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2 / 2)
我这会儿在想吕擎的父亲:面前的老人能否提供一个有力的佐证?我屏住了呼吸听下去。
“有人还告诉我一件事:他做学生的时候曾经背过一部字典。这有点玄,但据说是千真万确的。他的语言能力让人叹为观止,一开始学俄语,后来又自修法语、英语和日语,都达到相当高的水平。他在研究中涉及到一点阿拉伯语,实际上完全用不着从头去啃一门外语,可他就能一鼓作气把它也学成了……他到日本去了半年多,回来之后口语水平比那些专门译员还好。我这样一说,你就明白他是怎样一个奇才了……”
“最后呢?他是怎么给打发到老林场的?”我急于听到核心的隐秘,听到另一些人的名字。
“嗯,开始是这样的,他在办公室里闲了没事,就给对桌画肖像。朋友之间画起来就不免夸张一点,也更加传神。就这样画来画去,最后传到一个画家手里,对方赞赏不已。后来画多了,也就声名鹊起,好多画报、报纸都刊登起他的画来。他做专业累了,就随便画上一些——完全是业余自娱,是一种兴趣。可他做梦也想不到这些信笔涂抹的画会给他招来那么大的麻烦……不过实在一点讲,一开始的所谓问题并不是画上惹来的,而是另一个人,一个更有名的大学教授从他的学术文章上发现了什么,揭发了他……最后才牵扯到画上来……”老人的目光有些游离,好像在躲着我。他显然是故意回避了一个人的名字;而我此刻已经在心里判定,那个人就是吕擎的父亲。我的心上一阵发冷。
“靳扬是一个幽默的人,爱说爱笑,常开过火的玩笑,但是谁都知道他这个人光明磊落,单纯得像个孩子。他的爱人正好相反,是一个特别严肃的人,长时间绷着脸一声不吭,但像他一样善良。靳扬有时候说她:你严肃的时间很长啊!妻子就笑。在农场里尽管每天做活,大家累得连床都爬不上去了,可这时候靳扬还是千方百计给大家找点乐子:他学别人走路,学得惟妙惟肖;学一个狗坐在那儿,被一块小石子猝不及防击中时的狼狈样子——一切都妙极了……有时候连那些看管我们的人也给逗得开怀大笑,和我们掺和到一块儿,要求靳扬学这学那……靳扬肚子里的故事多得不得了,好像永远也讲不完。在整个林场和农场没有一个人不喜欢他,我敢说包括那些蛮横的监工,也渐渐对靳扬放松了警惕和约束,有时还给他纸和笔,逗他画一些漫画儿。他是我们那个时期最依赖的人,只给别人快乐,结果就忘记了自己的危险。如果他能再谨慎一点就好了,可惜别人对他放松了拘管,他自己也忘了。他有个『毛』病,就是愿意喝酒,喝起酒来无话不谈,兴致高起来就说个不停。他酒量大得惊人,有时能一口气喝上一斤高度白酒,这之后还可以作画……后来城里来人了,是个检查小组,这些人压根儿就没打好谱。他们在这里待了一个星期,注意力很快集中到靳扬身上了。他们说这个人够典型了:不思悔改,直到现在还口吐狂言,喝烈酒画毒画,肆无忌惮。他们把靳扬在这里画的所有漫画都带走了。”
“大约只过了半个多月,上面又来人了。他们把靳扬叫到一个地方,一会儿就传来了呵斥声。事后才知道靳扬在辩解的时候惹怒了那些人,他们马上对他拳打脚踢,然后就把人隔离起来。夜里他们一伙人轮换值班,无非是折磨他,动手打人的次数越来越多。靳扬的喊声传出了很远,有时半夜听到他的叫声,我们一伙儿就不顾一切冲出去,又一起被堵回来。这样许多天过去,谁也见不到靳扬,直到有一天他们把他押出来:靳扬整个人都变得快要认不出了,一张脸肿得走了形,头发给扯掉了许多,鼻子也歪了,上面是正在结成的痂。后来才知道,原来是那些家伙让靳扬脸贴着墙站立,然后问他话,如果回答不满意,他们就猛地将人往墙上一推,鼻子就给撞得流血,最后撞折了鼻骨。他们根本不考虑让他住院,最多是让卫生室给涂点『药』水了事。后来靳扬鼻子上的痂掉了,整个鼻子往一边歪着,那些人就指着他的鼻子说:看,反动分子到处碰壁!”
