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节(1 / 1)
早晨,李红旗六点起床,然后跑步。他沿着一环路跑一圈,算下来是四公里。跑步结束,他在叔叔家边上的早点摊上买上三份早点,另外两份是给叔叔和婶婶的。回到家,就着叔叔早已烧好的开水,泡了茶,吃了早点,正好七点二十分。然后出门。他不骑车,走,边走边看看风景。当然也看看人,特别是那些打眼的女孩子们。他少不得会多看上几眼,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看又何妨? 走到县委大门口,七点四十;进门到办公室,七点四十八分。司机办公室的门基本上都是关的。不是说其他司机没上班。而是司机工作的特点决定的。有些要趁早办事的领导,司机就直接到家中去接;没安排八点前出车的,司机就不会太急,不踩着八点的趟儿,他不会来。待李红旗将办公室收拾了一遍,又打来开水,吴坤和毛旺也过来了。 吴坤说:红旗,吃了吗?去买点早点。出门向东,那家的油条好。 李红旗笑着,我刚吃了。 吴坤道:吃了?那算了,毛旺,你去。 毛旺嘟哝着:我以为有新人接班了呢,还得去。 不一会儿,毛旺就拿着油条回来了。吴坤接过来,连声谢谢也没说,张嘴就吃,李红旗也没看见吴坤付钱,心里纳闷儿,却不好问。吴坤是县委副书记叶能文的司机,这叶书记好像很少出去。吴坤因此早晨上班到办公室的时候也就多些。他有时还发牢骚,说叶书记自己不动,把他也给干死了。这干死了是什么意思,李红旗是后来才明白的,就是没什么好处,没什么油水的意思。 吴坤牢骚归牢骚,做事却利索。吃了饭,他上去转一圈。据毛旺说,是去向叶书记问安了。问完安,他下来。如果叶书记上午出去,他就在办公室等。如果不出去,他自己就出去了。 毛旺背后对李红旗说:吴坤做生意,忙! 往往是到了上午九点,司机办公室就剩了两个人,李红旗和毛旺。这样,两个人便聊起来。 毛旺比李红旗大一点,他自己说是二十九,去年刚刚结婚。没别人的时候,毛旺也有牢骚:他妈的,不就是我没送礼?让我给办公室打长差。凭什么不让我给领导开车? 李红旗望着毛旺,毛旺继续道:都是吃这碗饭的,哪与哪,这有什么不一样? 那倒是。李红旗笑道,然后递过烟。毛旺抽了口,说:这烟有点紧了,还是你老叔的吧? 李红旗一下子红了脸,烟确实是叔叔的。都是叔叔退下来前人家送的。虽然放在大冰箱里,但还是有点干油了。毛旺一口就试出了味,这让他有些难堪。好在毛旺接着说道:也没什么。到了县委办,烟不用愁。连烟都没,还算县委办的?别看我们是司机,出门一样代表着县委办的形象。人家说领导司机,就是半个领导。你信不? 这个……信!当然信!李红旗道。 唉,不过你刚进来,还得挨啊!我刚来时,挨了半年。天天抹桌子,倒茶水。给他们买早点……毛旺把刚才的烟用两根手指给捏熄了,又从自己袋里拿出烟,递给李红旗一根,道:现在都三年了,还在打长差…… 早点?李红旗问道。 啊,早点嘛。是这样,你新来,我给你说说。这小车班就是这规矩,最后来的要给老司机们买早点。不仅仅要买,还要贴钱。你才来,所以我不难为你。不过现在你知道了,以后可就得看你的了。 还有这规矩?就像老兵对新兵蛋子了。 其实就是一样。还有呢,以后慢慢学着。毛旺正说着,保密室副主任胡约过来喊:毛师傅,出去一下。 毛旺朝李红旗笑笑,出去了。 