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旧衣(2 / 2)
虽然十九军与驰援的第五军奋不顾身地抗击敌寇,但日军增援军队的人数很快超过了中国军队,并从浏河偷偷登陆一举占领南翔地区,一旦占了优势,早觉得事态已超出控制的日方立刻要求停战——毕竟双方伤亡人数都已超过一万人——于是在列强和稀泥一般的调停下,双方又签订了一个停战协议,但这是自满清以来第一个既无割地又无赔款的协议,很有进步。
虽装备落后,但中国军队的英勇表现极大地震撼了身在战区旁观的西方人,也改变了他们一贯轻视中国人的心态,从而提升了中国的国际形象。
但在此迎战前期,南京政府曾因战略误判几次电令十九路军撤退“避敌锋芒”,引起相当多广东籍将士的不满,也为日后的“两广事变”埋下了种子。
…………
奉九当然跟全中国人一样,密切关注着淞沪会战,而且她知道,徐庸带着他的“徐大义勇军”也去上海参加了战斗。她不免想着,如果日寇再次来袭,希望奉军也能有这样的表现。
此时接近年关,北平的“御河”——金水河已上冻很久,原本的河水会向东沿着银锭桥,流入什刹海,于是全北平大大小小的河面、湖面就都已冻好了。
宁铮一家三口难得有空出来转悠——自上次芽芽生日许愿说希望爹爹能多陪陪她,宁铮就千方百计地挤出时间陪她玩。
他们在天安门前下了车,宁铮抱着芽芽,芽芽咕噜着大眼,新奇地瞧着街景。他们走过冬日里显得静悄悄的广场,站在广场中央四顾:这里,有洁白如玉的华表,有九丈九高的前门楼子,有长了许多“眼睛”的壮美箭楼,有丹朱的城墙,有精雅的角楼。
接着往西走,过了金鳖玉蝀桥,桥左右各有一个巨大的冰场,有年轻人和小孩子在溜冰,白塔没有夏日看来那么婉秀,显得孤零零的,没精打采地立在冷风中。
忽然芽芽扯扯父亲的衣领,宁铮停下了脚步,奉九一抬头,看到两个头戴猴帽,身穿大灰袄、肥筒黑裤,脚上一双宽脸千层底布鞋,脖子上搭着一条白毛巾的黄包车夫正在互相打着招呼,
“来来王老弟,歇歇脚,抽根‘别野’再赶命!”
“巧了,兄弟我刚买了三两白干儿,六个大子儿的落生,老兄也来点儿!”
“看来生意还过得去?”
“也就那么回事儿吧嗐。”
于是两人各自把身后那辆车圈擦得锃亮、带着黄铜喇叭的黄包车把子往地上一搁,齐齐蹲下,一个递烟盒,一个递过用牛膀胱覆了一层牛皮做成的酒囊盛着的酒,和一牛皮纸袋生,你一口烟我一口酒的,就这么当街叙起旧来。[1.老舍;骆驼祥子[m];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11 2.老舍;四世同堂[m];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8.07]
那烟盒上画着一幢别墅,奉九知道,从“别墅牌”香烟上市那一天起,这香烟就被车夫们改了名。
芽芽看了会热闹,觉得没意思起来,开始在父亲身上呆不住了,左扭右晃的。于是他们又带着芽芽绕去了后海。今年天冷得出奇,冰面冻得特别瓷实,宁铮先抱着芽芽来来回回打了几个“滑刺溜”,就把她放到冰面上站好。
芽芽低头看到一条尺把长的青灰色鲢子被冻在晶莹剔透的冰层下——估计也是条糊涂鱼,也不知道是不是一觉醒来才发现睡的不是地方,只可惜已回不去了——眼睛闭着,神态倒是悠闲——穿得像个小火球的芽芽马上稀罕地趴到冰面上,伸着小手去够,却一下子被冰面拦住了。她纳闷地“啪啪”拍打着冰面,有点想不明白,那抿紧了嘴巴一脸迷糊的样,让宁铮一下子笑出了声,弯腰把宝贝闺女抱了起来。
奉九看着即使被抱起来还不忘弯着胖身子够够地去看那条可怜的鱼的芽芽,和实在忍不住正专心致志轻吻闺女脸蛋的宁铮,嫣然一笑,又抬头望向不远处的冰面——有些人滑得真不错,像一只只灵动的燕子掠过冰面,忽有些神思迷茫:随着年岁渐长,她好像也不得不相信命运——
就好比当年自己如果不是兴之所至,非要去万柳塘滑冰,会不会就没有与宁铮的邂逅,就不至于嫁了他这个人呢?若果真如此的话,那么她现在应该在哪里呢?
可要问她是否后悔,她倒也能马上回道:不悔。
奉九盯着滑冰的年轻人看了许久,回过头来,正与默默注视着她同样许久的宁铮的眼神对上。芽芽正忙着研究父亲头上的黑色厚软呢帽,她把帽子抓在手里,翻来覆去忙忙活活地研究着。
夫妻俩眼神交汇,都带着陷入回忆的恍惚——那么,此时此刻,他也是想起了那一天么?
