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豹变(1 / 2)
第108章 豹变
鉴于昨天在仙乐斯闹得有点丢人现眼,于是夫妻俩起来后还是给当事的几位朋友打了电话,午间约在新雅粤菜馆一聚。
萝莉欣然前往,郑漓很敏感,早看出宁铮对自己有看法,干脆婉拒了;包不屈默然片刻,答应出席,杨立人则是屁颠屁颠地来了。
几位好友再次见面,都相视一笑,宁铮率先举杯致歉,称昨晚自己过于冲动,搅了大家的好时光,自罚一杯赔罪;但一会儿要驾机陪太太回武汉,所以还是不饮酒比较安全,只能以茶代酒了,各位亲朋见谅。谁能跟他如何,自然都是笑着揭过。
包不屈一双幽深的眸子盯牢了对面而坐的奉九看,奉九能有机会和老友叙旧也是畅然,言笑晏晏地跟他闲聊,她知道这么些年以来,“小巷包家”的产业在他大哥和他的手里不断壮大,横跨了金融、运输业、矿业和各种实业,能与他们一较高下的,只有江夫人大姐夫孔家了。
但包家的名声却比孔家好太多,概因包家做生意的原则是自己发财,但也不会绝了别人的路;孔家则是公认的贪婪——在江先生的庇护下经过不到十年的发展,已绞杀了不计其数的民营资本,而且大钱小钱都要攥在手里,连洋火、中药材,甚至收购中原和西北地区的猪鬃出口欧美这种小生意都不放过。
席间奉九一看在座的各位除了包不屈都是已婚人士,免不了问起他的婚事;宁铮一听,不免舒坦,桌底下早勾了太太的小手捏在掌心揉捏着,奉九掐了他大腿一把,让他消停点儿。杨立人嬉皮笑脸地说:“单身有什么不好,多自在。男人又不怕老,老包身边团锦簇的,再多挑几年。”
包不屈一听这话,生怕奉九误会,赶紧摆手,“别听他胡说,我可是正正当当地恋爱。”
“有目标了?”萝莉好奇地问。
“嗯……是。”包不屈最怕因为这种事儿成为众人焦点,胡乱应付着。
奉九一听放宽了心,只要正常恋爱就好,别象杨立人似的结了婚还勾三搭四就行。包不屈脸色一黯,又很快释然。
老友相聚让人愉快,回了寓所后稍事休息,宁铮就驾机送奉九回了武汉。他在驾驶舱里还颇有些遗憾地说,“你说你要是不跟我闹别扭,我是不就可以开新的‘鹿微号’了?”
奉九可没什么可惋惜的,就好像对名车和名马一样,她对飞机也是既不感兴趣又完全不想懂,所以坐什么样的都无所谓,她也不大喜欢宁铮把自己的字漆到飞机上的做法。但这一次宁铮很坚持,说本来就是私款买的,用了太太的字,正展示出太太在自己心里的地位,旁人有什么好指摘的?再说还能避免某些女人找机会想坐坐,一听这话,倒也不无道理,奉九只能作罢。
忽想起虎头飞机上的铃兰来,奉九估摸着也是跟他心爱的姑娘有关吧?