“靳扬受不了没完没了的折磨,整个人都变木了。他放出来没有几天又给关起来,锁在一个没有窗户的小屋里,里面又冷又『潮』,没有床铺,人要睡在茅草上。只要是审问开始就不允许他睡觉了,一打瞌睡他们就设法把他弄醒。如果他困得实在厉害了,无论怎么推搡还要睡过去,他们就用一根胶皮棍子照准头顶来一下,把人打得嗷嗷直叫……日子一长,靳扬被折磨得实在不行了,最后一双眼睛都往外凸着,像要暴出眼眶。他在屋里干嚎、在地上爬……那真是绝望啊,那是极度缺乏睡眠啊。他像个精神病人一样在屋里四处『乱』撞,一会儿笑一会儿哭,一会儿去抓窗子,手指甲都抓出了血。那些家伙只说他患了精神病,其实是长期不让睡觉造成的。靳扬很快被折磨得瘦成了一把骨头,只有一张脸肿胀着,眼睛往外凸着,那模样让人不敢看。就这样过了一段时间,他真的患了精神病:从小屋里放出来时,只坐在一个地方傻笑,笑着笑着就喃喃起来,一双手胡『乱』抓挠。他用草棍在地上摆周易的卦象,又画出一些奇奇怪怪的漫画……总是笑,笑过之后就嗷嗷大叫,那声音吓人——使劲仰起脖子叫,有时一直叫到嗓子出血。夜间他会坐起来,两手比比画画,做出各种各样的动作。我们同屋的人没一个敢睡,只怕他半夜干点什么。他这时候被允许睡觉了,反而再也睡不好了,最长的睡眠也不过十分八分钟,睡睡醒醒……就在这样的情况下还有人打他的主意:不知是什么人,为了解脱自己,竟然把靳扬精神病期间画出的东西收集起来,还写了情况汇报交给上边。这段时间总有人注意靳扬,所以这些材料立刻被他们当成了宝贝。可是靳扬精神病征兆明显,就给押到城里,给他做了各种各样的检查。因为靳扬如果真的是个精神病人,问题的『性』质也就不同了。他们最害怕的一件事就是担心遇到了一个更狡猾的敌人,即伪装精神病逃脱惩罚。有人已经断言:靳扬就是这样的伪装者,这样不仅可以摆脱惩罚,而且还能借以发泄心中的仇恨。靳扬怎么会没有仇恨呢?任何一个人在这种情况下都会有仇恨!他完全是被无辜地摧残和折磨!一个天真烂漫的人,一个最坚强最勇敢、最健康的人,最后真的被『逼』成了精神病……”
老人哽咽着,说不下去。
二
我看过许多靳扬的漫画作品,当然全是印刷品。我不太懂画,平时却喜欢去看画展。当时我看到这些漫画只觉得它们有趣。严格讲我是像看文字作品一样看这些画的,透过它的意趣,感受作者本人。这个人起码有一颗童心,画幅中洋溢着无边的快乐,什么顾忌都没有。那是一种极其欢快、自由、流畅的生命,是它在强烈感染我。那时我丝毫也没有想到其他,更不知道这些漫画后面隐藏了一个惊心的故事、纸页里浸泡了那么多鲜血和眼泪、蕴含了一出可怕的人间悲剧。我怎么也想不到这样快乐的一个人会有那样的结局。是啊,所有人都有一个结局,它是神秘无测的,只在黑暗中悄悄等待一个人。我在读这些漫画的时候还完全没有预料的那一切,竟然早在二十多年前就全部发生了。作为一个后来人,这所有的不幸我一无所知,尤其是不知道它的细节……
至于那一场大雨,我印象中有人说过,但他们似乎故意隐去了这场大雨的主角。他述说的只是“他”和“他们”的故事,而这些人,我直到现在也弄不清是否与靳扬在一起。当时他们说的“他”,我一直以为是吕擎的父亲,现在看这是不可能的,因为他的父亲从来没有去过那个林场和农场。问题是那场大雨的时间和地点——似乎只是城里突降的一场大暴雨,又好像是在远方、在郊外的某座劳改营发生的一次洪漫。总之与大雷雨伴生的是一次惊天动地的大逃亡,是一直被有关部门密封了三四十年的一个突发事件。那场大雨一直下个不停,下了一天一夜,从那座城市再到远郊野地,整个世界都被浇湿了。
那是一些做梦都想逃出去的人,有的想见到妻子,有的想找到自己的孩子,还有的只是二十左右岁的人,一直想投入母亲的怀抱。这里戒备森严,有岗楼和铁丝网,有值勤的士兵。总之这是一些陷入绝境的人,他们受尽折磨,死亡离他们并不遥远,他们早就应该冒死一搏了。就这样等到了这场罕见的大雷雨。当时是八月,连续的干热风、不能停歇的牛马般的苦役,让这些人一个接一个倒下来。极度燥热之后就是这场大雷雨,巨大的雷声把这些濒死的人从地上一一召唤起来,他们一个个睁大焦干的眼睛看着天空,只等着大洪水冲刷下来,冲决一切。