他会如何评价那一天呢?
对于宁铮而言,那一天,当然是他的幸运日,是他生命中的大日子,是他得到了来自上天的眷顾。
不过,也许,奉九的观感与自己并不同……
宁铮忽然发问:“这是那件你跟我去‘大观园’听戏时穿的大衣么?”
奉九一愣,低头一看,此时她身上正穿着件浅蟹灰西装领单排圆黑扣粗呢大衣,肩上松松拢着条鲜红的开司米大围巾,可不正是婚前奉九虽不待见宁铮,还不得不奉父命邀他去看戏时穿的那件大衣么。
自国难后,奉九的服饰日趋简朴,基本不再做新衣裳,能穿旧的就穿旧的——尤其是去燕大上课和去奉大、东北中学处理庶务时——浑身上下往往除了一副耳饰,不会再佩戴其他的首饰。
正值民族危亡之际,作为宁铮太太的她更不适宜衣饰华美,虽然原本的穿衣风格也不过是低调的奢华罢了。
这件大衣出自媚兰家的成衣铺,衣料厚实软糯,直身略收腰的设计简洁大方,经典不过时,奉九一直很是喜爱,所以就算生了芽芽后身材一度变化甚巨,也没舍得扔掉,而是又带了过来,对于断奶后的自己还能重新穿回去旧衣,奉九也挺得意——
如果说婚前她拥有的是少女的“鸽胸”,那婚后就是初具规模,怀孕时升级到了饱满,哺乳时则是壮观;而到了现在,终于缩到了圆润不夸张的状态,又有了成熟妇人的韵致,很适度。
原本这长达两年多的大尺码,的确折损了一部分气质:身为女性的她不得不承认,没有哪个气质卓然的美女是大胸脯的,那简直就是气质一词的死敌。
再实际点说,女性胸部尺寸如果过于雄伟,不管是运动,还是穿衣——尤其是晚礼服——都很不方便,甚至可以说是一种束缚。
不过对于宁铮来说,太太胸部缩水也算是个小小的噩耗,不能不说是颇有些遗憾的,但归根结底,什么样的奉九他都喜欢,所以很快就释然了。
又过了一段日子,是宁老夫人的七十九岁寿辰,宁铮一家三口低调地去了位于天津法租界三十二号路的公馆,给奶奶庆九。奉九早早地在天津的中点铺子定了一只大寿桃,点了红嘴,上面插了面塑的“八仙人”,神态都是参照着杨柳青画“八仙过海”里的模样,与另八个小些的寿桃层层叠叠堆成宝塔状,外一圈堆了大小差不多的红苹果,寓意平安增寿,也就这样了——国难当头,一切从简。
这要是以往,那必须是扎了高高的暖棚,上面带着玻璃格扇,绘些麻姑拜寿、松鹤祥瑞之类的吉祥画,还得有绣的红椅套,地上铺着厚厚的红毡子,再唱几天堂会,请天津有名的几个饭庄比如“正阳春”、“登瀛楼”之类的来做流水席才行。
奶奶一向识大体,对于他们的到来喜笑颜开,尤其是见到讨喜的芽芽,更是搂着“心肝儿肉”地叫个没完。宁老夫人极有分寸,从不亲小孩子,生怕过了身上的“老人气”,倒把奉九弄得心里不好受起来。
既然到了天津,那就再去看看唐家。
家乡沦陷,国难如山,唐家产业毁去大半,唐度这半年来明显老得很快,精神头也大不如前。见到了芽芽,原本略显呆滞的眼神这才一下子迸发出了亮光,抱着外孙女不肯撒手,又把她们娘俩带到书房,从书桌深处掏出一个金镶玉的和田白玉小葫芦,拿条金链子穿了,给芽芽戴上,想说什么,又止住了。奉九知道,父亲想说,本给最心爱的小外孙女留了很多好东西,但现在,都没有了。
唐度对芽芽这个外孙女向来最为疼爱,一来芽芽是女娃里少有的活泼淘气,一天天的都淘出来儿来了,实在惹人爱;二来奉九本就是他最得意的女儿,最心爱的女儿的孩子,自然要偏疼些;三来么,是因为芽芽连老帅爷爷的面都没见过,着实可怜,所以唐度总想着要给她补上缺失的那一份。
正在这时,原本在客厅里坐着的宁铮低着头跟了进来,略显局促地站在一旁,唐度一瞧,干脆把娘俩轰了出去,关起门来,翁婿密谈了好一会,等到两人出来,脸上都有泪痕,但奉九瞧着,宁铮心头的大石好像变轻了一些。
不苦和不咸两兄弟可是很出息了,一路跟着长辈颠到了天津,一直适应良好。尤其是大点的不苦,进了由张伯苓先生创办的南开小学,天天早早起来跟着卫镧认真练拳,说是要快快长大,杀回东北老家去。
奉九连连点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