张白生生的脸。宁铮被唬了一跳,两眼发直地扑到产床边,握住奉九的手都在发抖,一叠声地催问:“怎么了怎么了?!我太太怎么不睁眼不说话了?”
在此过程中原本一直不大对付的助产士和稳婆对视了一眼,前嫌尽释,只能忍着笑纷纷解释道,夫人只不过是力竭了,刚刚生完,忽地坐起喊了那一句后,孩子都来不及看,“咣当”一声躺倒就昏睡了过去,没事的,放心。
稳婆接着催促宁铮赶紧离开:老话讲上战场的人,最不该进入产房——女人生产,最是污秽,怕有血光之灾。刚跟稳婆休战的助产士一听立刻不干了,质疑说母亲生孩子难道不是天底下最圣洁的事么?怎么还污秽上了?这也太不把女人当人了,妇女要解放!
两位手上都有大量命案的女士硝烟再起,汪大夫啼笑皆非,转头说宁司令您先出去吧,母女平安,一会儿小小姐洗好了,再观察观察夫人的状况,就可以送到产房了,到时候,您爱看多久,就看多久。
宁铮只好恋恋不舍地又看了一眼奉九,捋捋她头发,等迈步出来才发现忙中忘事儿,都忘了看助产士手里的女儿一眼。
精疲力竭的奉九是被一阵低低的哼唧声和偶尔的呱呱声给惊醒的,睁眼就看到笨手笨脚的宁铮正勉力抱着一个小婴儿轻轻摇着,忽转头看到奉九醒了,立刻灿然一笑,把孩子往旁边吴妈手里小心地一放,疾步走过来,蹲在床边,伸手轻抚她的头发,低声说:“辛苦我家九儿了,你还好么?”
奉九小睡了一小会儿,此时精神头已恢复了不少,惦记着自己费劲巴力到底生了个什么出来,也顾不上回宁铮的话,眼睛只往旁边一扫,宁铮心领神会,赶紧又过去把孩子接过来,奉九迅速地上下查看了孩子的手脚,宁铮轻声说,“放心吧,健康着呢。”
奉九没伸手接过孩子,宁铮也没放手,这个早产了十天的小婴儿全须全尾,红通通,胖乎乎,完全没有其他刚出生的小婴儿皱巴巴的模样,已然眉目舒展,黑亮的胎发更长过耳丫儿。
看着她,奉九心里涌起了近十个月来前所未有的轻松:好歹是卸货了,终于觉得自己又像个人了。
她不免又回忆着,觉得芽芽跟当初她抱在手上刚出世的侄子不苦那样儿挺像。
她还没说什么,宁铮已喜笑颜开地说:“九儿你瞧,我看我们闺女,能比我们俩都好看。”
奉九:“……”
此时唐度和卢夫人、唐奉先和太太正好走了进来,听到这话,不禁都笑了出来。
卢夫人看着芽芽满头的乌发,点点头说:“这就是九丫头一怀上就恶心的原因了。”原来奉天有这样的说法:如果孕妇一开始就孕吐明显,说明怀的孩子头发会非常丰茂。
奉九平安生产,大家都很欣慰,各种伺候的人员也早预备好了,为了不添麻烦,其他人很快都散去了。
汪大夫说,产妇很快就会分泌初乳,最有营养,可以增强孩子的抵抗力,宁夫人也差不多了。
宁铮一听,把芽芽往奉九怀里轻轻一放,这小东西也奇怪,眼睛都睁不开,但就知道晃着小脑袋张着没牙的小嘴儿找乳汁。
奉九抱着这软趴趴的小东西,心里竟没出息地感到有点怕,但她明智地忍住了要把她放到床上的冲动,若果真如此做了,只怕得被人笑话一辈子吧?
