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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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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么不巧,吕擎不在。吴敏告诉我:这一段时间他有一多半晚上是不在的,常常半夜才回来,有时还宿在外边。我问:“林蕖来了市里?”她点头。我问她知道客人住在哪里吗?她说不知道。我请她快些让吕擎回家,就说我有极重要的事情找他——吴敏正在拨电话找人,门响了,吕擎一步跨进来。

我第一句话就问:“林蕖还待在这座城市吗?”

吕擎奇怪的眼神盯住我,缓缓摇头:“走了,他有个要紧事情,处理完了才能回来……他还会回来。”

我马上将梅子的话,还有自己的判断告诉了吕擎。我让他设法通知林蕖:要远远地躲开这座城市,在一段时间内躲得越远越好。当我让吕擎自己也要十分小心时,吕擎沉着嗓子说:“我没有什么好隐瞒、也没什么好怕的,我就是这个态度——我随时随地都可以向他们表明!”

回到家里已经是下半夜了,梅子一直在那儿等我。我告诉她:不要紧了,林蕖已经离开了。“那么吕擎呢?”她似乎也有些紧张了。我安慰她:

“不要紧,吕擎是光明磊落的,他坚信自己不会有任何问题。”

梅子长时间不做声。这时候已是凌晨两点的样子,可我们两人都毫无睡意。她依偎着我,一声不响。这样待了一会儿,她突然问:“你真的替林蕖害怕?”

“我只是担心。”

“至于吗?就因为关心自己的母校,就因为过去的一点事儿?”

我没有回答。我在想那个九月。没有什么能不能的。

黎明前我『迷』糊了一会儿。睁开眼睛,见梅子还没有睡,她的一双眼睛闪闪发亮,看着窗外。

“我在想你们这几个男人……”她坐起来,回身披一件衣服,又把一件睡衣搭在我身上,往颌下塞了塞,像给我戴了一个围嘴。她慢声细语说着:

“我看出来了,打庄周走后你就没有安生过;吕擎他们再走,就把你剩下的一半也带走了。我觉得他们怎么做都有自己的道理,尽管我不完全同意也不太理解。我要帮他们,所以就跟着忙……我觉得就像帮你一样。可是在夜里睡不着时我又想:他们真的要走吗?这一走多久才能回来?丢开工作、家、城里的一摊子,就这么走了?这用得着吗?想是这样想,第二天还要接上为他们忙。不过我心里常常问:难道就非走不可吗?为什么一定要走呢?你听了这些肯定会笑我,笑我直到现在还问这些——你别笑,我就是这样想的:好好的工作,好好的家庭,有的还是正在读书的大学生,为什么要火烧火燎地往外跑?他们人是走了,也痛快过了,再回到这座城市怎么办?要知道这可是一辈子的大事啊!他们可能过腻了,烦了,可是他们在世上可不光是为自己过啊……”

我明白,她对这一切早就有了一个否定的回答,只是长时间闷在心里。她在替我和朋友们难过、惋惜、担心。她说对了——朋友的这次远行肯定会带走我的一部分;是的,它是我身上某种最珍贵的东西,它就这样被庄周、被我的朋友携走了……她在想自己的男人总有一天也会追上去,会加入他们的行列——梅子确切地感到了这种危险,所以才在这个夜晚悲伤起来。怎么回答?我想必须告诉梅子:在许多方面,我也像她一样『迷』茫……我认为即便是吕擎他们,也无法回答梅子提出的这些看似浅近、现实,而实际上却是十分邈远深邃的问题。

我想起了庄周离开这座城市之前说过的一句话:“一个人只活一次”——这看上去只是一句大实话,可也道出了一个基本事实,即提出了做人的重要前提。许多问题都需要在这个前提下重新思索。如此一想,平时许多的“重要问题”竟滑到了脑后,迎来的却是一些崭新的、陌生的质询:人不得不为这些崭新的质询去经受一番痛苦。

