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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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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南京官场的大半精英,如今都麇集于此。这些平日出行都要喝道净街的大员,此时肩并肩簇拥在一起,任凭身上的朝服如何厚热也不挪动分毫。在恢宏的雅乐声中,所有人都垂手肃立,屏息凝气,热切地望着远方那逐渐接近的帆影。

巨帆之下,宝船正在飞速地接近码头。

太子透过彩楼的大轩窗,可以看到河道两侧修有平整的围坡土堤,堤顶耸立着一排排的杨柳。这种野柳林没有行道柳那么整齐划一,可胜在浓密茂盛,几无间隙,沿着河岸两侧一直绵延到远处的城墙根,宛如两条绣在秦淮河边的绿绦。

这只是靠近江口的外秦淮河,无非是些不成章法的野趣。据说,城里的内秦淮河两岸更是风光秀丽,十里歌楼舞榭,一宵桨声灯影。跟苦寒单调的京城相比,这里简直就是仙境。

可惜此时的朱瞻基,已全无欣赏的心情。

他刚刚得知,昨晚南京又地震了。

留都向无地震,可自从父皇登基以来——尤其是有了迁都之议后——这里竟然一口气震了三十次。东宫师傅们在经筵上总说天人感应,祥瑞、灾异皆与人事相干。照此说来,这反常至极的连绵地震,简直是扇在父皇脸上的三十记耳光。

尤其是昨晚那一场震动,偏偏赶在太子抵达南京的前夜爆发,这算什么?难道老天爷认为我们父子德不配位?

本来朱瞻基已经说服了自己,这些只是巧合,不必细想。可随着大船越来越深入秦淮河,柳堤附近开始出现星星点点的民居,其中三分之一都倒塌委地,瓦砾满地,如同一幅上好丹青被泼洒上几滴墨点。这些墨点落在朱瞻基眼中,像一根根柴薪添入心火。

他生性跳脱,总被人明里暗里批评不似人君。这种无形的压力积蓄,令朱瞻基始终如鲠在喉,只好借玩斗虫排遣。没想到临到南京,又来了一场地震,仿佛连老天爷都在指责他,让太子的郁闷又浓重了几分。

“千岁爷,咱们快到啦,奴婢伺候您把曳撒脱了,换上袍冕吧。”老宦官满脸堆笑,身后两个婢女,一个手托蟠龙锦袍,一个端着翼善冠。朱瞻基没理他,依旧怀抱着蟋蟀罐,看着窗外出神。

老宦官小心翼翼地又催促一句。不料,朱瞻基邪火陡涨,把鼓罐往地上狠狠一掼,“啪”的一声摔了个粉碎,婢女们不由得尖叫一声,手里的衣冠差点摔落。

重获自由的蟋蟀在地板上摆动须子,似乎不太明白状况。老官宦赶紧跪在地上,想要用两只胖乎乎的手掌把它扣住。蟋蟀受到惊吓,猛然一跳,顺着窗棂跃出彩楼。

朱瞻基怔了怔,随即阴着脸往外走去,老宦官急忙拽住他的窄袖:“您这是去哪儿?”

“去把赛子龙找回来!”

老宦官大惊道:“可咱们马上就到东水关了。”

“所以得立刻找!等船一靠岸沾了土气,它就跑了!”

“那奴婢去唤几个伶俐小厮。”老宦官还想阻止。朱瞻基烦躁地跺了跺脚,道:“那些扯屁股的狗彘,粗手笨脚,我信不过!”

“百官都已经在码头迎候,您,您不能为了个蟋蟀就……”

朱瞻基内心一股无名火起,眼神陡然凶戾起来,道:“让他们等会儿怎么了?难道我的话,没到南京就不管用了?”老宦官吓得身子一颤,不敢再去阻拦,太子冷哼一声,甩袖走出房间。

此时东宫那几位师傅都忙着检查仪仗,不知道楼顶闹出的这档子事。太子气呼呼地沿侧梯下楼,穿过忙碌的船工,来到彩楼靠后船一侧的甲板上。

刚才赛子龙从窗口跃出,最有可能就是落在这附近。朱瞻基深吸一口气,勉强压下心火,耐心地弯腰搜索起来,仿佛只有找到赛子龙,才能找回内心的安定。他扫视片刻,忽然想到,蟋蟀性喜干燥。甲板上湿气重,它应该会往高翘的船尾方向跑,就像上一次出逃一样。

