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八)(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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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财主那件事之后,汉民就再没主动找过汉生,即使免不了碰到汉生,也是低头匆匆走过,那种委屈、失望,一度带给他巨大的挫伤感,让他对同龄人间的交往产生了恐惧,他开始逃避,躲在自己的世界里,不再愿意走出去了。
倒是汉生,他摸准了汉民不会发脾气这一点,汉民越躲着他,他就越往汉民身边凑,汉民越不想理他,他就越要招惹汉民,汉生很有点“得寸进尺”的功夫。
那天正是白露时节,太阳不那么暴躁了,它柔和下来,屋外天蓝蓝,舒服得要命。早饭后,汉民在自己屋前伸懒腰,汉生从一旁过来,搭住他肩膀,汉民匆匆看他一眼,然后把身子从汉生手臂下抽出来,回屋坐定看书,汉生跟进来,在汉民眼前晃来晃去,可汉民纯粹当他是空气,看都不看他一眼,汉生盯着汉民手里的书,心里突突冒火,他想“他妈的,小心眼儿,给你脸,你还没完没了了?就他妈知道看看看,这些烂书,老子一把火给你烧了”,汉生大皱眉头,邪念丛生。
中午,趁着汉民不在屋里,汉生悄悄摸了进去,准备“报复”一下汉民,桌上、柜上摆放的书琳琅满目,但还不是全部呢,他知道汉民的书箱里还有一大堆书,虽然他平时就知道汉民书多,但真到偷的时候,才真正体会到那个“多”,他一边翻一边想“真是他妈有病,天天看书,无聊不无聊,这么多书,看到哪辈子去,神经病”,全偷走显然不现实,那么多书,他不知道该偷哪本,他翻来翻去,看到有不少日文书,基本上都是汉民从日本带来的,汉生看着书本上那些日本字,歪歪扭扭,要多难看有多难看,怎么瞧,都觉得十分讨厌,他像捡垃圾一样,把十来本日文书从书堆里挑出来,抱着就跑。
下午,汉生故意在汉民门口晃,得意地想,哼,老子就在这儿晃,有本事你就别来问我,急不死你。汉生想的没错,汉民发现丢了不少书,的确焦急,他四处翻找,一抬头,正碰到汉生在窗户外面游荡,心里便怀疑起来,这事说不定与他有关,可汉民无凭无据,又觉得自己不应该随便怀疑汉生,更何况,他也不愿和汉生过多交流,总之,这事跟汉生无从问起,又或者,他内心本来就拗着股劲,问谁都行,偏偏就是不向汉生开口。
汉民找寻无果,反而不急不躁坐了下来,读书让他明白一些道理,世界上许多东西都是这样,你费尽心思去找,总是落空,总不如意,等什么时候你累了,不找了,那东西反而自己找上门来。
汉生等了半天,结果发现汉民一屁股坐下了,这不是他想看到的效果,他又在外面转了半天,见汉民毫无反应,他自己先急了,厚着老脸进来,问“刚找什么呢?”
汉民没抬头,“书”,回答得简单而有力度。
汉生故作姿态,问“找到了?”
汉民摇头,“没”,更有力度。
汉生顺手拿起一本放在桌上的书,漫不经心地翻看着,道“我知道你的书在哪儿”
果然,你费尽心思找不到,决定不找了,那东西反而自己找上门来!看!这简直完美印证了书中的道理,汉民头一个反应就是兴奋,那是一种知识被兑现的感觉。汉民的第二个反应就是厌烦,讨厌汉生的姿态,讨厌汉生的口吻,讨厌汉生乱碰他的书,包括现在,总之,他讨厌汉生整个人,像讨厌苍蝇那样。
无论内心多么厌烦,可汉民能克制自己,他还是保持一贯的风度和礼貌,客气地问“在哪儿?”
汉生随手扔下手中的书,一摆头,道“跟我来吧”
两人来到林子里的那棵大槐树下,汉生手下的那群少年正在那玩闹,见汉生来了,都亲热地围上来。
汉民问“书在哪儿?”
汉生轻描淡写道“我烧了”
汉民脸色骤变,急道“你烧了?!”
汉生点点头,满不在乎道“没错,烧了”,承源、米换和面换,在人群里窃笑了两声,笑声中裹杂的幸灾乐祸和蔑视,展露无遗。
每个人的内心里,都有深深着迷的东西,通常,这种东西是不能触犯的,汉民是个爱书如命的人,书对于他来说,就是那个不能触犯的东西,别的他都可以忍,可烧了他的书,这下就踏过他忍耐的极限了,他咬牙,挥出一拳,把汉生打倒在地,这一举动,别说汉生没想到,连汉民自己也没有想到。
那群少年一得到展现忠义的机会,赶紧围上来,把汉民死死摁到地上,承源扑上去,对汉民拳打脚踢,可他还没来得及完全施展,就觉得屁股上遭了一记重击,一回头,发现居然是汉生。
汉生叫嚷着推开众少年,站在汉民身前,吼道“谁他妈敢动他?”毫无征兆啊,那群少年都愣了,怯怯地退后一步。
汉民流下了委屈的泪水,他常听人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可是,如果他们也不被世界善待呢?如果他们心中的净土也一再受到侵犯呢?他起身狠狠推开挡在身前的汉生,黯然走远。
那群少年的目光,不约而同地集中到了汉生那里,他们谨慎地关注着汉生的反应,汉生脸上出现了一种他们从来没见过的奇怪表情,那表情竟如此复杂混乱,混乱到他们根本无法从中去判断他的意图,这在以往,是很容易做到的,少年们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能力了,其实不必,因为汉生现在的意图,本来就是混乱不堪的,他本人也无法判断。
过了很久,直到汉民的背影快消失不见了,汉生才醒过味儿来,忙道“你们走吧,别跟着我”,说完,他飞奔着追上汉民。
两人并肩走着,汉生一直等汉民的泪水干了,才小声试探着问“那些书很贵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