李红旗一个人坐下来喝茶,手不自觉地摸了摸口袋里的烟。婶婶在别的事情上不大方,可在这烟上,却大方极了。叔叔退下来当天,便宣布了无限期戒烟。婶婶立即将所有烟从冰箱里拿了出来。一部分送到了一个熟人开的烟酒店,另外剩下的六条时间长一点的烟,就统统给了李红旗。李红旗前一阶段抽着,感觉还好。这几天抽,也觉得有问题了。他决定那些烟只在他一个人的时候抽。另外再买上几包新鲜的中华,专门用于应酬。 到县委办一个星期了,方向盘连摸也没摸过。说起来是司机,司机不摸方向盘,还有什么意思?李红旗好几次想上去问问姚和平主任,又怕不好。既然领导同意你进来了,领导自然有安排。你急什么?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光急有什么用? 好在办公室里有报纸,李红旗就着一杯茶,慢慢地看报纸。一张报纸从第一版报眼看到第四版报屁股,大大小小的新闻,他全都看。看着看着,他也知道一些国际国内形势了。很复杂啊!这是他总体上的一个印象。特别是股市,他看得也真切。从六千点往下直跌,都到了二千四了。好家伙,多少人哭了,多少人要自杀了。李红旗觉得这炒股也有意思。不过他没钱。转业安置的那点费用,找人花得差不多了。 中午时,李红旗正要关门下班,毛旺打电话过来,说:过来吧,乐怡。 乐怡?这一下子吓了李红旗一跳,随即他就明白了,乐怡是个饭店的名字。毛旺说:乐怡三包,快点儿。 李红旗先是推辞了几句,然后便爽快地答应了。出了县委大门,他一直往西,走了十来分钟,就看见乐怡大酒店。进了门,他直奔三包,里面已经坐满了人。胡约在,毛旺在,还有几位他都不认识了。 红旗,坐!毛旺说着向大家道,这是县委办新来的师傅,姓李,叫李红旗。 李师傅好!马上就有一个中年人站起来,招呼李红旗坐在上面。李红旗往下面坐,这中年人道:今天你是领导,你得坐上面。 我哪是……李红旗说着,可转念一想,胡约正坐在主宾的位置上,毛旺也坐在主人的旁边,这阵势分明就是请县委办的了。既然这样,他也就不再推辞,坐到了毛旺的边上。大家开始喝酒。毛旺和李红旗都只喝啤酒,胡约说中午不能喝,有规定的。主人道:规定还不是从县委办出来的?既能定,也能动啊! 贡局长,话不能这么说,胡约笑道。 贡局长也一笑:其实是说着高兴的。谁不知道县委办规矩最严?不过今天没关系,我已经给整风办打报告了。口头报告,口头报告了。 那就好。毛旺说,要不是下午出车,我也得喝上两杯。红旗喝一点吧,你反正也不动车。 这可不行,我不能喝酒。李红旗推道。 不能喝?咋张嘴说瞎话呢?我听翟大头说,你一次能喝一斤。毛旺望着李红旗。李红旗心想:这个翟大头,怎么短短几天,什么情报都给卖了? 胡约又介绍说李红旗就是交通局老局长李一然的侄子,贡局长说原来如此,不然我想谁能轻易地就转业进了县委大院?中午更要喝了,也算是环保局为李师傅接风嘛。 李红旗坚决不喝,其他人拉了一会儿,也就算了。胡约好像跟贡局长很熟,喝着喝着就上劲儿了。五瓶白酒露了底儿,胡约有些糊涂了,说话开始往大的方向走了:你们知道吧,秦书记要…… 秦书记?秦书记怎么了?贡局长马上往前凑了凑。 不能说,不能说。反正省里有人正在搞秦书记……正在……胡约打了个酒嗝,把后面的话咽下去了。 贡局长还在等着胡约往下说,胡约却没声音了。贡局长端着杯子道:别吊大家的胃口,有事就说嘛!你个胡秘,深,深!说着将杯子同胡约面前的杯子碰了下,我们再喝,喝完了再听。 