“他”的妻子在离这儿一千余里的另一个林场或盐场,他们已经两年没有见面了。想念得要死,想念本身也使他加快了走向死神的步伐。他已经在炙人的太阳底下昏死过两次,即便在最好的状态下走路也轻飘飘的,他知道,那是死神在身后向自己不停地吹气的缘故。一次次的单独囚禁,粗暴的『逼』供,一天一夜喝不到一滴水。“我就要渴死了,渴死了,我不怕死,可是我不想被渴死……可怜可怜……”他刚刚听到自己吐出的一声呻『吟』,立刻咬住了嘴唇。他叮嘱自己:“听着,你这个混蛋,你什么都可以做,就是不能向那些人求饶。”他这样咬紧牙关,直到半夜,一阵凉风吹进小小窗户,算是救活了他。他大口吸进凉气,让夜风中的水汽透过肺叶润湿他的生命。真的,就靠这个方法他一次次战胜了干渴,竟奇迹般地挺了过来。所有的时间都在想念妻子,他知道这是最后的时刻了——人在最后的时刻是能够隐约感知的,所以他在这段时间里要做自己最想做的事情。
大约是接近中午时分吧,本来还是晴朗的天空突然阴下来,只是一霎时天就黑了,狂风大作,接着巨雷就轰隆隆炸响。这场大雷雨啊,人的一生大约只会遇到一次——许多人一生都不会忘记它在当年是怎样可怕地降临,简直是号叫着扑到了大地上……当时他正在地铺上喘息,因为实在站不起来了,那些监工只得让他躺在工棚里等死。其余的人只要能爬得动,就要在滚烫的空气中干活,从半上午到这会儿已经有五个人接连倒在了阳光下。他们一倒下就被监工用水龙头喷得浑身精湿,然后直接拖进屋里。这些休克的人一个个躺在他的身边,发出吓人的喘息。大雨扑地的那一刻,他一个机灵就从地铺上爬了起来,这股猛愣劲儿简直让他自己都吃惊。他在门口亲眼看到那些凶神恶煞一般的监工们被大雷雨轰击得歪歪扭扭往回跑,有的刚跑了几步就被雷电击倒在地,再次爬起时已经像个落水狗了。所有埋头苦做的人都停下手里的活儿,他们没等监工的命令就双手蒙头往工棚里跑来,一边跑一边大叫,那是幸灾乐祸的叫声。
这些被彻底洗涤的人啊啊大叫着跑进工棚,一种不难察觉的震惊在迅速弥漫。大家一齐看门外的大雨,看这一生难忘的倾泻,瞧洪流滚滚从工棚旁边涌过,不远处的那道土墙噗一声塌下来。更远处有什么也在倒塌,伴随这倒塌声的还有一些人的惊呼,一些不知名的动物在野外大叫。他一直瞪着双眼,一眨不眨,心里被什么吓坏了。当那道土墙倒下的一瞬,他突然想到了一个字:逃。
这个字让他两手剧烈一抖,他发出了“嗷嗷”两声,旁边的人打了个愣怔。
天阴得可怕,中午时分就好像黑夜。大雨的号叫丝毫未减,看来已经不能按时吃午饭了,伙房里的炊烟已熄,午饭早就做好了,可是雷雨让那些伙夫们无法开门,工棚里的人也不敢涌出去领饭。人在大雨中特别容易饿,他觉得肠子饿得一抽一抽——这种饥饿的感觉已经许久没有了。他知道这雨只要再下一个时辰,那么四周的田野就要淹没,到处都会变得沟满壕平。他从心里盼望的就是这场大雨不再停息,他模模糊糊感到,自己这样一个几次快要渴死的人就是不怕大雨,所有身旁的这些罪人也不会害怕大雨,这从刚才监工们四处逃窜的样子就能明白,真正怕这场雨的人到底是谁。他只想在天完全黑下来的那一刻出逃。
天一点点走入了长夜。可是早在下午三四点钟的时候,工棚里的人已经有了午夜的感觉。外面什么人声也没有,只有大雨的怒吼。他从地铺上爬起,硬硬的头颅在门口那儿一晃,身体就要投进大雨之中了——正这时他又止住了步子,回头向棚内“啊啊”喊了两声。所有的人都明白了这个人要干什么,大家往上一蹿,几乎是众手一举,把他抬进了大雨之中。跑啊跑啊,不知道东南西北,找不到大门。狗的叫声也淹没到大雨里了,监工被骤雨吓得缩在屋里,等到察觉出一点什么异常穿上雨衣追出来,工棚里已经空空的了。探照灯亮起来,狗叫声增大,有人向天空放枪。可更大的是雨声和雷电声,是大水涌动的声音。一些跑窜声掺和在泥水里,像青蛙一样轻轻鸣叫,让人不再留意。