我为什么被投放到这座城市里来?又为什么走进了这样一个“角落”?还有我们每个人的出生,它在人的心灵诞生之前已经被决定了——那么当人的心灵慢慢生成之后,又怎么面对这个陌生的世界?怎么承担怎么处理这与生俱来的大问题?这短短的又是长长的一生该怎样打发?一个人一旦开始考虑这些最质朴最基本的问题,就会与父辈吵架,会听到他们严厉的呵斥:就是这样!就该是这样!你反正生下来了!你给我好好待着……他们这种可怕的、极端的自私却又总是被另一些温情的关切和无边的慈祥给包裹着,让你不忍戳破。

一个生命总会渴求自己的“诗意”,无论这个生命多么木讷沉睡,一旦醒来,即可以历尽艰辛舍弃一切,去获取去追逐,去跟随。当生命与之紧紧相依、结合一起时,才会变得蓬勃旺盛……父辈们总是那么动情地回忆他们的往昔,比如“铁来”的故事,这个人现在叫“梁里”——可是原来的那个人呢?其实从梁里风光起来的那一天开始,他就自己动手把“铁来”杀死了;而我最怀念、最神往的,还是原来的那个小伙子,他叫“铁来”……

我不知该用什么语言对梅子解释这一切。梅子仍然在急促地喘息。她说:“我知道你心里好烦。可是我担心,担心你们这些人走丢了……”

我在想别的,嘴里却说:“不会的,我们会在一起……”

“可是如果有一天你出了门,像庄周他们那样,我能带上孩子、扔了这个家跟上吗?”

我无法回答。她提出的是非常现实也非常尖锐的问题。但我所说的生活的“诗意”,却适用于所有的人:男女都一样。不是说对于一个女子而言太过分、太沉重,而是全都一样。这远非一个『性』别问题,事实上人世间恰恰有许多女子更为勇敢无畏,更具浪漫和冒险精神,而男子却是那么委琐……想到这里,我脑海里不禁又闪过了凹眼姑娘的面容,想到了那个可怕的九月。即便是莽撞和模仿,她们也不甘人后啊。可是她们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我面前的这个女人只是我的妻子,但不是一个殉道者,任何人都不能这样去要求她,因为这太苛刻了……夜深了,我安慰她:“梅子,我不会像庄周那样不辞而别的,也不会扔下妻子孩子。我会出门,更会回来。如果真的需要迁居,我也会征得你的同意,和你一起……”

梅子抬起泪眼:“为什么要迁居?”“因为……”我琢磨怎样才能表述得清楚,我说:“因为人这一辈子各种变化、各种改变都会发生的,现在还说不准;如果有了更好的选择,并且你也同意,我们为什么就不能改变一下住的地方呢?所以我们现在不要害怕奔波,我们在路上花掉的时间也不会白白浪费,我想它自有意义……”

梅子“嗯嗯”应答着。在她喃喃之时,我却在探问自己:“你做得到吗?你真的能够为她而忍受?当你的妻子在一座城市和一个男人之间首先选择了前者,你还能作出这种保证吗?更尖锐一点说,你真的认为妻子的心不属于那个橡树路吗?”

这些问号,特别是最后的设问,让我的心又一次加快跳动。不能回答。在这个黑夜里我只能告诉自己:我会尽最大的努力,去做我说过的一切;我对她说过的所有的话都是真诚的,但不是最后的承诺……

梅子一次又一次到岳父那儿借钱,还搞来了其他东西,终于引起了两个老人的注意。一个周末,当我们全家照例回到橡树路时,岳父刚扯了几句就问起了最近的事情——他谈的仍然是学校的风波、吕擎即将辞职的事——他问我对这事怎么看。

我暂时没有回答。岳父这会儿的态度温和、平静。大概就是这种态度鼓励了我吧,我说:“一个人有辞职的自由。既然这样,那学校应该充分谅解……”

岳父“嗯”了一声,“他辞职要干什么?”