远处传来的钟磬雅乐越来越响亮,朱瞻基直起身子,已经可以隐约看到码头上空猎猎飘扬的五色旌旗与鳞片一般排列的伞盖。

宝船徐徐收起了帆索,只靠船身两侧的八十对艄桨划动,以可控的低速缓缓驶过最后一栋望水楼。楼顶望夫迅速挥动飞龙旗,向东水关码头宣告宝船即将抵达。

太子知道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一咬牙,义无反顾地朝着船尾跑去。

与此同时,一只挽起裤腿的光脚踏住宝船腹内的木梯,厚厚的茧子压在横档上,几乎一点声音也没有。另外一只光脚旋即向下再踏一阶,但只用脚尖踏住,空出大半个脚掌。这是水手们在紧急情况时用的爬梯之法,比寻常要快上许多。

两脚交替下降,悄无声息地沿着木梯下降。很快那位头缠罗巾的船工,再一次站在了位于宝船深腹的底舱前。

底舱仍是一片逼仄沉滞的漆黑,但外面的喧闹声能透过舱壁,隐隐传来,可见大船已接近东水关。船工半蹲在地上,从怀里取出一根火折子,拔掉顶盖短促一吹,立刻有小火苗悄然绽放。底舱潮湿的空气里洇开一圈昏黄的微光,船工的身影映在舱壁之上,飘忽不定,恍如狞厉的魂魄从坟隙里冒出来。

光亮所触之处,可以看到一堆堆码放整齐的压舱货,它们体形巨大,几乎填塞了整个分舱的空间,上面严严实实苫着沤黑了的稻草盖。

外面的喧闹声越发响亮,船工拿着火折子,缓步走了过去。他伸出胳膊,“唰”地把其中一片稻草掀开……

吴定缘拧开酒葫芦,用力往嘴里灌了一口。辛辣的液体直入胃袋,让他哆嗦了一下。

现在日头奇毒,丝丝缕缕的湿气从水面蒸腾而起,从河滩一直弥漫到扇骨台的坡顶。整个坡顶成了一个大蒸笼,人待在里面,感觉有无数灼热黏腻的牛毛细针刺破衣衫,渗入肌肤,简直无处躲藏。若没有新酿的烧酒,真不一定熬得住。

其实酒不能解决问题,但至少能让人对问题变得迟钝麻木一点,这是吴定缘的经验之谈。

钟磬交错的雅乐之声隐隐传过河面。吴定缘忽有所感,放下葫芦举目前观,只见眼前一条黑红色巨船正庄严地掠过扇骨台前的河道。

这是何等巨大的一条宝船啊。它庞大的身躯占据了小半片河面,舷身崔嵬,桅樯耸峙,简直如同一座正被夸娥氏之子负走的巍巍太行。

吴定缘一瞬间产生错觉,以为这座大山会倾倒下来,把自己碾成齑粉。他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仰起头来,看到船尾突然冒出一个人影,似乎趴在舷墙上在找什么东西。

两人短暂对视了一眼,不知为何,吴定缘的头皮微微一疼,像是被一枚细针刺入太阳穴一般。

他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对方已转身跑去,好像在抓什么东西。大船逐渐远离扇骨台,朝着东水关码头开去。吴定缘挠了挠头皮,扭开葫芦口,又啜上一口酒。

烧酒的辛辣还没蔓延过喉咙,他突然看到一幅妖冶而壮丽的景象。

如果以佛家的“刹那”来分割这短暂的一刻,那么吴定缘看到的画面是这样的:

第一个刹那,位于宝船吃水线中段的船壳板条开始向外弯曲。整个船肋像是吹气似的鼓了起来,在咯吱咯吱的悲鸣声中向外弯折,如一把逐渐拉满的弓箭。

第二个刹那,板条弯折到了极限,上面浮现出无数细小的裂隙,迅速延伸至整面外壁,如瓷器开片的纹路。用于固定结构的锹钉、铲钉和蚂蟥钉无法承受这种压力,纷纷飞射而出。

第三个刹那,失去束缚的力量从船舱内急速涌出,一股深赤色的力量显现出了峥嵘。那是燧人氏的心血,是祝融的法宝,是阏伯最磅礴的怒意,那是一团无比炽热的火焰。这力量顺着橹口喷发而出。右舷的四十对船橹失去了整齐划一的节奏。一部分船橹猛然向前,一部分船橹高高跳起,还有一部分船橹还依照惯性向后划去。

第四个刹那,船肋彻底崩裂,但这仍不足以平息火焰的怒意。狂暴的焰团自底舱升腾而起,冲天而上,依次击碎龙骨中轴、翼梁、中舷,可谓樯倾楫摧。宝船的中部被拱起到极限,船首和船尾却同时向下一沉,那情景,就好似有一只朱色巨手攥住整条大船,硬生生要把它撅成两截。

