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火热 那火热的目光。(1 / 1)
45.火热那火热的目光。:有声小说在线收听。 琴音未曾停下,卫蓁仍在抚琴,她从最初的出神后,一下便调整过来。 琴有七弦,断了一根,她便只拂余下的六根,把曲谱在心中过了一遍,及时做出了些音色的改变,将音调拨高半分。 曲调由悠扬转向轻快,像清泉淙淙落在山涧之中,又像夜莺在月下啼呖婉转…… 一时间四周阒寂无声。 殿内众人安静聆听,不知为何,琴仍是相同的琴,琴音比起此前好似又多出了一种韵味。 一直到琴音停下,众人方慢慢回过神来,余音却一直回荡在心头,连绵不消。 卫蓁将手从琴弦上抬起,有血珠沿着她右手掌心滑落,接连不断地砸在琴弦上。 方才那断弦直接扎入她指腹之中,卫蓁是忍着剧痛,将断弦从血肉中拔出,之后又若无其事地抚起琴来,这会一曲弹毕,便觉指尖连着心脏,彻骨的疼痛袭来。 她接过宫人递来的帕子,慢慢擦拭指尖,便听上方宦官叹息道:“大王,此乃姬琴公主之旧琴。” 此言一出,殿内起了一片低低的议论声。 “公主旧琴都由专人看管,平素保养得极好,今日怎会突然断弦?” “这好好的一把名琴,断弦后再造新弦,定比不过从前了。” “姬琴公主的琴虽多,却也每一把都极其珍贵。如若抚琴者琴技高超,又怎会断弦?” 宴席中有人抬头,往上方偷偷望去。灯火幽幽,晋王冠冕上的东珠摇晃,投下一片阴影,将其面容遮挡住,然而从其紧抿的唇角,可见其心情极度不悦。 断断续续的交谈声停了下来,殿内一时间无人声。 卫蓁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晃荡模糊的视线变得清晰,她从案几后起身,走到玉阶前。 “大王,琴弦一向柔韧,初学者抚琴,手上力气不当,便会拨断琴弦,今日姬琴公主旧琴,于臣下手中毁坏,臣下心中亦惶恐,然那却弦亦非因臣下而断。” “非你所断?” 卫蓁正要解释,冷笑声已经响起,“楚公主此话,不觉荒谬?” 若是寻常之人,遇此情景,定当心中恐惧,双膝发软,然卫蓁也到底算见过不少大场面,压下心头所以的不安,缓缓抬起了头。 “臣下这般说,并非有意推脱。大王爱琴,亦然懂琴,寻常人若手在弹琴时拨断琴弦,琴两侧固定琴弦的琴轸,必然会被带得有所松动,然此琴却如常,且琴弦的截断面,断裂痕迹平整,更像是剪子剪开留下的痕迹。” 晋王道:“楚公主的意思是,此琴弦被人剪断的?” 这样的话一出,无疑在众人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晋王语调沉沉的,背往后靠了一靠。 那只青铜酒樽,被握在他手心之中,拍打着王椅,一下一下,也拍打在卫蓁的心上。 老宦官道:“这把琴在展示给公主前,一直有宫人专门看管,又有谁人会将其剪断?公主此言谬哉!” 卫蓁知道自己的解释必须有理可依,否则这些话听在晋王耳中,更像是她在信口狡辩。 卫蓁道:“那断了琴弦上,截断之处还有一些粉末状黏腻之物,这弦被人重新黏补过。大王不若叫人来细细一看。” 老宦官一愣,随即看向晋王。 卫蓁的余光往一旁望去,看到祁宴在酒案后的屏风旁,他朝着她做口型:“看看琴轸。” 卫蓁不明所以,却还是照做,“请大王允许臣下再看琴一眼。” 晋王道:“可。” 卫蓁在案几前跪下,思索着祁宴为何会叫自己看琴轸,一瞬间思绪好似被一团光照亮—— 在公主府时,祁宴曾经给她看过姬琴公主的旧琴,给她讲过公主的一些癖好,曾说过姬琴公主每得一把琴,都会在琴轸上留下一些记号。 但面前这一把,琴轸完好,上面无一点刻画的痕迹。 既不是姬琴公主的琴,卫蓁心中压着的石头一下移开了大半。 卫蓁仰起头:“大王,此琴应当并非姬琴公主旧物。” 老宦官道:“并非公主旧物?” “是。臣下知晓公主于琴上的一些特殊癖好,凡是收得一把宝琴,必定会在琴轸上刻字,记下这是收到的第多少把琴。但此琴没有的。” 晋王沉默了半晌,“这事你从何得知?” 