“他想出去走走,到远处去看看。”

岳父又“嗯”了一声,“你和梅子这些日子就在帮他这个忙吧?”

我看了一眼梅子,她正扯着小宁和母亲谈话。不过我相信,她的一只耳朵仍在关注这边。我说:“这……作为朋友,总不能袖手旁观吧……”

岳父站起来,踱到了窗前。他在看窗外那棵大橡树。这使我明白问题有些严重。他转过身来,咂了咂嘴,一直盯着我,“学校里发生的事情,并不那么简单……还有,关于辞职的自由,那是原则『性』规定,具体执行起来,组织上还会有具体的掌握。”

我的心噗噗跳。因为我怎么也弄不明白“原则”和“具体掌握”之间的复杂关系。在我看来,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原则”就是讲原则,原则上行,还有什么不行的?

“吕擎该不是出去找什么人的吧?近来学校发生的事情,十分发人深省,问题很严重哩!他和一些人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我们会搞明白的——在搞明白之前,他不宜离开!”

我注视着岳父。我在想“我们”两个字究竟包括了谁?这两个字代表了整个橡树路吗?我出了一身冷汗,心又噗噗急跳起来。我觉得两个手心都汗津津的。我站起来。

梅子重重地看我一眼。我又坐下了。

岳父说:“这是他们的事情。说到自己家里,就是你要好自为之,不要搅到里边去。近期再也别到大学里去了。现在的许多问题非常复杂,社会并不安定,一些人蠢蠢欲动,海外方面……吕擎要做的事情恐怕也不仅是他自己,这是有组织、有计划的一次……”

他没有说出的一句,我在心里念出来了:“也是有预谋的。”

我再也不能忍耐了。我终于站了起来:“不,其他事情我不懂,但我明白吕擎的事情并没有你说的那么严重,绝对没有!真理是在老师和同学们一边的,李龟子和橡树路上的个别人联手,正是你常常谴责的‘腐败分子’,现在必须有人和他们斗争!还有,吕擎他们不过是想利用假期出去走一走,我们总不能阻止一个人到远处去看看吧?难道一个人连这点权利都没有了吗?”

岳母在一旁笑了:“孩子,你知道参加了工作的人,总要服从组织安排。”

“人民并没有给他们『乱』来的权力!”岳父跟了一句。

我在心里竭力挣脱岳父和岳母的逻辑怪圈,告诉自己:吕擎在学校是与“人民”在一起,那么他到边疆,到其他地方,也是投入了“人民”之中;还有,“人民”也不仅仅是岳父这样的人才能代表的,“人民”很具体,他们是笑『吟』『吟』的老大娘、老大爷,他们含着烟锅坐在马扎上,或者是不得不为温饱奔忙的人——他们相加一起才是“人民”。“人民”总而言之不可能总是像岳父这样严厉、这样铁青着脸……如果真要这样,我也会沮丧甚至害怕,也不会服气的——这些话与“梁里”是讲不清的,而只有找到“铁来”才行!可是“铁来”,早就没了……

整个一天过得很不愉快。几乎再没法谈什么事情。饭后我约梅子快些回家,可岳父又借口有事要梅子留下。我知道那是一次个别叮嘱、内部谈话。我扯上小宁的手先自走开了。

天很晚了梅子才回来。她进门后就一直没有吭声,很为难的样子。

“父亲说了什么?”

梅子看着我。她怯怯的目光让我害怕。“梅子,你应该相信我。你不觉得父亲对我说那些话太过分了吗?”