胡约抬起头,向贡局长眯着眼:喝,不就是喝嘛!喝!一仰脖子,酒下去了。李红旗看着,知道胡约多了,这种最英雄的喝法,往往就是醉到极致的做派了。 李红旗脑子飞快地转了几圈,最后还是说:胡主任,不行,我来喝! 胡约朝李红旗也飞快地瞟了眼:不用,不用。贡局长的酒,哪里用得着你代? 贡局长朝李红旗道:李师傅不知道,胡主任好酒量哪。我哪是他的对手? 酒喝到下午一点半,终于收了场子。胡约被贡局长派人送到了楼上的房间里休息。毛旺和李红旗,还有一个环保局的师傅小钱,加上环保局的办公室主任小王,四个人坐在包厢里打牌。打到两点半,毛旺说要上班了,大家撤吧。于是撤。临出门时,王主任塞给毛旺和李红旗一人一包中华烟。毛旺说:就这点? 王主任笑笑,从包里又给每人加了一包。李红旗稍稍迟疑了下,毛旺说:收着吧,烟还得抽。他抽你抽,不都是为国家做贡献?何况少让别人抽支烟,也是对别人的健康负责。是吧,红旗? 这倒是,李红旗想这歪理还真有理,将烟装进口袋,两个人往县委大院走。李红旗问:秦书记到底? 啊,在省里被人告了。秦书记到湖东来才半年,原来是省发改委的能源处处长。听说是因为当处长时的事儿,不过都是听说,听说。你可别……毛旺笑道,在县委当师傅,最重要的就是耳要听得进,口要守得严。 这个我明白。李红旗点点头。 回到办公室,黄炳中正在发火,薛茵科长站在边上,红着脸。黄炳中说:凭什么?凭什么让他?一个新兵蛋子,才来三天,就要我让? 李红旗听出来了,这事看来涉及他。 果然,薛科长道:李师傅,姚主任安排你给他开车,黄师傅这不正…… 那黄师傅呢?李红旗冒了句。 黄师傅年龄大了,以后就不再专门跟领导了,待办公室。薛科长说完,黄炳中的嗓子又大起来:我待办公室?哼,我什么也不待了,回家! 薛科长也不再解释,出门去了。李红旗站在黄炳中对面,一时尴尬极了。毛旺递了根烟给黄炳中:抽支,消消气。这事再说,再说嘛。不是还没最后定吗?也是,县委办七个司机,五台车子,怎么行?现在又多了一个,麻烦不就大了?唉! 黄炳中骂道:不管什么人也想在老子头上动土?不就是姚和平嘛?一个主任,算什么?他凭什么这么定? 凭什么?谁知道?毛旺说着拿眼瞅了下李红旗。 李红旗干笑了下,黄炳中指着墙上的司机名单:看看,看看,原来王德年龄大了,不开车了。其实也才50嘛。老子现在才48,怎么就……这不行,不行,我得上去找姚和平去。 黄炳中说着就上去了。毛旺对李红旗说:王德原来是程书记的司机,程书记觉得年龄大了,出去不太合适,就换了鲁小平。王德就回家了,每个月来伸两次头,连班也不上了。 李红旗坐上来,他想开车,但是他不想以这种方式开始他在县委办的开车生活。但是,这由不得他,领导定了,一定有领导的道理。最好的办法是执行! 毛旺说出去有点事,走了。过了半个小时,黄炳中下来了,脸上竟然挂着笑,说:红旗,我可不是对你。我对事不对人。别记着啊! 不记,不记。李红旗递过支烟,黄炳中点了,道:我知道这都是鲁小平出的坏点子。跟我玩,还早呢。你看着,我一定会让他吃亏的。 李红旗朝墙壁上鲁小平的名字看了会儿,也是直直横横,一笔一画,没什么区别。从上班到现在,他还没在办公室见过鲁小平。只是在大厅里遇见过。鲁小平曾问他跟李一然是什么关系?他说李一然是他叔。鲁小平说:难怪,难怪。程书记跟一然局长是老关系了,没有程书记说话,最后还不一定能定下来呢。 事实上,李红旗知道,叔叔最后找了程杰之。