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旧楼新垅两依依(1 / 2)
碧潭端着托盘候在殿外,已经等了足足半个时辰,却还未见苏公公出来叫人。她冻得连牙床都咯咯作响,额头上却沁出了细密的汗珠子。
万岁爷这几日龙体不适,偏偏又赶上西北战事吃紧,真真是内忧外患,脾气格外地难以捉摸,昨儿个连平日里最受苏公公夸奖的玲珑也受了罚,听说只是因为没有及时换掉冷了的茶。如今谁不晓得这御前的差事是块烫手山芋,每日堪堪是提着脑袋办事。这不刚刚送进去的一碗鹿茸莲子羹,也不知动了没有。
正想着,却见门口的两个小太监掀开了帘子,果然是苏培盛从里面走了出来:“碧潭,还愣着做什么?快去撤下来啊!”
她慌忙应是,可在风口里站得久了,腿脚也被冻得不利索,没想到刚一迈开步子,便打了个趔趄,一下子向前扑去,额头重重地磕在一尺多高的朱漆门槛上,手中的托盘也飞进了殿里。
四下里本是极安静,只听“砰”的一声,在敞阔的殿里回响着。皇帝本在低头全神贯注地批改奏折,被这突如其来的闷响惊动,笔锋一抖,御用的朱墨在极好的宣纸上拉出一道刺目的朱红印记。
碧潭吓得脸色煞白,连头上的痛楚也顾不得,只是连忙爬起身跪在殿外,连连磕了几个头:“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苏培盛已然一脚踹了出来,破口大骂道:“该死的东西!差事是当腻了!”
碧潭吓得瑟瑟发抖,两手死命地抠着冰凉的青砖地板,胳膊却像筛糠似的。眼前渐渐变得越来越暗,有一股刺鼻的血腥味,痛楚变得越来越清晰,有什么东西从额头上一直流下来,流到眼睛里,她也不敢去拭,一直滴落到青黑的地板上,“吧嗒”一声,变成黑沉沉的颜色,原来是血。
皇帝久久不发作,苏培盛只好命人把碧潭先拖下去。皇帝却搁下笔,厚重的帘幕竟被风吹得掀起了一角,只是一个小小的缝隙,却能瞥见碧潭瘫软在地上,额头上流着血,哭没哭倒看不真切,她的脸色煞白,那一丝血迹就更显得触目惊心,好像刚刚宣纸上的那道朱批。他的心忽然一软,说道:“算了,宣太医吧。”
皇帝的声音虽小,但语气里却是不容置疑的命令,苏培盛自然是听见了,惊诧之余便连忙让人放开碧潭,差了两名宫女扶了下去。
门口的小顺子见了不禁纳闷:“师父,万岁爷今儿个怎么不惩罚碧潭?”
苏培盛狠狠地在小顺子的帽子上敲了一记,骂道:“糊涂东西!主子的事你也敢瞎猜!还不快把里面的东西收拾了!”
小顺子摸着脑袋连连应是,正要进到殿里去,却见师父仰头看着漫天的白雪,脸上多了几分笑意,皱纹却愈发的明显起来。他忽然就觉得师父老了,没有了平日里的戾气,倒像一个慈祥的老人。只听师父自言自语道:“也不看看今儿是什么日子?万岁爷的心情怎么会不好?”
小顺子小心翼翼地从御桌上撤下空碗,皇帝今儿的心情果然格外好,一碗鹿茸莲子粥用得干干净净。他从殿里退出来,见苏培盛站在外面踱来踱去,便上前笑着说道:“师父果然厉害,万岁爷今儿个心情舒爽,连胃口都比前几日好得多。”
苏培盛笑道:“你少拍马屁!比起你师傅我来,你可还差得远呢!”
正说着,只见三顶宫轿已从大门缓缓进来,苏培盛一时按捺不住,高兴地喊道:“回来了!回来了!”
三顶轿子在养心殿门前的雪地上依次排开。
云珠掀了帘子,扶清欢下来。弘时和弘昼也下了轿。
苏培盛几步迎下阶来,打了个千儿道:“格格您可回来了!老奴给三阿哥、五阿哥、六格格请安!”