卫蓁莞尔一笑:“在来晋国的路上,拜祁宴少将军所助,有幸翻阅过公主留下的琴谱,也有幸抚过公主的旧琴,从他口中得知。” 一侧的屏风后,绕出一道高挑的身影,少年走到玉阶前跪下,“是,母亲自学琴以来,每得一把琴都会刻字。此琴既无记号,绝非母亲之旧物。” 晋王身侧宦官,从高阶走下,行到案几旁,细看那琴一眼,仰头道:“大王,此琴确实不是姬琴公主的旧物,是此前收在库房中的一具宝琴,应当是看管琴的宫人弄错了。” 老宦官对身侧人道,“去将那侍女唤来。” 不多时,侍女从外走来,瑟瑟地跪地,如实禀告。 今日这琴的确是她不慎用剪子弄坏的,当时快要开宴,又害怕大王怪罪,这才随便用了些黏膏,将琴弦重新修补上。 是宫人弄坏的…… 卫蓁的直觉告诉她,事情应当不止这般简单,但晋王已经发话,她也暂且将这份疑惑压下心头。 “此事是晋宫宫人的错失。公主起身吧。” 即便晋王声音缓和了不少,也依旧沙哑,叫人不寒而栗。 “今日之事,事发偶然,虽琴弦是被宫人弄断,但我弹出的琴音也到底污大王的耳,不知明日能否有幸,再为大王弹一曲?” 这话问得实在大胆,令晋王身边的老宦官也心头一跳,那诸国送来的和亲公主,何曾敢主动提出给晋王弹琴,想要与晋王亲近? 卫蓁也是在赌,赌晋王的一个态度—— 若是晋王今日答应,她便能更进一步,日后都借此缘由,慢慢与晋王亲近,得到晋王的信任。 那些被送来晋国的和亲公主,都进了学宫,唯独她没有。 她相比于那些公主,已经晚了一步,那便需要另辟蹊径,走一条捷路。 她惴惴不安等着一个回答,良久听到了千钧重的一个“可”字。 卫蓁如释重负:“多谢大王。” 她行完礼,直起腰,瞥一眼跪在身旁祁宴。 头顶又响起晋王的话语:“方才祁少将军自称为臣,是谁的臣?寡人何时有过你这样的臣子?” “听说这些天,你都护卫在和亲公主身边。此番驱驰千里来晋都,不随楚人回去,是想借此留在晋国吧,可堂堂楚国的少将军,竟沦落到来我晋国当侍卫的地步?” 晋王记恨祁家,晋国朝堂之人都知晓,却都未曾料到,晋王会当着众人面,直接这样下外孙的面。 这毕竟也是姬琴公主的儿子啊。 灯烛摇晃间,少年沉声道:“大王问臣是谁的臣?臣非楚国之臣,也非晋国之臣。” 晋王闻言抬起眼来,看到少年漆黑的双目明亮,好似有一团火在里面寂静地燃烧:“而是天下之臣。”45.火热那火热的目光。:有声小说在线收听。 “这天下是谁人的天下,那臣便是自然是谁的臣。” 晋王轻嗤:“好一句天下之臣。” 他于宝座之上站起身来,目光拂过大殿,满堂人皆垂首,唯有少年一人还在抬头。 少年人的脊骨自非可以轻易折断的,哪怕周遭诸多打量讽刺的目光落于他身上,哪怕晋王诸多羞辱之词加之于他身,他亦不骄不躁,以最平和的姿态看着晋王。 只是他那眼中的火不曾灭过,他骨子里好似有一根坚韧的筋,支撑着他挺直腰身。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大王是志在天下的王,臣便甘愿为大王的臣。” 他声音笃定而清亮,这话落地之后,垂下身,对着晋王行礼。 他再抬起身子,先缓缓抬起眼帘,随后才抬起清澈的瞳仁望向晋王。 那一双极其漂亮的眼睛,令晋王有一瞬间恍惚,眼前浮起故人的样貌。 老晋王道:“你入晋国,拜在寡人面前,如此低声下气,称愿为寡人之臣,那寡人驱你做宫中杂役,为晋宫的侍卫,你可愿意?” 众人听得唏嘘,堂堂一国将军,投奔晋国,有满身本领,再怎么样也不应该屈居宫中侍卫一职,落差如此大,他怎会接受? 少年再次倾身:“臣谢大王恩典。” 满殿人皆怔住。 “起来吧。”晋王嘲讽一笑,“楚人卑躬屈膝,向来能屈能伸,寡人今日也是见识到了。” 少年站起身子,面色平静,好似那些话丝毫没在他心头留下半点涟漪。 晋王让宫人重新拿上来一把琴,令卫蓁再次抚琴。 这一次卫蓁抚的是另一支曲子,袅袅的琴音结束后,卫蓁将手慢慢搭上面纱。 无数道火热的目光追随而至。 随着那面纱被一点点取下,女郎的容貌也显露在了光下。四周烛火将其面颊照得透亮,肌骨晶莹,眉眼清彻,如有流光在肌肤下流淌,配上那一双秾丽的眼睛,便真是颜若朝霞,惊艳四方,也令众人不由屏住了呼吸。 