姚和平一直推说不好平衡,最后是程杰之出面,说:老李都退下来了,侄子安排作为他退下来的最后一个要求,没什么特殊情况,不就答应了嘛!有什么问题,我找怀仁书记。姚和平一听这话,自然乐得做顺水人情了,马上给政府那边分管编制的常务副县长王成山说了,说是杰之书记定的。王成山自然同意,事情很快就办妥了。所以,李红旗虽然嘴上不说,心里还是感激程杰之副书记的。昨天上班,他特地到程书记办公室,向程书记道了声好。程杰之说:我跟你叔是老同事了,当年他当副局长,我还是办公室主任呢。 鲁小平平时不喜欢说话,也不太和其他司机接近。这种性格,似乎就适合跟在程杰之副书记后面。程书记分管组织人事,要的就是纪律。不太说话的人有好处。但是,这种个性,跟小车班的其他师傅们就有隔阂了。黄炳中说:那个鲁小平最阴,搞得像地下组织部长一样。 大概是黄炳中吵了下,李红旗的方向盘仍然没有扶上。黄炳中继续给姚和平开车,鲁小平也还是给程杰之开车。不过,李红旗感到整个县委大院最近明显地安静了。 也许是因为秋天深了的缘故吧? 秋天一深,湖东县委大院里的香樟树,愈发地碧绿了。香樟的绿不像别的树和草的绿,它们的绿是跳跃的、浓烈的,奔放的;而香樟的绿却是沉静的,隐秘的,甚至有几分冷漠。李红旗有时喜欢到香樟树下站一会儿,香樟的清香让他想起农村土地上的气息,也容易让他怀念部队里绿军装的感觉。 已经上班一个多月了。 工资发了一回,他的工资不高,1000多块钱。他马上送了300回家,另外用300买了身衣服。其余的除了留了300在身上零花,都放在婶婶那儿了。 李一然问李红旗,分到哪个领导了。李红旗把情况说了,李一然想了会儿,道:这事不行,不能老拖着。这样,还得去找一下姚主任。另外就是小车班长,看来老黄也了得,不能小看。 李红旗晚上就包了两千块钱,到了姚和平家,姚主任不在,他把信封丢了下来。然后又到黄炳中家。黄炳中一见李红旗,故作一愣,问:红旗怎么有空来我这儿? 早想来了,早想来拜访班长。李红旗说着将烟和酒放到门边的小桌子上。 黄炳中瞥了眼,笑道:来这儿还搞这一套? 李红旗说只是点意思,谈不上说的。两个人坐下来,就谈到李红旗开车的事。黄炳中说:快了,快了,我给你想好了路子。快了。 怎么个路子?李红旗抽了口烟问。 是我向姚主任建议的,县委小车班的师傅也要有轮岗意识。干部都轮岗,我们怎么不轮?因此我建议从你开始,轮岗。也就是除了秦书记的师傅外,从杰之书记的师傅开始,一个个往下轮。第一个是你轮鲁小平,轮岗一年。然后是鲁小平轮吴坤,也是一年。轮到下来的,就在办公室打长差。这样不就活了?每个人都跟领导,每个领导都能接触不同的师傅,多好! 李红旗心想,黄炳中这个点子还真不简单。有理论根据,有实践依据,冠冕堂皇,却又用尽心思。难怪古人说:衙门里的老妈子,也能讼。果真不假啊! 这样过了一个星期,有一天早晨,薛茵科长又找到了黄炳中,告诉他让李红旗去给杰之副书记开车。同时,将办公室出台的县委小车班司机轮岗制度的文件,递给他。黄炳中一笑,把文件递给李红旗。 李红旗心里激动,脸上却尽量忍着。算起来,这是他到县委办报到的第五十四天了。 方向盘,他看见了方向盘,在他面前实实在在,他扶上去,立刻就有一种熟悉透了的老朋友的感觉。他心一暖,两只手在空中转动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