还没等弘时说什么,清欢便连忙亲自扶了苏培盛起来,开心地笑道:“苏谙达,这么多年不见,您身子骨可还硬朗?”
苏培盛连眼眶都红了,连连说道:“多谢格格记挂!老奴这把老骨头可还硬朗得很呢!格格要是再想骑马马也没问题!万岁爷念叨了一天了,格格可算是平安回宫了!”
“骑马马?”弘时听得一头雾水,忍不住问道,“那是什么?”
清欢只是笑:“这是秘密!”
其实是她小时候刚进宫,皇阿玛带她住在养心殿,那时候她还小,总是想额娘,没玩没了地哭闹。皇阿玛没辙了,就让苏培盛想办法。她还记得当时苏公公变着法儿地逗自己笑,一会子抓耳挠腮变成齐天大圣孙悟空,一会子舞刀弄枪变成唱京剧的大花脸,可她还是一个劲儿地哭。最后苏公公愁眉苦脸地问她:“格格,您到底要什么?就算您要天上的月亮,奴才也想办法给您摘下来。”而她坐在床上,抽抽搭搭了半天,最后支支吾吾地说道:“我要……我要骑马马!”最后皇阿玛进了屋里,见到苏培盛趴在地上,而她骑在他背上用拂尘当马鞭抽在他身上,嘴里还不停地喊着“驾”。皇阿玛见状笑得前仰后合,直说这是他见过的最适合苏公公的差事。从此以后只要她一哭,苏公公就变成马儿让她骑,清欢觉得苏公公还是很疼她的。
苏培盛在前面引路,三人上了汉白玉的石阶,那白玉阶上盖了雪便极滑,弘时扶了清欢走在前面,趁机小声地说道:“你可比我面子大多了。”
清欢问道:“什么意思?”
“苏培盛是什么人啊?皇阿玛面前的红人,宫里谁见了他不巴结着?连我额娘每次见了他都总要礼让三分呢!你倒好,他倒给你行起大礼来了!我今儿可算是开眼界了。”
清欢听了,皱了皱眉,倒也没说什么。
门口的太监早就跪下行了礼,掀开帘子,清欢只觉得龙涎香的气味扑面而来,清新而甘冽。屋子里温暖异常,她褪下斗篷交给云珠,和三阿哥、五阿哥一起随了苏公公进了书房。殿里本铺了极厚的地毯,寸许长的玄色长毛,踏上去软绵无声。她的步子出奇地稳,睫毛上已隐隐结了霜花,也没有用帕子去拭,只是一直低着头,看着鞋上的花穗步步摇曳,款款生姿。
她心里到底还存了几分伤心。虽然皇帝做什么从不需要缘由,但她还是不明白,如果是为了惩罚自己当年抗旨,可他仍旧册封了她,这些年赏赐的东西,也不比在宫里的少;可如果他实在疼爱自己,又为什么放自己于清云寺中四年,不许宫人探视?他仅仅只用了一纸诏书,就决定了自己四年来的一切。在清云寺的时候,她第一次懂了额娘曾经说过的话,她说:“进了那扇宫门,一切都由不得自己了,人人都像是棋盘上的棋子,要怎么走,从来由不得棋子自个儿,只能眼睁睁地任由旁人摆布,到头来千羁万绊,生不如死。”额娘说这句话时那样伤心失意的眼神,她一辈子都不会忘,只是这句话的意思,她那时才懂,原来她可敬可亲的皇阿玛就是那个执棋之人,而她,只不过是棋盘上的一枚可怜巴巴的棋子罢了。
清欢行至三阿哥和五阿哥之间方才站定,三人齐齐向皇帝叩头:“儿臣参见皇阿玛。”
皇帝早命人收了桌上的奏折,只坐在紫檀木椅上,一手抚着木椅扶手上雕刻的龙首,一手捻着一串天然沉香木佛珠,浑圆的珠子,上面都有细细的纹路,他一颗一颗地慢慢摩挲着,仿佛是气定神闲。
“都起来吧。”
“谢皇阿玛。”三人谢恩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