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枕巾湿润(1 / 1)
…… 少侠夜归。 星辰照路。 蛙虫伴奏。 两人终究是告别了那个小院。 那个有一面土墙塌方了一角,那个有一张桌子换过桌脚,那个少年骄傲的说他有口井的小院。 那个只有四间平房的小院。 那个下大雨,要用碗去接漏雨,刮大风,要当心瓦片飞走的小院。 那个门前有两棵树的小院。 很晚,天不留客。 他们终归要告辞。 因为明早他们还要赶路。 可是孟少瑕的马,怎么拖都不走,抱都抱不走。 尴尬的很。 孟少瑕心想,这马会不会暗中窥了他的心意了。 马比他懂事。 所以他坐侍卫的马走了。 少侠们夜归,侍卫沉默伴随。 两人本来喜欢这种天气,路上赶路遇到天黑,两人都会有些兴奋。 高谈阔论,有时候孟少瑕还调皮说一些夜晚听不得的不可描述的案子。 听的何宸又惊恐又兴奋。 可是今夜无话。 许是想说的太多,不知道如何开口。 来的时候觉得路途遥远,深村曲折蜿蜒。 走的时候却觉得太快了,一会儿身后那小院就消失不见了,隐入黑暗中。 两人到了县城,没有宵禁,路边还有卖小吃的人叫喊。 路过那条街,还听到姑娘的笑闹声。 闻到了水粉香。 两个少年脸色却异常严肃。 到了客栈,就看到了江家给他们送来的礼物。 得知他们明日就要回去,江家给他们贴心的准备了非常多的东西。 吃喝的不说。 有防止变天的厚披风。 有华丽的毡毯,以防需要露宿。 有鸣县本地特产,药材,瓷器,都是拿得出手,回去可以送人。 还有婉儿姑娘准备的香囊,据说可以驱蚊提神。 有老夫人给他们长辈准备的手串,清源寺大师开光的。 很多很多。 东西就有半个屋子。 诚意满满。 贴心无比。 两人都沉默了。 早上他们去江府拜访。 江大人风度翩翩,性格爽朗,能文能武。 江夫人华丽貌美。 江老夫人一身佛性,气质高雅。 江婉姑娘文采斐然,博学多才,貌美如花。 江荣白胖富贵。 江家底蕴十足,家中井井有条,让他们印象非常好。 甚至因此对素未谋面的江家幼子产生了先入为主的厌恶。 不孝,不敬不养祖父母,父母,守孝期间结婚作乐。 不悌,不友爱兄弟姐妹,残害手足同胞,做出不可原谅之事。 如此之名,定是做了大逆不道之事。 孟少瑕家中还好,没有这种人,但是他有个舅父管京城治安,就有各种奇怪的案子,人性之恶,无法可想。 何宸家中复杂,确实有不孝子孙,被逐出家门的也是有的。 可是,可是这一切。 在看到江枫家的土墙瓦屋对比之下,就显得可笑起来了。 连面前这丰厚的礼物,都显得虚伪起来。 他们不是稚童,他们也不是愚民,他们读过书,见过世面,懂得道理。 他们相信他们看到的。 他们看到江枫骄傲的说他家很好,因为有一口井,他没有抱怨山路多难走,没有抱怨院子多残破,没有抱怨日子有多艰难。 他只笑着说,他家有井,不用去远处挑水,洗漱都很方便。 他们看到江瑜偷偷的扫掉桌面糕点碎屑,用手捧着,悄悄的倒嘴里吃掉了,他们都看到了,不高雅,也不知书达理。 看到了江瑜的闺房,墙上挂着一根红绳。 看到了江父披星戴月下工归家,风尘仆仆,抱着孩儿温柔的笑。 看到了江母背着筐,大汗淋漓,踩着晚霞归家。 看到了他们很苦,但是他们所有人都是笑着的。 感叹点心好吃,为晚餐的丰盛感到幸福。 初看江兄写的诗,何宸有点不可思议,甚至心底有些怀疑。 这首诗太悲凉。 少年从来都是笑脸相迎。 他不信他懂这种苦。 可是现在他懂了,他懂他为何没有直接答应他,追随他去青州,因为不孝之人,子孙亦不得科考。 甚至他们也想到了,江枫那日和那群浪荡子,真的是意外救了他的妹妹,他们就是在打劫,被人哄骗到城外去打劫,打劫的对象就是他俩。 可是他们一点都讨厌不起来。 满口诗书仁义,满腹经纶,不及一锅野菜汤。 他们咽不下去的米饭,是他们难得吃上的细粮,是要去借,要利息的粮食。 因为招呼客人,所以每人都有一碗。 江小瑜吃的那么认真,那么小心翼翼,担心不小心掉了一粒米饭浪费了。 孟少瑕和何宸看着面前堆积如山的礼物,还是沉默。 下人问怎么处理? 两人亦是沉默。 如此贴心的心意,却让他们感觉更加不适应。 如若他们没有遇见江枫,不知道他们一家,或许会很开心的收下,并且对他们印象极佳。 毕竟落魄至此,依旧保留风骨,很是难得。 可是看到江枫一家,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落魄,什么是难得。 何宸心中反复有个声音说,这些是长辈的问题,跟江婉姑娘无关,江婉姑娘大方善良。 可是怎么都逃避不了。 江婉姑娘对一个婢女都温和有礼,她的堂姐穿的连她的婢女都不如。 夜已深。 明日还要赶路。 他们应该早些休息的。 两位出生就含着金钥匙的宝马少侠都失眠了。 孟少瑕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打抱不平,在府城救了一个被人追着打的姑娘,那姑娘据说伤了他们的少爷,那姑娘被打的很惨,头破血流。 但是她的眼睛如狼狗一般,凶狠的很。 他救了她,那姑娘一直昏迷,所以他没有让何兄帮忙安置,而是带在了身边。 等那姑娘醒了,却不知自己是谁名谁,姑娘如同稚子,什么都不记得。 他于是带在身边,教她。 她很贪食,什么都想吃,她有点没脑子,说话总是不太婉转。 可是每每见她吃东西,听她说话,他就想笑,就觉得开心。 他也派人去府城打听了,却因为兵荒马乱,再没有找到那买她的人家。 不过卖身为婢,总归不会是名门之后。 母亲见他喜欢,同意他纳她为妾。 她很欢喜,还是贪吃,还是说话总让人不好接。 可是那时,他战功赫赫成了镇国将军。别人夸他勇猛无敌,实际只是每次上战场,他都希望自己能快点回家,给她带好吃的。 他担心她,她说话总是没有脑子,总会得罪人,他担心他战死,没他护着,她过的不好。 后来他要议亲,对象是当今皇后的侄女。 也是新皇拉拢他家,对他家手握兵权猜忌。 那天,她忽然回来嚎啕大哭。 她说她看到他议亲的对象了,她说她想起来了,她说她再也没有爹娘了,她说如果有来世,她希望自己不要去府城,她希望能死在爹娘跟前。 第二日。 她吊死在屋里。 他去议亲。 他谈好了亲事,三媒六聘。 …… 公鸡打鸣。 孟少瑕醒了。 他泪流满面,枕巾湿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