正在此时,她感到好像有什么东西从胸口缓缓地泌了出来……
因是顺产,奉九三天就出院回了家。
芽芽很快转了肤色,变得玉雪可爱起来,尤其一双占了半张小脸的黑葡萄大眼睛,骨碌碌地转着,好奇、活泼又灵气,完全得了母亲的真传,把宁铮稀罕得恨不得时时不离姑娘身边。
宁老夫人也喜欢得够呛,毕竟这是最得意的孙儿的头生子,所以老太太也没少给好东西。
寿夫人识情识趣,几位姨太太由她带领着,来看奉九和芽芽,送了一堆礼物,好听的话儿说了一箩筐。
再往后,因母亲身体欠安而未能陪伴奉九生产的媚兰,大嫂带着不苦、不咸兄弟俩,远在天津的二嫂,府里其他小孩子,都接踵而至,这让奉九不免疲乏起来。后来宁铮脸一板,直接拒绝了数目庞大到不可胜数的其他高官太太们要来探望的请求,总算让奉九喘了口气。
小姑娘皮实得很,到点儿就睡,只是天不亮就醒,精力充沛,喝起奶来咕咚咕咚的。
奉九坚持亲自喂奶,而不是像母亲那样,找吴妈这样的奶妈代劳。这主要也是因为她的奶水太好了,自找了有经验的妇人给揉了奶,再加上“某人”助力后,奶水跟自来水一样,只要喝点牛奶和豆浆,说来就来,吴妈啧啧称奇,说跟过世的太太完全不一样。
奉九不免脸红,其实自己的奶水芽芽根本吃不完,所以她那个无耻的爹就好意思说,既然闺女吃不了,那也别浪费了,毕竟太太产回奶也不易。
就这样,奉九除了需要喂饱女儿,居然还时不时地需要额外喂养一个巨婴,芽芽从此后白白胖胖自不必提,连她爹都跟着有些白胖起来,真是够够的。
可奶水过多也有弊端,容易堵塞乳腺,一到这时,身边这个活奶抽子倒是好用的很,奉九由此躲过了得乳腺炎的风险,所以奉九对芽芽爹起到的作用,倒也不好完全否定。
奶水过于丰沛,还带来一个烦心事儿,就是如果宁铮偶尔去外地公干,多余的奶水不能及时挤出来,而芽芽又吃不了,那每隔一阵子,就会自动往外溢,甚至会浸透奉九的外袍,因为即使冬日,她在室内也穿得很少。
吴妈和秋声想到一个好办法:就是把奉九的海岛大浴巾裁成很多小方块儿,垫在特意用帆布做成的防止哺乳和产后变形、有托举效果的胸衣里面,时不时地换一块儿。
因喂奶的事儿,还曾惹了宁铮不高兴:一次宁铮回来时,正好撞见媚兰带着龙生又来看望奉九娘俩。
奉九刚喂完芽芽,胸口还是鼓胀胀的,看着龙生眼巴巴的样儿,干脆让龙生也跟着吃回奶。
媚兰奶水不好,龙生一直不够喝;为人一向有点刻板的吉松龄对于家里请乳娘一事也颇有微词,总觉得孩子喝不是母亲的人的奶不好,所以勉强喂到两岁就不喂了,改喝特意从日本购回的森永罐装婴儿配方奶粉,这让一向痛恨日本人的吉松龄深感无奈。
龙生刚刚看着小妹妹喝奶就很羡慕,他特别喜欢自己的干妈,所以美滋滋闭着眼睛喝起了奶。
宁铮回自己地方,自然没有人通报,所以他挂着一脸笑地进来,却看到他和闺女专属的领地居然被一个臭小子鹊占鸠巢上了,脸色不由得就是一沉。
媚兰多机灵的人,一下子就看出一向对自己太太把得死紧的宁铮的心思,暗地里大笑一声,赶紧把用小手捧着甘泉喝得正美的龙生抱了起来。
正好龙生也吃得差不多了,于是媚兰带着儿子,也不用他们送,利利索索地告辞了。
卧室门一关上,奉九就很难得地被脸黑得跟锅底似的宁铮数落了一顿,恨不得提溜着耳根子告诫她:此种不成体统之事,绝不可再有第二次。
奉九气闷,装做不在意地抱起小芽芽晃了晃,冷哼一声:连个小孩子的醋也要喝,你宁司令是越活越回去了啊。
那不管,宁铮也耍起了横,反正这是自己和女儿的口粮,其他人断不可染指,不许觊觎。
说完进了浴室,打湿了一块毛巾出来,恨恨地把龙生吮过的那一方天地擦了个干净。
然后俯下头,在芽芽妈和芽芽诧异的眼光中,自己又吮上几口,这才美了,舒心地一笑。
奉九:“……”
芽芽:“哇——”看来芽芽对于小哥哥喝觉得没问题,但爹不行,毕竟宁铮以前享受福利都是背着人的。
宁铮慌了手脚,赶紧又拿毛巾擦了擦,自觉闪一边去,讨好地把地方让给闺女,芽芽这才收了哭声,虽然不饿,也还是“咕嘟咕嘟”裹了几口以宣誓主权。
奉九简直要捂脸了,这爷俩儿!
