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狩猎(1 / 2)
第102章 狩猎
宁铮这些年来,一直处于政治漩涡的中心,无暇顾及其他;但实际上,自民国一八年起发源于美国,长达十年的经济大萧条,早已席卷了世界,进入了中场阶段。
影响深远的大萧条爆发的根本原因,一言以蔽之,就是“生产过剩和市场需求的不匹配”造成的,美国有近两千万人失业,自杀者不计其数。
吊诡的是,自杀者以原本的中产阶级居多:因为富人即使穷了,日子也还过得去;而穷人原本就靠领救济过着有一顿没一顿的日子,早习惯了,生活也没多大变化;只有支撑一个国家稳定的中坚力量——中产阶级,变成除了钱什么都有的“穷人”,往往无法容忍跟以往不屑为伍的赤贫一起排队领救济,因克服不了巨大的心理落差而自寻短见。
这样的新闻不胜枚举,甚至起到了启发他人的坏作用:家里早已失业的顶梁柱一早起来,衣冠楚楚地打扮好,挨个跟家人亲吻道别,说是去找根本不存在的工作,从此一去不回,留下一笔还算不少的保险金以养活悲伤的亲人。
当时流行于纽约的儿歌是这样说的——“梅隆拉响汽笛,胡佛敲起钟。华尔街发出信号,美国向地狱冲。”淋漓尽致地说明白了在财政部长梅隆和总统胡佛一意孤行继续执行放任自由市场经济的政策后,给美国社会造成的灾难性后果。
当然,把所有的灾难归咎于个人,这是人类自古以来的通病,且有失公允——毕竟,长期经济发展积累的不合理,哪里是几个人的错误政策就能造成的。
美国的大萧条逐渐向外扩散,直至席卷了全世界,更深深影响了当时所有主要的资本主义国家,可以说,意德日法西斯主义的崛起和大行其道都是受益于此:大萧条加速了极右翼思潮的扩散,并在数年后最终引爆了二战。
唐家早年就开始把一部分家族资产转移至美国,本是大家族分散风险,避国内战事不断的常规做法,没想到运气不济,看走了眼——自建国以来国力一直蒸蒸日上的美国居然也能有这么大的变故。
唐度一度哀叹自己倒霉到家了:“九一八”已让他在国内的身家缩水一大半,没想到接踵而至的是,他最信任的长子,奉九大哥唐奉先原本看好而在美国投资的几个产业,比如农业、地产、金融,几无例外,都遭到了灭顶之灾。
幸好天无绝人之路,唐家老管家唐大风的长子唐知恺绝非等闲之辈,他一直呆在美国,通过认真研究当前经济形势和各行业表现后发现,有几个行业并没有跟着经济大势走,而是逆流而上,焕发了勃勃生机。
在排除了贩私酒、组织帮派等不法勾当后,他斟酌着选择了广告业:因为大萧条,大家对一打开就能有播音员充满抚慰的温暖声音传出来的无线广播越来越喜爱和依赖,这种新兴媒介从此开始大行其道;而借着这股东风,原本只能靠投递邮件和塞门缝等传统方式发放广告的模式被打破,通过广播这种新媒体投放的方式逐渐流行起来。
于是他另辟蹊径成立了广告公司,不出所料生意日渐红火;一击即中后,他又举一反三、慧眼独到地投资了《读者文摘》这本创刊不久、订阅量还不大的月刊。与广播同理,因为百姓心情苦闷,所以杂志这种能提供心理安慰价格又便宜的休闲方式可以预见也愈发受欢迎;当然还有能源,他大胆地以最低价攫取了不少石油股份并成立了一个新的石油公司,目前经营已上正轨。
唐度和唐奉先感叹“后生可畏”下,一致决定把眼光独到精准的唐知恺升做了合伙人。
幸好从今年开始,富兰克林·罗斯福接替胡佛,成为新一任美国总统,开始实施“3r”新政,引入了“凯恩斯主义”,加强了国家对资本的管控。新型疗法逐渐展示威力,开始慢慢治疗美国病入膏肓的经济,唐家在美国的生意由此才逐步好转。当然,这都是题外话。
今天一早,宁铮和奉九决定去西敏宫旁听下议会开会,旁听席在二楼。不同于上议院代表贵族的红色,下议院里代表平民的标志性绿色长椅分两侧呈阶梯状升起,两军对垒般坐着执政党和反对派议员,中间空地则摆放着负责维持秩序的议长的方桌。