第五个刹那,宝船的船中彻底崩裂开来,分为前后两截。那座华丽彩楼陡然失去基础,先被牵引着朝后方倾覆而去,却突然又被下沉的前半截船身拽了回来。摇摆之间,火焰攀升,把整座木楼变成一根耀眼夺目的火炬,无数燃烧的人影纷扬跌落。

一直到第五个刹那过后,站在岸边的吴定缘才感觉到有一缕劲风触及鼻尖。他的瞳孔陡然收缩,极度的危机感在一瞬间吹飞了颓丧的外表。

一瞬间,他整个人陷入一种空白的呆滞状态,仿佛整个世界都凝滞了,只有眼前妖娆残酷的火光还在舞动。那巨大的火光如同一根尖锐的长矛,贯穿了吴定缘的脑壳,令他的羊角风不合时宜地猛烈发作起来。

吴定缘抽搐着向后仰倒,无比强劲的冲击波旋踵而至,把他狠狠撞倒在地。腰间的酒葫芦砰然破裂,半壶烧酒洒在沙土表面,被迅速吸干。

这是一幅难以名状的诡谲画面:一个人瘫倒在黄褐色河滩上舞动四肢,双眼无助上翻,如被妖祟附身。在他身旁的大河之中,一座黑红巨船熊熊燃烧着,被深青色河水徐徐吞没。

抽搐持续了好一会儿,方才逐渐平息。吴定缘仰面躺在泥土上,有唾沫从嘴角斜斜流出,浑身都被汗水湿透。随着疯癫消退,刚才的可怖景象重新在脑海中浮现。

太子的宝船,爆炸了?

一念及此,吴定缘顾不上去擦拭嘴边的流涎,挣扎着爬起身来。他的视力和听力还没彻底恢复,但先闻到一股刺鼻的硝烟味道,刺鼻到可以直接跳到结论:

火药爆炸?

能够在五个刹那间摧毁一条宝船的手段,除了地震,只可能是在船舱内堆放了大量火药。南京设在柏川桥外的火药库曾发生过意外爆炸,当时炸倒了方圆几里之内的房屋,现场气味和现在完全一样。

可,那是太子乘坐的宝船啊,谁会囤积那么多火药?

此时视力也缓缓恢复正常,吴定缘眼前的景色重新清晰起来:秦淮河上,还残留着宝船的半截船首和船尾,两头均高高翘起,与水面的角度越来越大,近乎直立,很快就会彻底消失。船中部分与彩楼已先一步沉入水底。大量衣物、帆布、碎木条和断成几截的桅杆漂浮在水面,几乎覆满了整个河面。

一个人都没看到。

如此规模的爆炸,应该不可能会有人幸存。

随着耳鸣声也慢慢平复下来,吴定缘已能听见,远处码头的雅乐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隐隐的哭喊声。看来爆炸也波及了东水关,那里距离宝船更近,人群密集,场面恐怕会比扇骨台凄惨十倍。

面对如此惨绝人寰的大变故,即使是一贯懒散漠然的吴定缘,也是心神震骇,茫然无措。他怔怔地扫视着河面,突然双眸一凝,发现远处水中有一个黑点,一上一下,似乎在挣扎。

吴定缘犹豫了一下,还是“扑通”一声跳入河中。他水性甚好,几下拨弄便游到了黑点旁边。溺水者不可正面相救,吴定缘随手拽来附近的半截板条,叫他双手攀牢,然后拽着另外一头朝岸边游去。

待两人都扑到河滩上,他才回过身去,仔细端详这个幸运的家伙。

这是一个年轻男子,脸面漆黑,头发被烧去了一多半,浑身衣物被燎得残缺不全,只勉强看得出是件曳撒短袍。他甫一上岸,便趴在地上拼命呕吐,吐出一大摊又酸又臭的糊糊。

待得喘息片刻,吴定缘开口询问他的身份。可年轻男子张开嘴,喉咙只能发出“呵呵”声,想来是在爆炸中把声带给震麻痹了。吴定缘只好先掏出腰巾,蘸着河水给他擦了擦脸。刚一擦干净,吴定缘猛然间太阳穴又是一阵刺痛,稍显即逝。

好险,差点又惹起了羊角风。

吴定缘眉头一皱,再度去端详那个年轻男子的面孔,方脸、直鼻,还有一双满是惊恐的圆眼,痛感又一次袭来——这是怎么回事?他可不记得曾经见过这张脸。

不对,见过!