“他不过是让我们保持清醒的头脑,他全是好意……”

“这句话并没有错。可是他不要威胁我们;还有,我们的头脑刚刚清醒一点,他就要给我们搅浑,用力地搅。”

梅子眼里渗出了泪花。我说下去:“你父亲无论再说多少道理,其实都很简单——那就是,只有他们自己才是存在的,我们后一代,包括吕擎他们,大家全都等于没有,生下来也不作数……我们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不能有自己的想法,我们必须有名无实——一句话,我们不能变成我们自己,我们必须被他们消灭……”

梅子抖了一下。

“真的,你不要害怕,我们要被消灭得干干净净——当然了,我不是指肉体,而是指精神——偶尔也包括肉体——就像当年‘梁里’消灭‘铁来’一样!当我们被消灭得一干二净的时候,你爸爸他们就高兴了。到那时候我们就不会自己想、自己做,就会变得像木偶一样……”

《小开除》

一个人能够做到不爱吗?那些心冷如冰的人就从来也没有爱过吗?这当然不可能。一个人开始的时候可能不懂得恨,却会懂得爱;还有,人一开始懂不懂得恐惧?一个人既然长大了,那么对他而言爱和恨就成了两种最基本的情感——既是最基本的、最重要的,同时也是最危险的两种情感。一个人的命运就是由这两种情感在比例上的变化而决定的。比如现在,我爱梅子和小宁,还有丽丽——这只与我的关系变得相当炽热的小狗,它那双蓝汪汪的眼睛可以一连几个小时盯着我,我的一举一动它都留心。

我相信它对我充满了依恋,它指望我,跟随我。它的小嘴不知为什么永远湿漉漉的,胡须淋漓,就像刚刚喝过了水酒的老人。它可以一整天伏在那儿看我读书、思考问题……

我爱那些在沉寂的时刻里温柔了我的一切。我回忆着那片遥远的平原,平原上那棵巨大的李子树,它那一片雾状的银『色』繁花;回忆我在大山里获得的那些安慰。我还不得不一次次回顾那所地质学院,那些难忘的场景。我曾在那棵丁香树下看到了一辈子的希望,尽管它模模糊糊。我不仅在那里找到了心爱的地质学,而且还找到了心爱的姑娘。我一眼就能看出,她对于我是全新的,是在模模糊糊的心灵深处存在的一个渴望。她双眼漆黑,眼窝稍微有些下陷,就是这双眼睛让我不知所措。在那棵丁香树下我第一次亲吻了她。我至今记得她唇中那种青草的香味。那时候我觉得,我从平原跋涉到山区,在崎岖小路上攀登,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地奔到这儿,大概就是为了跑到这棵丁香树下亲吻一个姑娘吧。她能弹一手好钢琴,她长在另一种家庭里。可是她父亲的父亲——她的爷爷还是一个沿街奔走的乞儿。就像许多故事讲的差不多,就因为贫穷,父亲参加了革命,后来又成为这个国家的第一代专家。众所周知,这当中的某些人有着奇奇怪怪的模样:留了背头,有的甚至不到老年就拄上了拐杖,叼着烟斗,话语迟滞,目光沉重。他们手指上的粗皮早已蜕去,在城里娶了一位知识女『性』,接着生出一个会弹琴的可爱姑娘。

这就是关于她和一家人的大致情形。

那时候,离开她的丁香树,在一个人的深夜,我不由得更多地想着我的父亲、母亲、外祖母、外祖父,还有外祖父那深不可测的府邸。我曾跟上母亲偷偷溜进那个被查封了的大宅,看过里面正在开放的一排玉兰花树。时代变了,玉兰花却照旧开放。那个大宅当时已经不再属于我们了,以后大概也不会属于了。外祖父一家世世代代都拥有那个大宅,可它竟在一天早晨从我们手里滑脱了……母亲和外祖母逃出那个小城,向着北方那片荒原逃去。当时她们乘坐了一辆逃跑的马车,那马车被一个谨小慎微、面庞黝黑的老汉驱赶,一直往北,车上套了两匹老马……总之我们一家人由大宅迁到了荒凉的平原上,在一处丛林的小茅屋中安顿下来。我们当时全部的拥有就是一座小茅屋、一个小果园……

