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8章 “贪安者愚信”（三）（2 / 2）

胡言压抑住自己的情绪，缓缓出声道：“黑色物质蔓延的速度很慢。在执行烧毁这个行为之前，你应该有充足的机会去抢救里面的书籍。”

朱炎麟笑笑说：“我不是说了吗？把那些书搬出来了，又怎么样？会有人去看吗？这里面所有的书加在一起，都不如神灵赐予的一根毛。

“接受祂的知识只需要几分钟，读完一本书需要几个小时。能考进这所学校的，都是成熟的聪明人。”

说到最后“成熟的聪明人”这几个字的时候，朱炎麟对每个字都加重了音调。他突然转过身，脸部在冲天的火光

“有一句话，以我的身份不应当去讲。但是我现在把这句话告诉你。

“这所学校存在的本身，就是对人类自己的一种嘲讽。而这个图书馆，就是那张嘲讽的大嘴的舌尖。”

朱炎麟冲胡言做了个手势，指了指他身后的方向。

胡言回头看去，才发现不远处有很多的人，正聚集在那里，远远的看着那燃烧着的建筑，以及那冲天的浓烟。

那些人脸上没有悲伤，没有喜悦。除了一些麻木的面孔之外，他们只展现出了一种情绪。

那是路人在看到一个跌倒的老奶奶的时候，才会露出的表情。

这种眼神让人非常熟悉，似乎在几天之前，那个被尤希耶卡杀死的学生，曝尸在整个食堂里的时候，那些围观的学生也纷纷露出这样的表情。

胡言扭头看着这些人。这些人中也有目光看向了他，伴随着一些窸窸窣窣的议论声。

他一时间不知道该做什么，张开嘴唇却又吐不出一个字，仿佛有某种非常巨大、艰涩的东西梗在他的喉咙里，让他咽不下又吐不出。

他又转过身，再次看向那栋图书馆。

一阵风迎着他的面吹来，风里携带着的烟尘，熏得他睁不开眼睛。

天色已经开始渐渐变暗。秋日的夜幕降临得非常迫切，原本蓝色的天空，像是被地面上那汹涌翻腾的火焰沾染。烟尘和天幕似乎都被点着，紫与赤交织，勾出一片片五颜六色的火焰，即是天空中的万里云霞。

火焰此时也还在燃烧，它张牙舞爪，以狂妄的姿态舞动着，内部仿佛有某种不可名状的巨大存在在挣扎。

风越来越大了。胡言此时逆风而立，狂风裹着烟尘，就这么直直地向他撞来，让他的眼睛完全睁不开，眼角溢出了一滴生理性的泪。

……

尹志杰在那些画作里，把火焰这种东西描绘得如此奇形怪状，甚至比那些黑色物质还要扭曲。

但是，亲眼所见一栋建筑被烧毁，那火焰比涂鸦里的形象更加诡谲恐怖。

明明火焰是用来驱逐的那外界的黑暗的，是用来带给人希望和温暖的，可此时这冲天的火焰，分明是在播撒痴愚和麻木。

……

耳边传来了朱炎麟的宣告声：“从此之后，学校的区域又要缩减一块了。很快，图书馆的内部都会消失，那里将变成一片黑暗，所有学生都不得靠近。”

那些人群的议论声，在这句话之后变得更大了。但是在黄昏、火焰和大地中间，胡言的耳朵无暇捕捉这些闲言碎语。

但是，胡言此时内心突然变得毫无波澜。他的思维前所未有的清晰，而此时他思索的问题，也趋向于本质。

校长追求的是什么？

教授们追求的是什么？

这里的学生追求的是什么？

……

人类追求的是什么？

这些问题似乎没法找到答案。

有的人一直在思考这种问题，但是他们到死都没有找到解答，不仅没有把这个问题带进坟墓，还把这个巨大的疑问作为一种遗产，赠予了他们的继承人。

而神灵的存在，让所有人都不用去管其他问题了——许愿会帮他们解决一切。他们也就有时间来思考这个问题，去探求他们，乃至人类的理想和追求。

但是兜兜转转到最后，这所学校里的人给这个问题的答案，是麻木和退怯。

因为他们发现，在神灵面前，无论人类追求的是什么东西，这种追求本身都没有什么意义。

——对啊，无论人类追求的是什么，在神灵看来都毫无价值。

……

胡言突然认同了朱炎麟的想法。

确实。

太讽刺了。

理性的行为，在这次学校里变成了不理性。

深思熟虑后的行为，居然在学校里引起轻率冒进的后果。

人们因为求知而聚集于此，而在此处，他们得到的答案是：人类一切求知的行为都毫无意义。

有人追求自由，破除枷锁，甚至抛弃了人的身份，要去往那更广袤恐怖的外界探求『真相』。但是这样的行为，反而导致其他人的囚笼进一步缩小。

许愿帮人类解决了所有问题，却无法解决人类自身的矛盾。

在这所学校里，人似乎只能成为一个贪安者。

相信现有的一切，拒绝改变，在欢愉之中沉淀到囚笼的最底部，和其他同在此处的同类彼此欢歌。

这些在囚笼底欢声笑语的人，永远也注意不到，那囚笼上方的璀璨星空，以及星空下的炽热烈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