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八福客栈(中)(1 / 2)
第116章 八福客栈(中)
奉九没想到,在山西运城这偏僻的地界儿居然见到了多年未曾谋面的宁铮的二哥宁铖和二嫂颜乐龄:“九一八”事变后,日本天津驻屯军司令香椎浩平收买了流氓赌棍两千多人组成天津便衣队,在当年的十一月连续制造了两次暴乱,意图提早趁隙而入,史称“天津事变”。
宁铖彼时任职天津市市长兼警察局局长,对此早有警觉,曾特意到北平向宁铮汇报过情况,并得出结论说“不打不行”,得到宁铮的首肯后,宁铖遵照宁铮指示,会同河北省主席兼宁军第二军军长王树常提前布防。
两次暴乱中,便衣队加上日本兵以坦克、装甲车为前导,架设大炮,袭击天津市政府、公安局、电话局等处,战况激烈。由于宁铖早有部署,指挥得当,便衣队死伤六百余人,狼狈逃窜。
宁铖成功粉碎了日伪暴乱,南京政府马上授予二等四维勋章,一时间宁铖名声大噪。没想到日本驻华公使重光葵马上向南京政府抗议,颠倒黑白,反而诬蔑宁铖。结果原本还大张旗鼓表彰宁铖的南京政府立刻妥协退让,并逼迫宁铖辞职。
挂上电话,宁铖掏出怀里还没捂热乎的勋章,仔细看了看上面的青天白日图案,往天津市长办公室的桌上轻轻一放,忽然大笑三声,施施然朝天去。
宁铖携家眷避退上海,后又转至香港,并于民国二十六年“七七事变”爆发后将大嫂、老帅的几位姨太太和老宁家其他孩子们都接了过去。
这次是因为阎百川的喜帖发到了他那里,宁铖想着是不是有可能宁铮已经秘密获释,所以带着太太巴巴地赶来,虽然未见到三弟,但能见到三弟妹,也已是让人惊喜了。
婚礼很简朴,但很热闹,全国不少与阎家有交情的各地军阀都派了家眷来参加,老江也派了第一战区兼晋察冀总司令卫俊如来参加,还有宁铮不打不相识的阎老西得力部下傅宜生。
人人都很高兴,似乎跟以往参加世交子侄的婚礼一样没什么不同,婚宴只有乡亲酿制的最便宜的腊酒,菜式则有红烧新钓上来的黄河大鲤鱼、阳城卤肉、北相羊肉胡卜、羊杂汤、解州羊肉泡馍等。到底是面食大省,各种各样的面食可让奉九开了眼,只恨胃袋太少。
一向以美食家之名享誉全国的二哥也大加赞赏,跟奉九絮絮夸赞着说,此地小麦品质好,食材新鲜地道,浇头菜码儿小料都有晋南特色,味道纯粹,这才是领悟了美食真谛之所。
奉九不断点头,两人好一阵切磋心得。一旁的二嫂见状想起了以往的情形,不免感慨万千,又“扑哧”一笑,说你们二人,真该结社出书,奉九眼睛放光,说二嫂之言甚合吾意,待抗战胜利,必践此约,说完,三人相视大笑。
山西的地方小戏非常活跃,跟奉九见惯了的声势浩大满台团锦簇的大戏不同,小戏出场人数都不多,阎家这次婚礼请的就有罗罗腔、永济道情、平遥鼓书、晋南眉户等很多小戏团,不过一天下来,奉九印象最深刻的,却是“耍孩儿”——演员发声一律用后嗓儿,声音浑厚不事雕琢,乍听不习惯,却是越听越上瘾,奉九后来连跟秋声说话都不自觉地用上了这种发声发式,把秋声乐得够呛。
奉九注视着眼前张张笑脸,和热闹非凡、川流不息的场景,受到了很大鼓舞:虽然日本人把中国践踏得不成样子,但我们中国人,该结婚结婚,该繁衍繁衍,我们还是要安稳地栖息在祖先留给我们的这片大地上。
奉九在此停留的两天,除了与阎百川交谈许久外,又与其他军队将领如卫俊如就释放宁铮密谈——奉九对卫俊如一直抱有好感:这位江先生的五虎将之一不但战场上是员猛将,而且思想通达,曾拒绝驰援对太行山区八路军进行围剿的友军,情感上偏于中共,也因此受到江的猜疑;处于同样境地的还有傅宜生,因与八路军走得较近而被称作“七路半”。
未几,卫俊如跟阎百川、傅以生及其他高级将领一样,痛快地在奉九新近偷偷起草的恳求江委座释放宁铮的联名信上署名,奉九感激非常,同时也感到此行大有收获,当然,她不能贸然再去找江理论,并马上拿出这封信——正如昨天她刚与之攀谈过的粤系李任潮所说的那样,端看现在有没有一个契机。
毕竟,谁都知道当年的军事法庭当庭判了十年监禁,老江旋即又签发了特赦令,可又不放人,而是交由军事行刑处管理,这根本就是非法监禁。
奉九了了一桩心事,心情倍感轻松,正琢磨着要不再去西安一趟,就被偶尔听到的一则消息打动了。
奉九其实早就听说过艾伟德女士——这位出身低微、受教育不多、笃信基督教的英国小妇人在山西阳城开客栈,办孤儿院,做了非常多的慈善工作,是一位扎扎实实埋头做事的传教士。奉九很为她潜心帮助中国人的义举而感动,一直想见见她。
