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生趣（1 / 2）

第88章 生趣

顺承郡王府已成了宁军在北平的办事处。宁铮偶尔也会去怀仁堂办公，接待各国驻京公使和洋买办——毕竟那里才是正式的办公场所，但日常公务，他还是习惯在此办理。

因为地方够大，所以偶尔奉天家里来人，也会安排在府里居住：虽住起来不大方便，但逗留还是够用的。

院子里有几个大陶缸，种着各色碗莲。缸的釉色无碍乎“蛇皮绿”和“蟹甲青”两种，与清艳的荷极其相配，里面还养了不少金鱼，金鱼的排泄物养荷正好，算得上互相成全。

如果宁铮没有去外地出差，每次奉九带着俩孩子来府里玩儿，他总会一手抱一个，让他们好好俯看这缸里的景致——芽芽还太矮，不过龙生踮着脚倒是可以看到了——现在已是八月末，缸里凌空开出了杏黄、玫粉、珊瑚红的荷，王府匠特意从苏州选的开得不那么大的碗莲来种，瓣凝香，清幽幽的。

几条橙、赤、紫、蓝、银白、五的金鱼摆着轻纱尾巴快活地穿梭在莲叶间，叫什么“鹅头”、“玳瑁”、“丹凤”、“七星”、“八卦”……据说都是些常见的品种。

家里没人对养鱼有什么研究，自然送鱼的人说什么就是什么。

虽比“莲叶何田田 鱼戏莲叶间”的美景有差距，但小小一方天地也称得上别有意趣。

过了几日，已随非要把自己下放到炮兵连的柯卫礼定居北平，婚后对养鱼变得非常执着且因此而颇有研究的文秀薇来看过后大吃一惊，说这些品种都是绝顶珍品，有的价格甚至不输一部福特汽车，随即涎皮涎脸地要走几条。

夫妻俩面面相觑，这才想起缸里的鱼都是南京政府驻北平公署办事处处长吕布先送给芽芽玩的，当时还一再说不值钱不值钱……

这一天睡罢了午觉，奉九带着俩孩子来了这里，让人找来两只五寸高的四腿小板凳，芽芽和龙生蹬上去，奉九在一旁看着，时不时把他们低得过分的脑袋抬上来，生怕一不留神两个大头娃娃再朝下栽进去，就不知剩下那个有没有那聪明劲儿，能上演个“司马光砸缸”的典故了。

宁铮今天去了怀仁堂接待一个法国贸易代表团，夫妻俩说好了在这里汇合。

没一会儿，二进门那里传来点动静，娘仨都耳尖地听到了清脆绵长的虫鸣。

芽芽和龙生瞪大了眼睛，看着刚刚走进来的宁铮，手里拎着两只淡黄色秫秸杆编制的小笼子，里面各有一只碧莹莹的活物儿跳来蹦去——宁铮给俩孩子一人买了一只蝈蝈，这东西奉九小时候也逮过，不过很费时。

宁铮知道北平人可是玩蝈蝈的行家，几百年的帝都文化沉淀下来，“份”蝈蝈，也就是人工培育的高手，数得着的就有好几十位——润瘸子、杂合面父子、怯郭、寇双堂……

宁铮自知现时地位更不一般，心有所想都不敢事先声张：除了前一阵子的名贵金鱼，还有前一阵子曾在病床上随口说了句，太太今年的生辰宴要因自己病着而错过了，结果立刻被有心人记下，到了奉九生辰正日子那天，有人订了丰泽园的头等席面，送到了他的病房里，那可是丰泽园伙计带着全套家伙什儿来的：成套的甜白瓷、银羹匙、乌木银头筷子，和一张相当不小的大红布桌面。

除了一个足足用了四磅奶油的生日蛋糕是其他西点店另做的，席面的菜式则是鲁菜和淮扬菜的结合，以清单易克化为主，外加据说宁司令夫人特别喜欢的烩鸭腰、水晶虾球、狮子头……也不知是从哪儿得到的不那么准确的情报，跟别提还不忘给病中的宁司令来一份小米海参粥，非要请司令和夫人共享，弄得夫妻俩哭笑不得。