宁铮一看太太肯坐自己开的飞机,又美了,一路平平稳稳地带着她回了武汉。
经此一事,宁铮倒是对婚姻生出不少感悟,在召开宁军少壮军官会议的间隙,教育已婚的下属说:“你们要记着——太太欢喜时,你要跟着欢喜;太太生气时,你可不要跟着生气;少说一句,比多一句好;如果干脆闭嘴,更好。”
这时有的下属怯怯地举手报告说,自家太太与众不同,要是不说话,能一直掐到他说出话为止。
……宁铮无言以对,只好说我这个,只适用于太太是文官的,不适合武将;还有,家里要文斗,不要武斗。
众下属大乐。但这样轻松的时光,已所剩不多了。
党代会开始前,江先生已命令宁军开拔到西北继续“剿匪”,因为从去年十月开始,几路红军已陆续突破各处天险及追兵围堵,进入陕南陕北地区。为防中国工农红军继续北上与苏联红军联手,江任命自己为“南京政府西北剿匪司令部总司令”,而宁铮为副总司令,总部设在西安,节制陕甘宁青四省军政事务。
所以宁铮这边仍在南京开会,那边宁军大军早已按计划开拔,从鄂豫皖地区进入西北地区。奉九也早已收拾好行装,离开这个住了一年多的武汉杨园,准备去西安的一干事宜。
一到西安,她们就住进了宁铮事先租住的原西北通济信托公司建的一处公馆里,离久负盛名的碑林很近。
奉九喜欢西安,这个十三朝古都的古老都市,凝聚了厚重的中华文化,奉九简直是怀着朝圣的心情来到这里。除了汇集了历朝历代各大家书法大全的碑林,奉九还特意去陕西博物馆看了昭陵六骏中的四骏,听说了西安附近的农民虽然有可能大字不识一斗,但对于老祖宗留下来的东西一直怀有敬畏守护之心,所以当有美国文物贩子要求国内同行盗凿“昭陵六骏”石刻后,礼泉民众一路警惕跟随,为此文物贩子不得不把其中被唐太宗誉为“紫燕超然,威凌八阵”的“飒露紫”和“月精鞍辔,天肆横行”的“卷毛騧”推下悬崖摔成碎片。
奈何当时的地方军阀利欲熏心,到底还是以安全为由将散片收集起来,七年后这六骏中最有价值的二骏居然诡异地出现在万里之外的美国宾大博物馆。
这情形与当今中国的形势何其相似,“日防夜防,家贼难防”,窃国的汉奸才是最大的问题,所以跟宁铮一样,奉九对于内战是非常反感的。
安顿下来后,她已经熟门熟路地跟业已存在的西安妇女委员会合作,继续开展新生活运动,孤儿院、大中小学校和幼儿园照样是她关照的重点,因为积累了不少经验,所以工作照旧进行得非常出色。
但宁铮那边从南京开会回来后,心情就非常沉重:国民党还是那个国民党——党内纷争多为私少为公,无人热衷抗日,而亲日者大有人在,甚至包围了江先生;行刺汪的刺客孙凤鸣死前留下的话也深深刺激了他:我是个江苏人,但一家人在奉天生活了几年,日子一直过得平淡幸福;“九一八”后,什么都没有了,我就剩我自己了,我为什么不能抗日,不能报仇?
这一席话让原东三省领袖宁铮羞愧到无地自容。
而终于与红军如愿以偿交手的宁军也发现了大问题,“剿匪”行动更是非常不顺:仅几个月的功夫,宁军精锐已折损了两个师的兵力,原本想速战速决,完成对江的诺言,返回东北的计划眼见得不能实现了:绝大部分的红军士兵都是扛过两万五千里长征,九死一生才存活下来的精锐中的精锐,他们的单兵战斗力得可怕到什么地步;而他们既有理论武装,又有灵活游击战经验的长官,就更是让人心生敬畏。
但更让人无法忍受的事情则来自身后:江的嫡系中央军,以百万之众,四年发起五次围剿行动,却不见多少成效,但所有部队的折损,南京政府都会及时补充;而宁军此次损失的两个主力师的番号都被拒绝恢复,只有来自江的一味责骂,更别提拨发两个或战死或自杀的师长的十万元抚恤金了。
宁铮掏出私款补给家属,但宁军上下已是悲愤一片:千里迢迢地不打回老家,却跑到西北,人家坐地户西北军怎么能没想法,怎么的自己没本事丢了东北老家,跑这儿抢地盘儿?所以一旦有了军事异动,原本应有支援的西北军只是冷眼旁观,根本不积极配合,再说西北军早知道了红军的厉害,就这么看着宁军瞎折腾。
更别提善于弄权的江从来都是要么分而化之、拉一个打一个的策略了,他是不乐见地方军阀抱团的,太危险,此次坐镇洛阳时,他召见宁铮时说的是一番话,对着西北军统帅杨钟祥说的又是另一番话。
西北军和宁军关系不洽,再加上和红军互相消耗,正合他意——他受够了闽南事变那样的地方军阀另立山头。如果地方军阀势力无法同化进自己的黄埔嫡系,那就让他们分散掉、消化掉,直至灭亡。
几场硬仗下来损兵折将,宁铮已不得不得出一个结论:中国工农红军,根本消灭不了。
因为他们虽穷得要死,可他们的精神顽强得要命。江先生对自己的许诺,只怕就是画大饼一样的空中楼阁。
红军军官和战士,一不为升官二不为发财,只为了抗日,只为了自由的中国。这样的政党绝无仅有,这样的人无所畏惧。他自读了方志敏烈士的遗作后已深刻意识到了这一政党与其他政党的最大区别,在于老百姓基础深厚,所以他们的兵源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原因却只有一个,中国受苦受难的老百姓,实在太多了。
宁铮的思想于去年年中已开始发生变化,但那个时候的转变是缓慢的;现在,几件事叠加在一起,他的转变明显变得急剧,在飞到上海拜访了正在坐牢的老部下、因文获罪的著名爱国人士杜重远后,他终于下定了决心:退出内战,执行杜重远提出的“西北大联合共同抗日”策略。
策略第一条就是跟西北军搞好关系,所以回到西安后他马上找到杨将军,率先表明立场:宁军势必要回东北老家,绝不觊觎西北,杨将军半信半疑;宁铮又跟了一句:我东北,不比你西北富庶多了么?
