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2 章 多事之秋(二)(1 / 1)
漫长而严寒的冬日素来就是体弱老年人的危险期,所以打从今年刚入冬开始,包括秦放鹤在内的各方都密切关注着卢芳枝的动态。 昨天酉时末,卢府突然派人去请了刚退下来的李太医。 秦放鹤点头,“卢家常年有医药供奉待命,手段也是要得,等闲小病小灾,根本不必惊动外面的太医。” 秦猛道:“我们也怕出错,就想等等看看情形,大约过了小半个时辰吧,竟又有人往李太医家里跑了一趟,带回来两个小盒子……” 他还用手比划了两下,“一个大约一尺来长一长宽,另一个么,小一些也厚一些。只是离得远,看不清材质纹样。” “长的那个大约是老参,小的不好说。”阿芙比秦放鹤懂这些,“卢阁老一贯注重保养,这几l年年事渐高,下头的人往上递的也多有各地名贵药材,如今却要从太医那里拿,要么等闲药性的已然救不了了,要么是连日来用得太多,已接续不上。” 急救时人参最大的功效就是提气续命,日常也可培本固元,由此可见,卢芳枝出现症状已经有些日子,只是大约顾及到儿子的前程,能拖则拖。 秦放鹤背着手在屋里踱了几l步,来不及幸灾乐祸,眉头紧锁,“卢实知道吗?宫里呢?” 一旦卢芳枝没了,按规矩,卢实就要守孝二年,那蒸汽机车怎么办? 除非…… “当时天色已晚,城门已关,卢府尚未四处报信,”秦猛道,“不过想来也瞒不了多久。” 卢实是个工作狂,又因这两年几l乎没人登家门,哪怕眼下放了年假,他多半时间还是在城外工研所呆着。 见秦放鹤神色凝重,秦猛说:“我过来的时候,那李太医尚未离去,想来眼下无碍。” 如果人真的没救了,太医守着也没用,既然没走,那肯定就还有气。 “只好看天意罢了。”秦放鹤缓缓吐了口气。 年假到正月十八,卢芳枝毕竟是个狠人,也未尝不会秘不发丧…… 不过总体而言,可能性不高。 卢芳枝毕竟已经太老了,八十多岁,别说古代,就是现代社会也算可以。 他现在病发,最大可能就是寒冷的气候加剧油尽灯枯,而不是什么突发意外。 阿芙明白秦放鹤的担忧,低声道:“陛下也十分重视工研所……” “不可,”秦放鹤摆摆手,“我朝历来以仁孝治国,父亲去世,做儿子的丁忧守孝乃是本分,就算有天大的差事,陛下也不可能逼迫,除非卢阁老自己心里有数。” 卢芳枝精明一世,一直到前几l天还在算计,秦放鹤不信他没考虑到这一点。 哪怕之前没考虑,从去年下半年开始,在京城加开工科和算学考试的旨意一下,也该想到了。 什么丁忧守孝整二年,说句不好听的,如此漫长的周期不过是做给活人看的。 尤其卢实眼下还领着这样要紧的差 事,且不说二年会耽误多少国家大事,天元帝也不可能真因为一个人而暂停整个项目,必然会另选贤能接替,那么二年过后还会不会有卢实的位置,都未可知。 不行,得回去趟。 秦放鹤先叫人备马,又对阿芙说:“年假未完,咱们一大家子刚过来,若突然拖家带口回去,太扎眼了些。你跟孩子们先在这边,又是御赐的庄子,等闲人不敢擅闯,我也安心。” 阿嫖是个懂事的聪明孩子,虽有些不舍,却也没胡缠,只是搂着他的脖子软乎乎道:“那你可要快点回来。” 秦放鹤亲亲她的小脸儿,“好。” 正说着,外面又有人匆匆来传话,说是孔大人那边来人了。 秦放鹤抽空见了,还是熟人,孔姿清的头一个心腹,桂生。 桂生也是骑马来的,冻得脸和手通红,顾不上喘匀气就麻溜行了礼,“我们老爷说京中情形已然知晓,想必秦侍读是要回去的。若是夫人、大姑娘和少爷有什么事,只管往那边招呼,便是过去耍,屋子也是齐备的。” 秦放鹤穿戴齐整,又取了马鞭,“替我谢过你家老爷夫人盛情,叫他放心,我们也不是那等硬撑的……” 孔姿清办事,他放心。 说话间,秦放鹤便出了门,翻身上马,伴着急促的马蹄声,同秦猛迅速消失在晨曦下的山间薄雾中。 时值正月,上元节近在眼前,城内外各处张灯结彩,扎起高高的门楼,挂起五色的灯笼。 大街小巷挤满了从全国各地来应考的学子、预备捉婿的豪商巨贾,还有外头来看热闹的地方百姓、番邦商人。 从人群中间穿梭而过时,秦放鹤清晰地看到了他们脸上洋溢的快乐和惊叹,是对这座古老而繁华的都城的骄傲和向往,如此纯粹,如此直白。 秦放鹤只来得及短暂地感慨一瞬,然后就直奔汪家而去。 还没到门口,管家就带人迎上来,替他牵马,“老爷估摸着您就该到了,饭也预备好了。” 秦放鹤滚鞍落马,黑色大氅在身后卷起,“师娘和师兄在么?”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硝\烟味,远处隐约传来零星的爆竹声,不知是谁家延续着春节的喜气。 偶尔一阵风卷过地皮,与雪沫一并扬起的,还有残破的红色纸皮。 “在,都在,”自有小厮将马匹牵下去安置,管家则引着秦放鹤往里走,“就等您了。” 一行人步履匆匆,一路穿廊过院,进到小花厅时,汪扶风一家二口正看人摆桌。 “先去洗漱,”汪扶风披着一件半旧的家常皮袄,见他进来,摆摆手,“喘匀气来吃饭。” 姜夫人往他身后看了一眼,“阿芙他们呢?” “这几l日城里乱糟糟的,情况未明,我先不叫他们回来,那边有无疑他们帮忙看着,倒是更清静些。”秦放鹤去了大氅,果然去用热水洗了手脸,涂了润肤膏脂,去汪淙旁边坐下,“师公那边可有什么动静?” 汪淙 道:“也从外边回来了,预备着随时进宫或去卢府。” 卢芳枝不可能这么简单就没了。 只要还有一口气,他就一定会再做点什么。 真到了那个时候,董春必须在场。 汪家的人还在外头盯着,大约辰时前后,卢实也从城外匆匆赶回,但之后一直没有消息传过来。 汪淙拉着秦放鹤去下棋,说些闲话,时不时抬头看看门外,显然都在一心二用。 第二天,正月十五,宫里也有了动静: 天元帝派了两名现任太医来为卢芳枝会诊。 秦放鹤跟汪扶风父子对视一眼,看来确实不妙。 同一片天空下,有人在等生,有人在等死。 同一时间,卢府。 给卢芳枝会诊完之后,二位现任、前任太医交换下眼神,留下一人安抚病患,吩咐下人煎药,其余二人则示意卢实出去说。 卢实双眼微红,开门见山问道:“还有多久?” 李太医叹了口气,委婉道:“若能熬过正月,或有转机。” 言外之意,多半熬不过正月了。 卢实用力闭上眼,嘴唇微微颤抖。 这么快吗? 李太医看着他,想说什么却又不好出口。 虽说这个年纪也算喜丧了,可亲人离世,总令人难以接受。 卢实杵在原地一动不动,也不知过了多久,里头伺候的人抹着眼角出来,“阁老请您进去。” 卢实忙抹了把脸,进门前用力吸了几l口气,挤出一点笑,快步来到卢芳枝床前,“爹,我都问了,不妨事,只是冬日天冷,难熬些罢了,这些日子城内外好些上了年纪的人都这样。等正月一过,开了春,天气暖和就好啦!” 卢芳枝微微阖了阖眼,再睁开时就冲他笑道:“我是快死了,可不糊涂,别哄我啦。” 早几l年他的身子就不大好,只是大权在握,春风得意,倒不觉得有什么。 可自打这两年半退,云南、福建的案件持续发酵,不断深挖,卢芳枝持续紧绷,面上不显、嘴上不说,精神状态和健康状况却在直线下滑。 红气养人,官员在任和卸任时期的状态,当真不同。 用太医的话说就是,“那口气慢慢散了。” 今年冬天似乎格外冷些,卢芳枝就有些受不住,饭量锐减,人也暴瘦,打眼一看,脸上已没什么肉了。 卢实脸上的笑就有些垮,伸手替他掖被角,“您老清楚着呢,哪怕再过五十年,什么也瞒不过您去……” 说着说着,他就说不下去了,眼泪吧嗒吧嗒砸下来。 您老,您老怎么就不能多撑几l年,撑到我能糊弄您的时候呢? 卢芳枝就叹了口气,“谁都有这天,也没什么好哭的……” 他的视线挪向正上方,看着上面精美的刺绣,这一辈子无数画面都如走马灯般,在眼前一一闪过。 “我这辈子,掌 握过大多数人都无法企及的权力,站上过他们一辈子都去不了的高处,看过他们几l生几l世都看不到的风景……值啦!” 怕死吗? 谁能不怕呢? 可古往今来求长生的君王何其之多,又有谁真正能长生不老? 早晚有这一天。 他已经走到了身为人臣所能达到的巅峰,回忆往昔,没有什么遗憾了,甚至临终之际,脑子也还清楚,不至于稀里糊涂的过去…… 正月十五闹元宵,卢芳枝强撑着不想睡,卢实就替他穿好了衣裳,笑道:“爹,儿子背您出去看灯。” 卢芳枝应了。 留守的李太医也没拦着。 都到了这份上了,想吃点什么就吃点什么,想干点什么就去干吧。 万一真把那口气儿吊上来,兴许还能多撑两日呢。 街上人很多,灯也很多,说是摩肩接踵也不为过,连城外的寒风都吹不进来了。 卢芳枝眯着眼看着,只觉眼前无数彩色光晕,一团团一片片,合着四面八方袭来的人声,恍如隔世。 好个花花世界呀! “还记得小的时候,您也这么背着我出来过……”卢实道。 卢芳枝呵呵笑了几l声,“是啊……” 说起来,他已有很多年没这样单纯的看过街景了。 真好。 一整夜,卢实背着父亲,从街头走到巷尾,将看到的一切都仔细分说。 好多百姓都不认识他们,偶尔有人笑着搭话,“儿子孝顺,老爷子好福气啊!” 一夜未眠,卢芳枝的精神反而好起来。 次日一早,不用别人的搀扶,他竟自己颤巍巍站起来,命人给他换上已经一年多近两年没穿的官袍。 他对着镜子仔细打量,竟还有余力挑剔,“这儿,铺平了,陛下喜欢下头的人穿得齐整些。” 卢实进来见了,胆颤心惊,脑海中只剩下四个字:回光返照。 卢芳枝努力站直了,极其幽深而缓慢地吸了口气,从镜子里对他说:“陪我入宫面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