现场正在为新一年的财政预算是否可以通过吵成一锅粥。麦克唐纳内阁属于弱势内阁:本人被工党开除,是乔治五世硬让他自组内阁才勉强搭起台子唱起戏的;本身底气不硬,所以反对派的保守党越发嚣张,几乎每一条预算都引来质疑;穿着传统黑色长袍、戴着白色假发的枢密院院长兼下议院议长鲍德温正在声嘶力竭一遍遍吼着“or——der——!”,试图保持住相对和谐的气氛,却是徒劳无功;财政大臣张伯伦目无表情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这场景让宁铮大开眼界,哭笑不得。
这种西式民主,太奢侈了,贫穷的中国消耗不起,一向讲究礼仪的中国也接受不了如此无礼的场面,再说了老百姓也不能让。
奉九来时路过一家书店,买了一本 ”my early life”,她听着辩论已没什么新意——有人开始靠说车轱辘话拖延时间通过本条预算——翻了几页书,又合上,抬眼望望四周:位于西敏宫二楼的旁听席空落落的,没几个人,正因为如此,与他们同排隔着几个座位坐着的一个宽脑门,短胖的脖颈上打着一个考究的白色波点黑缎子领结的胖老头儿就引起了她的注意,奉九稍加回忆,这不是……
一旁的宁铮看着底下的执政党议员为了占时间又拿出一本莎士比亚的《暴风雨》开始抑扬顿挫地念台词,反对派议员忍不住更使劲地嘘他,不禁啼笑皆非地摇着头,奉九拽拽他袖口,嘴巴向右一努,“看到那位老先生了么?”
宁铮依言抬头,奉九靠近他,捂着嘴巴轻轻说:“丘吉尔,这本书的作者。”又冲宁铮扬扬自己手里的书。
宁铮恍然,仔细看了看这个不起眼的小老头,他手里异常粗大的古巴雪茄很是惹眼。宁铮忽然想起以前美国军校同学贺竹林回国看望他时,曾送过他雪茄,随后闲谈时还曾说起过,英国有个老牌政客丘吉尔,特别喜欢大号雪茄,在哈瓦那的雪茄界也是出了名的。
要不然宁铮对这个名字也不陌生——在美国读书时,宁铮曾读过他所著的反思一战的《世界危机》的第一卷,回国后又断断续续把直到民国二十年才全部出版的剩余四卷也都读完了,“我记得他是一个老资格的议员,出身贵族,怎么现在在旁听席了?”
正在这时,底下又一条预算的讨论开始了,议员们表示赞同的”aye”几乎没几声,表示反对的”nah”满天飞,宁铮和奉九先是面面相觑,接着忍不住窃窃私语,一致认为这些议员虽然在吵架,但好像各个乐在其中,似乎觉得既然拿了俸禄,就不能白拿,好歹得干点什么,让国民觉得他们很卖力气,这才能值回票价。
“没选上,改行当作家了,而且很受欢迎,版税收入颇丰,真是‘失之东隅,收之桑隅。”奉九对于自己喜欢的作家的近况一向很关注,所以说得明明白白的,“他早年在印度、古巴和南非都呆过,还做过记者,阅历丰富,笔杆子功夫了得。不过前年可倒了霉了,去美国一趟还出了车祸。”
“从政这么多年,就这么被踢出来了?”宁铮有点纳闷,“还不服老么?这么大岁数了,还能东山再起么?”声音很轻。
奉九虽然也认为丘吉尔的政治生涯业已结束,但问话的是宁铮,所以还真不能这么说,只是鼓劲儿道:“当然能。你看他的眼神多坚定,嘴角抿得多紧,他会再次入阁的。”
宁铮半信半疑地盯着丘吉尔看,从老人昏黯的眼里,宁铮看到了他对前同事们争论不休的议题满满的不屑,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奉九也想不到,这位已年过六旬,早被政坛边缘化的老人,居然真的被自己说中了,在后后任首相张伯伦与法西斯德国绥靖失败后,力挽狂澜,最终成为二战三巨头之一。
丘吉尔敏感地发现有人在看他,不失锐利的眼神马上扫了过来,首先一眼认出了奉九手里自己的书,立刻挪动宽厚的身躯走了过来,夫妻俩只能双双起身致意,“女士,请问您是想找我签名么?”他和气地问。
……奉九可没有找人签名的习惯。不过,明知道会错了意,当场拂人面子的事儿她更干不出来,只好干笑着站起身,恭敬地从命;丘吉尔确认了奉九的中国人身份,又问过了她的威妥玛拼音名字后,掏出上衣兜里的钢笔,一气呵成地用他实在不能昧着良心夸奖的独特体字写了一句祝福语,又签了名;随即目光一转,落到这位平生仅见的中国美妇人身边气宇轩昂的男人身上,很快眼睛发出了光,“请问,您是中国的宁将军么?”