不久我就成了一个在原野上奔跑的孩子,成了趁着月『色』跑到大海上去观望那些打鱼人的孩子:默不做声,胆战心惊,满心好奇。再后来我又跑到了南山,开始了真正的流浪。

我在丁香树下紧紧拥着的姑娘,她的整个家族移动的轨迹与我们一家正好相反。那真是应了一句古语:“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好像老天爷故意轮番让人贫穷和富有、粗俗和高雅——让人轮番品尝着贵族和贱民的滋味。

我深深地爱着她,所以我没法向她隐瞒自己的过去。我谈了那么多,谈了小茅屋,大山;特别后怕的是,我还谈了一个禁忌的话题——我的父亲……我谈到了为躲避苦难,我怎样被陌生人手扯手领到南山,去寻找另一个父亲的经过。我在她泛着青草味的怀抱中忘记了一切,忘记了母亲的叮嘱——我离家时母亲曾反复叮嘱:“孩子,走吧;不过要记住,永远也不要对别人提起你的父亲,永远。”当时我虽然不甚明了,但还是深深地点头。

忘记了母亲的叮嘱是要受到惩罚的。后来,丁香树下的那个姑娘竟有意无意把我的身世透『露』给了她的父亲——那个手持烟斗、留着背头的人。结果就是:我差一点被赶出那所地质学院。

我第一次尝到了背叛的滋味。它的后果是可怕的,它让我在心中留下了永远难以修复的疤痕。我与丁香树下的姑娘分手了。

在那些苦涩的夜晚,我只是自己咀嚼、品咂自己应得的这一切,但没有流泪。我思念她又恐惧她。我在想:“爱”是多么可怕的东西啊,当失去它的时候,人会痛不欲生。可是这个夜晚和今后无数的夜晚,我都将独自迎向这种人人惧怕的折磨。在夜里,我一遍又一遍从记忆中搜寻自己的过去。我想用少年的爱抵御刚刚失去的爱,抵消它带来的可怕伤痛……

我想象着那时自己是怎样消磨这样的夜晚的。那时我刚刚十几岁。迎着拉网的号子和那些高高举起的火把,我往往不顾一切地沿着一条灌木丛中的小路,向着大海跑去。就是在那里,我和一个额头鼓鼓、『露』着一排整齐小牙的姑娘结识了。我们总是手扯手地在一起。夜深了,我们并不想归去;我们藏在渔铺旁废弃不用的旧渔帆下。我们一起游泳,一起蹿灌木丛。在有月亮的夜晚,在海滩的白沙上,那么多难忘的蹿跳和奔跑。我们彼此都瞒过了家里的大人……就这样,我一遍遍追忆着她——童年的全部欢乐。大概有了爱才有了童年;如果没有爱,没有记忆中的一切,就等于没有生命……

我不知餍足地回忆渔帆下的那双眼睛。我从头至尾回忆着我们的交谈——那时我们还小,可是已经有了关于爱的铮铮誓言——爱和恨都要连带着很多誓言,以此来抗斥背叛的可能。可是后来,由于那个开山的瘦瘦的老头——父亲的归来——由于发生了一系列可怕的变故,由于我只身一人远去南山——从此也就永远失去了渔帆下的那双眼睛。

遗留在口中的,只有她身上青草的香味……

这种青草的香味被我在那所地质学院的丁香树下重新找到了。

可也就是她,一个有着同一种气味的姑娘,却亲手把我给交出去了。她让我不得不站在一双严厉审视的目光下——吞吞吐吐,畏惧迟疑,尴尬到了极点。我在这副一生都不会忘记的尖利利的目光下,不得不提到隐瞒了许久的、让我心上滴血的往事;我不得不一次次掰开正在复合的伤口。而且这些看客是一些最无聊的苟活者。命运就让我来应付这样一些人……要知道那时候我讲出的一切,仍然让那些人感到了探险般的好奇。那个时刻我蒙受了多大的屈辱和痛楚,还有恐惧!我不得不讲出母亲的小茅屋以及我逃到南山的真实经历……