杨钟祥听了一怔,马上哈哈大笑,是这么个理儿。两个人都是直爽不藏奸的性子,又都对内战深恶痛绝,所以很快就抛弃前嫌,握手言欢。
第二条就是他的老部下,虽名为“边防督办”,但实际上统领新疆的盛世才,这个也不难,因为新疆与苏联接壤,盛世才一直暗中与苏联保持联络,苏联明确表示,如果中国不打内战,可以提供帮助共同应对日寇。
第三条,与共产党联合。正苦于无门路时,他的心腹爱将,被红军在榆林桥战役中俘虏的原六十七军任团长高绍卿意外地回来了:原来被俘后,原北大未毕业即投笔从戎的他在肤施的战俘军官学习班呆了一段时间,亲眼目睹了红军的学习、训练等场景,并与彭大将军单独讨论了国内形势及抗日战争趋势长达两天,一段时间过去后,他深受启发和鼓舞,主动要求担任两军之间的联络官。
宁铮与之交谈后,很是振奋——高绍卿告诉长官,他坚信,红军是中国比任何一支部队都要强百倍的最有前途的军队——宁铮已打算停止与红军的内战,正需要有人能够与红军牵线,坐下来好好谈一谈,从而实现“西北大联合,三位一体”的抗日统一战线。
进入十二月,国内局势又是为之一变:九日,北平大中学生数千人举行了声势浩大的示威游行,反对丧权辱国的华北自治,停止内战。
示威群体逐渐向天津、杭州、广州、武汉、上海等地蔓延,得到了各社会阶层的响应和支援,鲁迅先生更是写下了“石在,火种是不会绝的”的文章大加鼓励,南京政府为此焦头烂额,即使出动警察镇压也无济于事。
奉九默默关注着西安城内跟随宁军迁来的奉大学生发起的游行,心里也是百感杂陈。
时间很快来到了民国二十五年,也就是公元一九三六年,注定是多事之秋。
甫一开年,平津学生南下宣传抗日,一时间全国声援;奉九崇拜的廖夫人和国母孙夫人响应去年八月中国共产党提出的《为抗日救国告全体同胞书》及“一二·九运动”,成立了“抗日救国会”。
这时奉九接到报告,说是有一位四川人告状告到了自己这里。
原来有一位黄埔四期生,正是同在川陕围剿红军的国民党上将胡琴斋的嫡系,第一师团长张钟麟,不知何故竟然将第二任妻子杀害于西安老家后院的田地里,并自行离开,任由尸体曝露于光天化日之下。
消息传到死去女子的老家四川,她的亲哥哥吴正元不服,千里奔波来到西安,接连告状讨要说法。但法院说这事儿归军事法庭管,而张的顶头上司胡琴斋则不予受理,后来他受人指点,写了控告信递给西安妇女委员会,终于让与委员会过从甚密,以正直良善、纯厚端素著称的“西北剿匪副司令”宁夫人得知了此事。
奉九看完死者吴海兰的哥哥的诉状,天灵盖儿都跟着憋屈得疼:何等薄情寡义的男人,就算这女人有天大的罪过,至于连个薄殓都做不到么?!这可是给他生了头生女的枕边人。
她回去跟宁铮一说,宁铮也颇感犯难:这个自去年九月开始任职“西北剿匪第一路军第二纵队司令”的江先生老乡、黄埔一期的胡琴斋也不是个好相与的,护犊子得很,他要非说吴海兰是共党,张钟麟这行为算“剿匪”,反正死无对证,怎么办?