这么大的阵仗，不出所料又被时不时乔装改扮盘桓于病房门口的小报记者给逮住了，第二日报上就刊出了“宁司令病中仍不弃奢华，为讨夫人欢心，一掷千金”的报道，还附有详细的报价，弄得此等席面在京城一时之间洛阳纸贵。

宁铮要是嘴上不留神稍微叨咕几句，只怕连夜就有好事之徒把品相最佳的给送来。蝈蝈不过是给女儿和干儿子解闷儿用的，他哪敢闹个兴师动众。

手里这俩，是他今儿早上上班途中特意绕到天桥的鸟市，碰到路边有人在叫卖，直接下车买了就走的，已在怀仁堂听了一天了，叫声称得上清越嘹亮。冲着半个大洋一对儿的价钱，也表明了两只蝈蝈都是“本调”，也就是说，天生就这动静——

据说，京城里“份”蝈蝈的人，都有非常精准地用朱砂、铜渣和松香等料，在蝈蝈翅膀上下关键部位点药的本事，经过这样改良的蝈蝈的声音就更加宽宏醇厚，价格自然也就越高。

芽芽和龙生互相看了一眼，龙生马上下了小板凳，然后很贴心地扶着腿脚还不那么灵活的芽芽也下来，俩人撒腿跑到宁铮面前，问了安后，两双眼睛紧盯着宁铮手里的小笼子。

这是两只碧绿色的蝈蝈，全须全尾，鼓着玻璃样的黑芝麻眼，“括括”地叫个不停，泼辣辣地在不大的笼子里蹦来蹦去。

“养好了，能一直养到立冬呢。”宁铮也是听了卖蝈蝈的人的话，所以认真地转述给他们。

皇城根底下，最不缺各种奇人异手，能把各种玩意琢磨到极致的，付出的也不是一般的心力。

比如盛蝈蝈用的器具，秫秸杆笼子是最普通的，讲究一点的会用各色小葫芦，甚至动用掐工艺来装饰表面；而葫芦箍更是有用赤金、象牙这种高级材质来搭配不同葫芦皮色的，其细致奢靡的程度，完全可以写本书出来以传后世。

宁铮吩咐听差去厨房切了点红萝卜丝，拿几根嫩黄豆芽，又剥了几个毛豆粒送来，两个孩子一人拿了一点，小心翼翼地顺着秫秸杆的缝隙伸进去，看着俩蝈蝈锯齿形的膛腔极快地一会儿切掉一根，一会儿又来了一粒，觉得新奇得不得了。待玩了好一阵子，宁铮这才把俩笼子挂到他们够不着的石榴树枝杈上，和奉九一起领着他们进去饭厅吃晚饭。

俩孩子吃饭都省心，不过两刻钟都吃得了，此时又听到外面簌簌地下起雨来，可天还是亮的，并没怎么见阴——现在已是夏末秋初，雨一会一阵的，也不稀奇。

俩孩子想起了新宠，都担心起来，蹦蹦跳跳地跑出去，够够地想从石榴树上把蝈蝈笼子摘下来。

宁铮和奉九一人撑着一把下人递过来的黑色长柄雨伞跟了出去，宁铮把笼子摘下来，一人塞一个，接着就带着他们在雨中的后园里转转，打算消消食，再一起回去。

这个季节，后园里靠着假山栽种的玉簪已开到了尾声，雨中横着一根根发簪样的苞，又像是白鹤飘逸的空灵身，显得越发舒展，下衬着的扇形绿叶，像是生怕这一柄柄价值连城的白玉簪掉下来，于是小心翼翼地展开扇面，妥妥地托住。