离奇的疼痛提醒了吴定缘,刚才宝船开过扇骨台时,他向船上望去,这张脸恰好出现在船舷边缘,两人还对视了片刻,然后那人立刻跑去了船尾方向。宝船发生爆炸时,船尾是受波及最晚的区域,估计他是被震落水中,这才侥幸生还。

随着吴定缘的脑袋逐渐恢复清明,他注意到了更多细节。

这家伙的曳撒短袍是湖绫质地,绝非船工民夫之流,也不是护卫仆童,在船上的地位应该不低。眼看宝船要抵达码头,按道理每个人都在前船伺候太子下船,这个家伙为什么跑去最清闲的船尾?而且还是在爆炸几瞬之前?

难道是……要赶在爆炸前逃离?

他突然注意到,这人刚才攀住板条,用的是左手和右胳膊,右拳却始终紧紧攥着。一直到现在,那右拳也没舒展开。吴定缘一把扳过右手,年轻男子嗓子里嘶吼着什么,不肯让他看。吴定缘抽出铁尺,冲着他肘关节狠狠一敲。男子惨叫一声,右拳五指松开,一只蟋蟀从掌心跳了出来,落在沙地上。

吴定缘愣了愣,无意中向后一退,鞋底“啪叽”一声,把那蟋蟀踩得汁液四溅。男子“嗷”的一声,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愤怒地扑过来。吴定缘恶狠狠地飞起一脚,踹中男子心窝,把他直接踢翻倒地,然后从腰间取下牛筋绳索,干净利落地将其双臂压后捆起来。

男子在地上拼命挣扎,表情恼怒至极。大概嫌他闹得实在太凶,吴定缘又随手掏出一个麻核塞进他嘴里,很快只能听见细微的呜呜声漏出来。他再一次端详这人的相貌,头皮不出意外地一阵刺痛。吴定缘从腰间解下盛酒葫芦的布袋,撕开两侧缝口,毫不客气地蒙在这家伙的脑袋上。

这下子什么都看不见,头自然不疼了。

解决完这个麻烦之后,吴定缘隔着秦淮河向对岸看去。码头上人影闪动,哭喊震天,旗纛东倒西歪,完全乱成了一锅粥。大半个南京城的官员刚才齐聚在码头,再加上仪仗、鼓吹、护卫及围观百姓,这么多人近距离地被宝船爆炸波及,伤亡必然惊人。

码头尚且如此,至于船上的太子和东宫班底,恐怕早已化为齑粉。

吴定缘的脸色变得严峻起来。有明以来,何曾出过如此惨烈之事。可以想象,接下来南京、南直隶乃至整个朝廷将会震动成什么样子。吴定缘又低头看了看那家伙。他估计是宝船上唯一的幸存者,要破这天字第一号大案,这可能是唯一的线索。

当务之急,是尽快把这犯人扭送到老爹吴不平那儿去。吴不平是应天府总捕头,这案子迟早会归他来查。越早把人犯送过去,便越早能破案;越早能破案,赏赐也便越多。

于是,他把这男子一把拽起来,推搡着往扇骨台下走。男子开始百般不情愿,可架不住吴定缘在胫骨上狠踢了几脚,只能踉跄着朝前走去。

两人下了扇骨台之后,推推搡搡地沿着河滩径直向北走去。可只走出约莫半里,吴定缘猛一拽绳子,停住了脚步。迎面走过来一高一矮两个军汉,外罩青边小袍,里衬软甲,腰间用白绦系着一柄雁翎刀,看装扮应该是留守左卫的旗兵。

这次太子入城,各个官署负责的值守区域犬牙交错,这里出现卫所旗兵,不足为怪。可吴定缘心中疑窦大起:刚才河上那么大的爆炸声,这两个人非但不惊慌,反而东张西望,像是在找什么东西似的。

那两个军汉也注意到了这边,厉声喝令停步。吴定缘一亮锡牌:“应天府快班办事。”一个高个儿军汉先怔了怔,随后笑着拱手道:“对面莫不是铁狮子的公子?”矮个儿一听,眼神里闪过一丝轻蔑,看来他也听说过“篾篙子”这个绰号。

吴定缘不动声色地回了一礼,道:“在下还要押解犯人回衙,恕不奉陪了。”他不愿多说,两个军汉却缓缓靠拢过来。高个儿军汉道:“刚才秦淮河上有爆炸声。吴公子既然从那边过来,这个犯人能不能给我们过一眼?”

他说着话,身子已朝吴定缘左边贴来,矮个儿同伴则粗鲁地伸手去扯犯人头上的布袋。吴定缘眼中闪过一道厉芒,身形一动,手里暗握的铁尺狠狠抽向矮个儿的手腕。

这既是警告,也是试探。

如果他们只是出于贪婪来抢功,那么见到铁尺便会知难而退,若是……吴定缘没有继续做假设,因为一把雪亮的雁翎刀已从左边刺向自己的肋部。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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