那也不能不经审讯就动用私刑吧?奉九不满地哼哼。忽又想起一招,正好又到了去南京向干姐姐汇报工作的日子,她干脆把这封信交给她,让一直主持轰轰烈烈的“新生活运动”,旨在教化国民遵守“礼义廉耻”的江夫人给个说法。
宁铮一听,觉得这个法子不错,赶紧抱抱太太,又笑着说你看你为这事儿气得跟小马驹儿似的都要刨蹄子了,再哼哼几声儿鼻孔都能冒白烟。
奉九一听,立刻扯住他的脸,“你说这男人怎么这么不是人啊?怎么能犯下这么令人发指的恶行呢?……听有人说是吴海兰趁他开拔不在家,与别人有勾缠,所以他才这么黑心狠手的……你说我要是在外面有了男朋友,你会这样么?”
宁铮一听,那笑真跟飞雪入荷塘一般瞬间就消失不见了,手下一个没忍住把她的腰掐得死紧,奉九觉出痛来,嗔怪着挣扎。
宁铮面如寒霜,“别跟我开这种玩笑。要是真有这样的事儿……”他呼了一口气,又深深地吸气,好象只有这样才能有足够的空气说下去:“我怎么会舍得杀你……不过我想我会自杀……”
一身凄然,两洞幽泉,他一向最惑人的眸子霎那间失了焦距,整个人现出一股颓唐,好端端一个多彩的人一下子褪成了灰色。
啊哟还挺入戏。惹了祸的奉九只能踮着脚尖胡乱地亲在他脸上,到后来更是连连亲他的眼睛,各种保证张口就来自不必提,还说就算是用玻璃盖(膝盖)想也知道,她宁唐奉九怎么可能会是那——种人?
终于,那无波的两湾深潭又泛起阵阵涟漪,很快又恢复了昔日的潋滟。
宁铮开始咬着牙反客为主地噬咬她,还气咻咻地说:“再也别说这种话,你知道的,我受不得……”
被咬得哇哇叫的奉九此时只能追悔莫及,不过就是随口一问,看来好奇心强是个容易吃亏的坏毛病;还有,是谁说东北宁司令一向都大气爽朗的?明明就是个小气鬼。
奉九一到南京,果然一刻也不耽误地把控告信递给了江夫人,江夫人大怒,江先生的嫡系军官居然做得出这种天理不容的事,江先生也觉得颜面无存,对他积极倡导的“新生活运动”简直就是莫大的讽刺,于是要求严办,有了江先生的口谕和江夫人的干预,张钟麟很快就被判了死刑,等待执行。
由于全国上下都知道是宁副司令的夫人仗义执言,冤死的吴海兰这才有了报仇雪恨的机会,奉九由此名声大噪,一时间找她伸冤的全国各地的妇女络绎不绝地朝西安赶来,弄得奉九简直无力招架,只能又掏出所剩不多的私款开设了一个办公室,专门接待这些妇女,如果冤情属实,她就帮着递状子,通人情,倒真解决了不少问题。
奉九后来在报上看到了这个张钟麟的照片,倒是一表人才,履历也颇辉煌——从北大投笔从戎,誓要报效国家,称得上文武双全,也颇有惋惜之感。
没想到奉九多虑了:这个人运气很好,第二年“七七事变”后抗战全面爆发,他戴罪立功,官复原职不说,还立下不少战功,军衔一路攀升。
奉九原本以为,即使他侥幸活命,但应该不会再娶妻了吧?毕竟能亲手杀妻的男人哪个女人还敢嫁?不过让奉九大跌眼镜的是,他后来不但娶了第三个老婆,后因夫妻感情不睦,离婚后又娶了第四个老婆……
听说还都是张钟麟挑挑拣拣才选的这二位,这些女人是有多怕自己嫁不出去才如此拼命啊?
女人啊女人,是不是都觉得自己在心爱的男人那里,是特别的那一个?
奉九这边把妇女工作开展得风风火火,宁铮那边也按既定方针行动,很快发现宁军内有的军官对于宁军的走向还是模棱两可,所以拨私款办了一份《西京日报》,主题就是“打回老家,复我中华”,注重统一思想,办报的也都是从全国各地请来的既有文笔又有思想的青年知识分子。
他斟酌着将大部分由北平和天津参加“一二·九”运动到达西安的大学生组成一个学兵队,隶属于卫队二营,本意是为了革新宁军风气,但却不曾想,这个他非常看重的学兵队最后捅出了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