芽芽的小名取得很随意顺利,大名却是屡屡难产。
芽芽这一辈,男孩犯“鸿”女孩犯“雁”,所以才有鸿司、鸿允、雁英这几个名字。
彼时芽芽已快满月,奉九没听那些“月子里不能看书、洗澡”之类的规矩,还是在十来天后冲了澡洗了头,要不她能疯。
今年从十月伊始,小红楼里已生起了地龙,现在已到了年尾,楼上楼下温暖如春,哪里有着凉伤风之虞。
宁铮为取名已在书房闭关几天,成果为零,最后还是灰头土脸地出来找太太求救了。
奉九被他拉进来有一阵子了,她挑了很多字,写满了好几大篇子纸,每说一个,宁铮的手指头就会快速地在裤子上划拉一遍,随后摇头说:“不好。”
待到几百个字一个也没被肯定后,奉九怒了,干脆把纸张一团,“宁半仙,您来,您做主,我不管了。”
正闭着眼冥思苦想的半吊子算命先生立刻急了,小跑过来往她身边一坐:“那怎么行?娘亲不掺和,这名可不能叫。”
“那你一会儿这个笔画太多,一会儿那个太少,这个单数、那个双数的,请问还得有多少字备选,才能入您法眼呐?”
宁铮一看太太急眼了,立刻坐军姿一般,原本胡乱划拉的双手也垂下来,贴在两条笔直的裤线上,卡巴卡巴眼,一脸委屈地望向她。奉九深吸口气,“术业有专攻。我看您就别抢算命先生的活儿了,还是去龙泉寺找澄观大师起名吧。”
宁铮只能恋恋不舍地从上任了不到一个时辰的半仙位子上退下,郑重地用毛笔写了芽芽的生辰八字,另起拜帖,让人送千山找得道高僧定夺去了。
澄观最后给起的名字是“宁雁乔”,宁铮犹豫半天,总算拍板定下来了。
等到芽芽刚满一个月,即便外面已是天寒地冻,他倒来了虎劲儿,正好这个阶段无事,干脆抱着芽芽,陪着刚出月子的奉九,一家子裹得暖暖呼呼地乘着专列,去了上海给太姥姥和二姨、三姨献宝;当然,也免不了跟郑漓和大伯一家见面。
郑漓跟唐奉允的大儿子偶尔也会跟爷爷奶奶回奉天,所以他们一直很熟稔。
郑漓还有一个月生产,看着奉九又恢复了身轻如燕的体态,不免也着急起来。
奉九留心观察,郑漓跟堂哥的关系好像还是淡淡的,但人前维系得尚可,不免又替他们捏了把汗。
宁铮还给了奉九一个惊喜:他找了正在上海盘桓的张大千一起吃饭,奉九惊喜地与这位奇人相谈许久,张大千浓重的四川话完全没有影响交流,毕竟奉九跟着文秀薇同窗几年,已能跟着说地道的四川话。
张大千幽默风趣,见多识广,敏锐通达,尤其在古画造假方面,是集大成的人物,说他是继往开来的第一人,只怕也不为过,一席酣畅淋漓、推心置腹的交谈下来,奉九自觉鉴定古品的能力大为提升。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