朵散着清冽的甜香，因沾染了丝丝缕缕的雾气，变得润润的，有了点份量，更容易钻进人的心底，于是闻香之人的心也象是这细细的香气窨了似的，少了些许俗气，多了几丝恬淡。

眼前大片的玉簪，雪白如玉，水灵灵的，明明素到了极点，却也艳到了极点。奉九和芽芽欣喜地去摘，捧了满捧，宁铮笑了，掏出手帕展开，替她们兜着。

他们接着往前，看到了品类繁多的菊也已盛开，暗暗淡淡，融融冶冶。奉九摘了朵“金背大红”，又摘了朵“雪青荷”，分别给俩孩子戴上，龙生和芽芽互相看看对方，都哈哈笑了起来。

奉九看看四下除了他们一家四口外再无旁人，又摘了一朵“泥金九连环”给宁铮簪在耳边，宁铮想笑又有点笑不出来，耳里忽听到俩小淘气变了形的叽叽咕咕的笑声，再往他们脸上一看，可不已东倒西歪了。

“你就磋磨我吧。”

他左手打伞，右手拉着芽芽，哪里还倒得出空来把扔掉，如玉面色略泛潮红。奉九只管弹着手指打量他，忍笑调侃道，“别生气嘛，在宋朝，男人簪多正常的。不信看看《水浒》里描写的燕青和阮小七，再想想咱府里李唐那幅《春社醉归图》，连宋徽宗都要簪呢，这一点不稀奇。到了冬日，只有皇帝和宠臣才簪得起真，其他人，有朵‘象生’也就是假都正经不错了——假也分等级的，大内侍卫是翠叶金，臣子们则是罗帛、滴粉缕金，再说了，不是总有人说你好看么，我倒要看看你能好看到哪里去。”

“……那好看么？”没想到宁铮听了半天没吭声，原本想方设法把拿下来的动作也停了，憋了半天羞答答地问了这么一句，一双墨眸瞟了奉九一眼，又很快垂下。

奉九一呆，忍不住大笑，还不忘继续歪派他，“好看，好看得不得了。这要是在魏晋，你出去晃一圈儿，我们家都不用买儿和水果了。”

宁铮的脸红了半边，这么说来，自己比得上“掷果盈车”的潘安了？虽大男人“以色事人”不是什么光彩之事，但自己的“美色”能被太太看在眼里并得到充分认可，还是不能免俗地窃喜。

闹了一阵子，宁铮的终于被大发善心的太太摘了去，宁铮突发奇想说这些菊是不是可以晒干了泡菊茶，秋季到了，菊茶可明目清心，奉九说那可叫不准，明儿问问吴大夫吧。

奉九拉着龙生，宁铮怕芽芽湿了鞋袜干脆把她单手抱在怀里，经过鱼缸时才发现因下着雨，金鱼都在尽力地往上跳，它们张大了嘴巴，本就凸出的眼睛使劲地往外瞪，弓着身子跳离了水面，跳到最高点再无奈地落回水里，砸出了很大的响动，配着的还没全黑的天色，丝丝细雨显得白亮亮的，活泼泼地甚是生动。

宁铮的眼睛从缸里金鱼的身上，不由自主地移到了奉九胸前的金鱼押襟上。自做了母亲，她一改以往浅淡清雅的着装色调，鲜亮、孩童化了些。以往总是垂着珍珠、翡翠、赤金之类的押襟，渐渐地变成了小兔子、小鸟、小鹿之类颇具童趣的动物造型的金银饰品，往往出席一场晚宴后，第二天照片一登载在报上，立刻能跟梁夫人王蕙兰女士一样，成为全国妇女们争抢效仿跟风的榜样。

如果说王女士代表的是雍容华贵的中年太太，那么宁夫人则是清新可喜的年轻太太和母亲的形象。

宁铮注意到了奉九的变化，更知道她成了时尚潮流的引领者——就在前几日，他的好友，江先生的妻兄宋文成还曾为此打趣地问，尊夫人于明日晚宴上要戴什么新式样的饰品啊，能不能提前告知？自己的夫人可是很喜欢哩。

宁铮乐呵呵地说这倒是促进了国民消费——的确，奉九这些式样新巧的饰品比起以前传统老套的龙凤牡丹梅之类的造型新颖了不少，也开拓了许多国内珠宝设计师的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