我在叙说(交待)这些的时候,就由一个目光阴冷的人一笔一笔记下。

后来就是忐忑不安的等待。我明白自己面临着被驱逐的危险,或许还要带着永难痊愈的伤痕重新回到那片大山。

我险些被学院开除。

可怕的一切摆在面前,那时的恨真的把爱抵消了。

后来,也许是姑娘的父亲对我那一点点怜悯,也许是因为她的关系,也许是事情本来就不像我想象中的那么严重,反正最后还是留在了这所学院。我想这一切也许是后来背叛地质学的一个缘由。因为让我永志不忘的是,它从一开始就夹杂了屈辱和恐惧。

总算毕业了,也总算逃离了。

丁香树下的姑娘啊,我们到最后甚至都没有来得及好好告别。

极力回避着那对黑漆漆热辣辣的目光,一生都要回避……我再也没有回到她所在的那座城市,再也没有回到母校。

最后得到的消息是,她嫁给了一个小提琴手。

这些事情似乎早已成为过去,可是回顾起来还是让人感动不已。我现在正处于一个特殊的时刻,正经受着另一种考验。庄周走了,走得无声无息。他作为一个真正的流浪汉偶尔出现在这座城市里,但很快又消失了。接着许艮教授也走了,也同样是无声无息。生活啊,一代代慨叹不已的生活啊,如今又临到了我们,让我们自己从头经历了。

那些人走了,因为他们拥有不可割舍的爱。当一个人试图寻找和贴近生命中最最重要的东西时,就不得不面临着一次背叛、一次失去,忍受一次真正的打碎和击毁。这种丢失真是可怕,是常人所不能忍受的痛楚和沉重。许艮教授曾朝夕相伴着一些哲人——那个在木轮车上颠沛流离的孔丘,还有,那个短命的斯宾诺莎……当时的斯宾诺莎还多么年轻!当年,当他的寻找、他的神思愈来愈和犹太人的教义格格不入时,他显然也走入了一种背叛……他不得不漠视犹太人的教规和仪式,终于拒不执行犹太教的繁文缛节,无视其因袭规则,再也不相信灵魂不灭了。他说灵魂的本义即生命,生命断绝灵魂即消失;他甚至否认天使的存在,认为天使不过是我们想象中的一个幻影。即此,犹太教集团的首领将这个可爱的青年视为异端。他们也曾想用金钱收买他,答应每年给他一大笔津贴,条件是他必须绝对地歌颂犹太教。这也理所当然地遭到了拒绝。他们于是不得不对他采取了“小开除”:开除教籍,在一个月内禁止他同别人发生任何往来。然而这种办法对年轻的哲学家并没有发生作用,相反使他跟犹太人公会、跟犹太教更加疏远。1656年7月27日,也就是斯宾诺莎二十四岁时,他们又对他采取了最极端的“大开除”——永远开除教籍,永远诅咒,任何人都不得以口头或书面方式同这个年轻人交谈,也不得为他进行任何服务,不得与他同住一屋,不得与他并肩站立,不得阅读他编写的任何东西,并把他从城里逐出……

从此,这位年轻人不得不离开城市,避居乡下。当时他没有了任何生活资料,家里仅有的一点点财产也被异母姐姐全部拿走。他生『性』淡泊,不求于人。他不得不靠磨制光学镜片维持生活——那是他当年从犹太人学校里学到的一点手艺。就在这种艰难的生活中,他寻找着自己的理想之光。他经历了无数困苦,一部《伦理学》写了十三年之久。

可是这期间磨制镜片的粉尘不断地吸进肺里。1677年2月21日,他的沉甸甸的肺叶再也没法呼吸,于是一个伟大的心灵终止了思索……

这不是人世之爱吗?这不是因爱而付出的代价吗?