尤其是,原先那曾经去为卫蓁接亲的晋国王室中,声称其“其貌不扬”的王孙们,不由都瞪大眼睛。 晋王道:“寡人听说,你初来晋国之时,脸颊受伤,好似不能恢复,眼下看倒是已经痊愈了?” 卫蓁笑道:“是。也多亏了医工及时的治疗。” 女郎娴静而坐,窗外花影落在脸颊之上,衬得其面色如玉,那右脸颊一侧的肌肤,哪里还像从前如龟裂的河床? 晋王俯视了她半晌道:“诸位公主都在学宫之中,楚公主明日便也随众人一同去吧。” 卫蓁俯首道:“多谢大王。” 宴席结束,卫蓁出了大殿,凉风灌入袖摆,她望着远方长廊,一直压抑在胸口的浊气终于慢慢呼出。 今夜虽看不出晋王对自己的表现是否满意,但从他答应她日后可以去王殿抚琴,能推断出他对自己印象应当不算太差,至少她也达到了和亲公主应有的合格线。 只是祁宴…… 卫蓁道:“你怎能入晋宫做杂役?” 祁宴换了一只手给她抱琴,道:“不必为我担忧。今日这般结果,相比起晋王不肯接纳我入晋宫,已是极好。” 少年望向前方,“我在大殿之上说,我非楚人,也非晋人,也的确如此,所以晋王或者晋人,因我是外来之人看低我嘲讽我,我心中都不会有半点起伏。” 祁宴垂下头:“这天下这么大,我便是天下之人。” 清风拂过他明亮的眸子,少年眉若山水,神清骨秀。好像大多数时候,无论遇到什么事,他都能保持一颗平和的心态。 卫蓁浅浅一笑,想他能这么旷达便好。 她忽蹙了一下眉:“今日那断弦之事,我想想还是觉得不对劲。” 卫蓁在花丛边停下脚步:“那弦当真是宫人不小心割断的吗?使臣一开始将琴给我时,声称是姬琴公主之琴,可后来,事情水落石出,那并非姬琴公主旧物。真的是那宫人不小心误拿的?” 祁宴道:“你觉得是?” “我怀疑是晋王是知晓些什么,祁宴,你想想,姬琴公主留下的遗物,晋王这般爱护,又怎会将其随随便便拿出来给我使用?” 祁宴挑眉道:“所以晋王一开始,就没想将我母亲的琴给你。” 卫蓁越往下思索去背后越是发寒,“可晋王却说那琴就是姬琴公主的,会不会这一切都是晋王布置的?” 她抬头道:“晋王欲借此试探我?” 如此一来,一切便就说得通了。 晋王叫宫人拿出一琴,让使臣提前将卫蓁带至偏殿,告诉她,此琴乃公主所留,望她能弹出雅音,不想当中的一根琴弦早就被剪断,那么在宴席之上,卫蓁不可避免要面对琴弦断了的难题。 到那个时候,她究竟是继续弹下去,还是当众便乱了手脚? 但凡卫蓁当时心头动摇一下,为此事困扰,发现不了当中关键的环节,今日便不可能这样顺利结束。 卫蓁清楚,到那时晋王一定会顺势,将毁坏公主琴弦这一罪责,降到她身上。 何为伴君如伴虎,卫蓁今夜算是明白了。 而这不过才是她晋宫生活的开始,日后怕是每一日都少不了要与晋王见面。 一阵晚风拂过,卫蓁后背沁出了冷汗。 晋王的寝宫。 老宦官为晋王送上来参汤,晋王披衣坐在案前,烛灯燃烧,照亮案几上竹简军务。 “大王,天色已晚,您也该歇歇了。” 晋王嗯了一声。 那宦官试探地问道:“楚女今日宴席之上表现,大王看在眼中,是否还满意?” 见晋王不语,老宦官才道:“今日宴席之前,宫人不小心用剪子划坏了琴弦,大王便顺势而为,想借此来试探楚女在宴席上会是何反应。” 那琴本就是一普通之琴,并非姬琴公主之琴,却如此告诉卫蓁,是为了给卫蓁施压。 “奴婢看这楚女确实不一般,竟这般冷静,临危不乱,发觉出琴弦的异样。寻常女子遇到此等情况,怕早就跪地求饶,果真如那使臣所说,此女在那一众和亲公主中最为不凡,冷静有谋,大胆且有野心。” 老晋王手握着汤勺,在参汤中滑了滑,只望着面前的军务。 “至于姬琴公主的孩子,奴婢看大王是否……” 晋王指尖敲了敲桌案,老宦官这才噤声。 不知过了多久,老宦官陪在一旁也昏昏欲睡了,才听得晋王收起竹简,冷声道:“去叫宫人给他通知一声,他既然愿意做侍卫,那便从明日起,就来寡人的宫殿外当差。” 老宦官一愣,随即道:“喏。” 四角铜灯燃烧,屏风上梅花错落,夜色已深,浓重的阴影也将老晋王的身形一点点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