婚宴期间,这些年来精力一直用在丈夫和孩子身上,早已忘了这位艾嬷嬷的奉九与本地人闲聊时,才意识到,原来艾伟德女士所在的阳城,离运城不过二百公里。
婚宴结束,宾客们纷纷打道回府,二哥二嫂也是刚刚回到内地,此时提出想去贵州看看三弟。奉九略思索了一下,说最近刘看守的态度明显松动,作为家人,他们去看宁铮不会受到阻碍。
宁铖夫妇这才得知奉九不会马上离开山西,而是打算去拜访艾伟德女士,于是两拨人马就此道别。
奉九谢过了阎百川要增加兵力护送他们的美意,现在晋南还是安全的,他们决定马上出发。
随行的两个侍卫一个叫洪昌利,一个叫居德生,都是功夫了得,很有眼色的人,一路上居德生开着汽车,沿着颠簸的道路,后又改为坐骡车和轿子,一行人终于抵达位于晋东南的阳城。
到了地方,不用过多询问,奉九一打听其大名鼎鼎的艾伟德女士,很快就有人争先恐后地告诉她艾女士的确切位置。
艾女士是一位极富传奇色彩的英国卫理公会传教士,早已加入了中国国籍。据说二十八岁时的她本想到中国东北传教,但彼时苏联日本正在对峙,所以她辗转从伦敦到海牙,接着到了莫斯科,在西伯利亚的冰原上徒步走了一天才到了海参崴,又接着辗转到了日本神户,这才到达了天津——从伦敦到天津,历时两个月,行程一万公里,这种坚忍的精神令人折服。
奉九终于在东关村后巷见到了艾伟德:这是一位瘦小的三十出头的妇人,还不到奉九的肩头,而他们正坐下来谈话的这座院落,据说原本是谣传闹鬼的被人遗弃的空屋子,被她和一位现已去世的老迈的女传教士改造成了一间客栈,专门接待往来的骡夫住宿,除了她们二人,还有一个名叫老杨的当地厨子帮衬。
作为传教士,客栈取名当然要跟她们的精神支柱《圣经》有所联系,于是“八福客栈”(the inn of eight happinesses)的牌匾就这么挂了起来。
耶稣有一篇《登山宝训》,里面包含有“训导八福”,即指爱、德、恭、忍、忠、真、美、信。笃信八福的信徒,会成为天国之子,其实在奉九看来,跟中国的“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差不多,反正都是教人向善。
在艾伟德和老珍妮这两位传教士看来,开客栈是个好主意——既可向当地人传福音,不忘传教士就应该走遍世界,把主的旨意播撒到四方的使命,同时还能赚钱为教会筹措经费,何乐而不为?
后来的八福客栈经营得极其成功,更经过包括《时代》等主流杂志的传播,轰动了西方社会,这种影响力甚至为中国的抗日战争提供了重要的物质资源,不过最开始的经营却是相当不顺。
此刻这位小妇人就坐在奉九面前,微微含笑,轻声细语地说着客栈的发展史,因为她的中国话里阳城口音很重,奉九听不太懂,不得不频频以英语相问,两人相视一笑,艾伟德干脆用英语说起了八福客栈的故事。
“最开始生意惨淡,无人住宿。老珍妮,就是去年去世的我的老伙伴,和我坐一起分析,只怕还是中西方文化隔膜造成的——阳城当地人对我们这些外来者不理解甚至有些仇视,这种隔阂不是一天两天可以解决的。”
奉九点点头:欺生,这是人类的通病之一,搁哪儿都一个样——
穿得破破烂烂、满身泥垢的骡夫,露着一口里出外进、焦黄发黑的牙齿,在经过客栈门口时,高声喊着“死洋鬼子!”,再呸上一呸,说什么也不肯进客栈的门儿。此地偏僻,西方人本就罕见。他们觉着,这些“洋尼姑”黄头发蓝眼睛的看着阴气就重,再加上居然还是两个女人开的客栈——老杨这个勇敢接受西方传教士聘任的唯一的本地男性被自动忽略,再说他在后堂很少露面——所以阴气加倍,重得会要了人的命。
奉九摇头叹息,不禁替她们着急起来。
艾伟德抿嘴儿笑了:“这样的情况持续了几天,后来宁夫人您猜怎么着?老珍妮倒是想出一个办法——让我站在客栈门口,看到有过路的骡队,就想方设法把他们拉进来。可我并不美,年纪也不算轻,所以我真是没信心。不过老珍妮说,一你是女的,二你是活的,可以了。”
艾女士说着就哈哈大笑起来,奉九也跟着笑了。
艾伟德好像又回到了当年开店时艰难的岁月,大大的蓝眼睛里也有一瞬间的失神,“我勉为其难去做了,那个时候,就会几句阳城话——‘住店便宜,饭好吃、房间干净、有马棚’。好话说尽,累得口干舌燥,人家也不买我的账。”
骡夫们嘲弄着,吐着口水,喷着污言秽语,摔着响鞭,扬长而去,那情形,真是让人难过又难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