我抱起了丽丽,看着它那对天真无邪的灰蓝『色』眼睛。我把额头轻轻地贴在它的脸上。我在小声咕哝:“这就是爱,爱是有代价的。”

丽丽蓝汪汪的眼睛盯住我,一动不动。

由于仅仅是口头提出辞去编辑部主任一职,日子一长娄萌就把这事儿淡忘了。当有一天我重新提起这个问题时,她倒惊讶起来:一对美丽的眼睛长时间看着我,胸部微微起伏。她好像在面对一个精神不太正常的年轻人。

我又说一遍:“我已经辞了。”

“到底为什么?”

“因为我不适宜做这个工作。”

娄萌笑了,笑得很淡。谈话就这样中止了。

事后我才明白,我早就该写一份辞职书。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形成了一个奇怪的规则:有些事,只有白纸黑字才能作数,也才受到重视。于是我开始起草。当抓起笔,面对一张白纸时,我才感到了自己内心有多么恼怒。是的,不仅要辞去这个“主任”,有一天我还会愤然辞掉一切,会一走了之……

辞职书写成之后,我把它装到了一个纸袋里。我好像害怕亲手交给她似的,而要通过邮局寄给她。

它扔进了邮筒之后,我才松了一口气。镇定下来时,我渐渐感到了一丝震惊——我好像第一次面对了自己『裸』『露』的卑微。我崇尚一种义无反顾的精神——仅仅是精神而已,它一旦要化为行动就立刻大打折扣了。这让我非常难过。我在想一个人心灵上的全部奥秘:当他真正面临抉择的时刻,所需要的勇气到底是多少?

娄萌大概很快就会收到我的辞职书,岳父也将对我大加挞伐。不可避免的是,梅子也会受到挫伤,因为在这个城市,连我们的小窝也是岳父帮忙搞来的。在这儿,失去梅子一家,我将没有立锥之地……我不得不扪心自问:你有勇气面对这一切吗?你能成功地抵御这一切吗?有些东西需要从根上斩断,它是犹豫之根、烦恼之根。够了,一切早该结束了。

一个人的内心隐秘要靠自己洞穿。我在与即将出发的吕擎一块儿打点行装、与那个穿着脏脏的大襟棉衣的庄周紧紧相拥之时,也度量了我们之间的实际距离究竟有多远。我发现与之相隔的仅仅是薄薄的一层,但它是难以穿越的卑微……

现在,像当年一样的恐惧还在笼罩着我。它使我变得渺小,也变得容易忍受。但我知道,告别它们的时刻必要来临。

只有告别它们之后,我才会走向真正的坦然和无畏。到那时候,我才可以平静地看着岳父和岳母,看着我的妻子,能够问心无愧地回绝另一个“我”——他的可怕欲求;才能毫不犹豫地奔向那一声声呼唤。我将奔向那棵大李子树,在它幽香弥漫的原野上满面欢欣地游『荡』,追认一种决绝后的美好心情……

只有在这样的时刻,我才明确地感到并且得知:当年所感受的那种巨大惶恐,以及至今还在笼罩着我和吕擎的这一切,仅仅只是一种类似于“小开除”的东西;而我所要准备应付、准备毫不畏惧地迎上去的,却是一次“大开除”。

庄周、许艮教授,还有我的朋友吕擎和林蕖他们,所要迎接的也正是这样一次“大开除”。

我能被他们引为同类,归于他们的行列,应该感到幸福和温暖。我感激他们,因此也开始感激这座城市。因为我发现这座城市正在培育出自己最优秀的儿女。

我将默记这个时刻所感受的一切。这一切是有意义的,它将不会随着明日时光,随着那些琐屑被遗忘和被淡化,不会变得了无痕迹。

我在心中默祷:护佑我吧,为了这一刻的悟想和灵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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