宁铮倒是不惊讶于被认出来,毕竟每到一国,主流报纸都会报道。
“我们谈谈。”与宁铮握手后,他毫不客气地要求着,接着很自来熟地挤过夫妻俩,坐到了宁铮的另一侧;宁铮和奉九只好重又坐下,丘吉尔开口问道:“您刚刚从德国和法国到这里来,请问您对这两个国家的军备都作何感想?”
宁铮一听这个议题,当即觉得颇为投契:丘吉尔这么问,自然是有所指。
正好他也觉得整个欧洲除了德国和意大利,都弥漫着一种厌战的氛围;当然,宽泛地讲,爱好和平是好的,可就怕不是所有的人都这么想——在德国的所见所闻让他震撼且警惕,而法国政界过于乐观地认为战争不会再来,也着实让人心生不安。
丘吉尔一听,简直是遇到了知音,这位著名的演说家立刻滔滔不绝地阐述了自己与宁铮相当接近的观点,并解释说前一年他刚刚去德国考察过,虽然希特勒拒绝接见他,但从德国空军的产能已看出,几年之后,这个一战战败国的军力就会与自认为是世界最强的英国空军并驾齐驱。
他早已向政界呼吁,不但英国要加强军备,连同法国都应该及早准备,毕竟备战才能止战;意大利的墨索里尼也有急剧向希特勒靠拢的迹象,他们的法西斯独裁统治有可能将欧洲文明毁于一旦。
他们攀谈良久,直到下议院都要关门了;丘吉尔意犹未尽,再次邀约,但奉九在后面偷偷掐宁铮的手臂,宁铮察觉到了,于是答应得模棱两可。丘吉尔微微一笑,也不强求,略施一礼,戴上他黑色的洪堡帽离开了。
出了门后,奉九赶紧向困惑的宁铮解释说:“你不知道,我一向很欣赏丘吉尔的行文风格是不假,毕竟他是号称掌握了十二万英语词汇唯一的英国人;但我读过他的好几本著作,总觉得他在字里行间表露出来的,是对印度、南非这些非欧美殖民地国家根深蒂固的歧视、蔑视和提防。我觉得,他与我们中国人不是同道中人。”
宁铮很惊讶,“居然会这样?”
奉九点点头,“不信你瞧着。”
果然,在二战后期,以铁血首相闻名于世的丘吉尔曾发表了一篇著名的演讲,大意是德国法西斯已被打败,遥远的中国,等着我们英国人从日本侵略者手里把你们解救吧。
一句话,就抹杀了中国四万万同胞浴血奋战十四年的抗战成果,浑似中国人只能等着西方人救世主的恩赐一般,也不想想不争气的英军在缅甸被日本人收拾得有多惨,只能靠中国同盟军冲锋在前,他们才能顺利地逃到印度以求活命。
更别提战后他又强硬拒绝同为二战战胜国的中国成为联合国常任理事国,及拒绝归还香港等种种无赖行径。
时间很快来到了十月下旬,没几日就是英国传统的狩猎季了,今年的狩猎场照旧选在了英格兰东北部的诺福克郡。
乔治·蓝蒲生热情邀请他们夫妇参加,宁铮征求太太的意见:奉九还没见过英国人狩猎的场景,于是很高兴地答应了。
吻别了两个孩子,把一应事项交代给秋声和吴妈、支长胜他们后,夫妻俩提前一天到达了诺福克,住进了蓝爵士家的一处庄园里,毗邻皇家私人宅邸桑德林厄姆庄园。
奉九特意做了一身朱红色的骑马装,大气端庄,让人一眼就能联想到紫禁城无处不在的美丽围墙,很中国味儿,完全有别于英国人穿的英伦红那种鲜红的颜色。
一身黑色骑马装的宁铮盯着马上要出门的奉九,看着她纤长有力的大腿裹在雪白的马裤里,头上戴着黑色德比帽,束着鱼骨辫儿,清新甜美又朝气蓬勃,暗自琢磨这样儿是不是太打眼了些?正犹豫着想让她换条裙子,但一想那样只能侧骑,可她又没练过这个姿势,岂不是危险?正犹豫着,奉九嗔怪着都快迟到了还磨蹭什么,这个守时守得令人发指的“时间老人”急急走了出去,宁铮只好跟上。
小蓝蒲生夫妇也出门了,四个人在马厩会合后随意说笑着,挑选着称心的马匹。他们夫妻平日里忙着打理蓝家庶务,心里早有些无聊焦躁之感,就盼着参加这一年一度的狩猎活动。
空气清新,天高云淡,是个难得的好天,大家的心情都很舒畅。奉九选的是蓝家马场里的极品亨特马,她手里拿了麦草和块逗着马,一人一马很快熟悉了起来,一行人出了庄园门向隔壁的桑德林厄姆行去。
没一会儿,大批贵族都到齐了。他们看到英王和王后——乔治五世和玛丽王后也出现了,众多随从紧紧相随。
几十条三猎犬也被从狗场放了出来,驯服地原地打转,汪汪地吠着;长满了苏格兰石楠的草地上寒风瑟瑟,原本夏天涌出大片紫红色朵的灌木丛早已变成了褐色,但仍保持着干一般的形态,不凋不谢。
看着这在各本英国小说里见过了千万遍的熟悉场景,奉九忽然凑近宁铮,压低嗓子抖抖嗦嗦地说,“我总觉得要发生点儿什么凶杀案。”
……宁铮闻言一噎,看看四下里无人注意,伸过头去狠狠嘬了她白生生的耳垂一口,“什么时候也不忘淘气……你福尔摩斯看多了。”
奉九捂住耳朵,不满地看向宁铮,她很认真的好不好?
她又转头看向乔治五世,这位英王蓄着老式的海豹胡,奉九忽然觉得这张脸很眼熟,又偷偷问宁铮,“我怎么好像在哪里见过他?”
宁铮笑了,轻声说:“他和前沙皇尼古拉斯二世是表兄弟。”怪不得,这两张脸,相似到了九成。
年近七旬的乔治五世垂垂老矣,但兴致不减,一听说有尊贵的中国客人在场,立刻让人把宁铮连同小蓝蒲生夫妇一起请了过去,和气地问起了宁铮和奉九对英国的感受,又顺带着问了问蓝蒲生爵士的近况,对于蓝爵士无法出门打猎表示了惋惜之意;一向严肃的玛丽王后也挤出了点笑容,奉九知道这位不苟言笑的老太太是英王一生的精神支柱。
奉九注意到不远处一匹溜光水滑的高头大黑马上,端坐着一位时髦女郎,她没穿传统的英伦红猎装,而是一身样式别致的黑色骑装,腰间系着宽宽的皮带,更显得蜂腰翘臀;德比帽垂下半截面纱,露出一管带点驼峰的狮子鼻和长着美人窝的娇俏下巴,几乎与黑色骏马融为一体,整个人神秘莫测,说不出来的媚人。她正专心致志地听着国王讲话。
乔治五世问宁铮,“宁将军在中国时也打猎么?”
宁铮回答说是。英王来了兴致,“打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