他循着倒了半边的土墙往前『摸』,因为他记得这儿有一个侧门——那里是通向逃路的最佳地点。他发现没有一个同行者,那些家伙慌『乱』中都四散奔逃了。有好几次跌在洼地上,头发已经被泥水搅成了一团。闪电只要一亮他就赶紧趴在地上,因为这比扫来扫去的探照灯厉害多了。他『摸』到了一截没有倒塌的土墙下边,极想弄明白哪一边才是那个侧门。正在这时一团雨水被风裹着抛过来,号叫突然从身后响起,有一伙人涌过来。他赶紧趴在一个土洼里。闪电中他看清了,大约有五六个棚友一齐跑来,他们一拐一拐的。他正要上前招呼,不远处啪啪响起了枪声。一个监工提着枪追来,快到人群跟前了还在开枪,子弹就从他们头顶『射』过。监工不知在骂什么,一边骂一边挨过来,挥起枪托就往他们头上砸去。他在电光里看到通红的血从一个棚友的头上流出。当那家伙再次挥起枪托时,有个一拐一拐的棚友一下抱住了那人的腿,猛地一拉将其拽倒。一伙人拥上去,夺枪,用脚狠踹。那家伙像野狼一样嚎,这嚎声太大了。探照灯一次次扫过来,但没有停留。他手心里捏了一把汗。这会儿他眼见得电光里有人举起了一个大石块,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那边就砰一声砸了下去。嚎声没了。一伙人弓腰四顾,飞快消失了。
他一直没有找到那个侧门。最后他惶促中不知怎么踏进了一道水沟,湍急的水流只一下就把他卷倒了。这之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整个人都在一种梦境里。这是一个阔大无边的、痛苦无比的噩梦。梦中他两手沾血,浑身是伤,被无数的人推拥着,一边踢他的腰、腿,疯狂地打他的脸,一边拖起他飞跑,速度就像飓风一样。天哪,这是要往地狱里拽人哪,这是要把人撕成八半啊!他想呼叫,可是嘴巴已经被缝上一般;他想挣扎,无奈全身早就被一道道铁锁捆个铁紧。风声雨声像棉絮一样包裹了他,滚动着撕扯着往前,一直往前……
等他苏醒过来时,大雨已经停止了。
他惊奇地发现,这会儿全身的泥巴都被洗净了,平平地躺在一个白沙渚上。多么神奇,整个世界都换了,这里四周安静,绿柳依依,望一眼平展展一片,无边无际。这是哪里?他极力回想,想得头痛,就是想不起来。他终于记起了最后的时刻:枪声、雷雨声、时隐时现的狗吠。他费力爬起,然后一直盯住不远处的堤岸。他总算明白过来,这是一道河岸。泪水涌了出来,天哪,这儿是一条大河的下游,自己肯定是被一夜的大水冲到了大河里,然后一直往下游漂流,最后给送到了这个沙渚之上。这真是神灵的一次搭救,是梦幻般的逃脱。
他最后在想:那些棚友全都没了踪影,他们大概随大雨一起消失了。
三
“肖老,我一直想问的就是,那天的大雷雨下了多久?这一天还发生了什么?与靳扬的事件同时发生的吗?”
“大雷雨下了一天一夜。冲毁了大片庄稼。农场受了水灾。”
“还有呢?林场农场——我是说接下来的这个夜晚,有人逃跑吗?”
“没有。他们被大卡车运到城里,折腾了一天,回来时连淋带吓,已经动不了啦。”
“靳扬就是这一天遇难的吧?”
“就是这一天。”
“是这一天中午?”
肖筠嘴唇颤抖,把脸转向一边。他没有回答我的话,只沉着嗓子讲下去,像是远处有个魂灵在倾听:“……靳扬被单独关起来的次数越来越多。前一段还时不时放他出来和我们一块儿做活,到后来就不行了。他和我们一块儿种地瓜,我们刚刚把地瓜苗种得整整齐齐,他就伸出巴掌,一掌一棵把那些瓜苗全都毁掉了。我们怕场里管理人员看见,就悄悄把那些拍折的瓜苗换下来。最后我们不得不由一个人专门看管他,防止他做出过火的事情——那样他们立刻就会把他重新关起来。只要他被单独囚禁,那就算大难临头了,吃不到像样的食物,还要饥一顿饱一顿。他在屋子里大小便,弄得臭气熏天,脏东西沾上一身……那会儿真是惨不忍睹。我们千方百计让他和我们待在一起,上边问他怎样了?我们就说:蛮好的,蛮好的……”
“为什么不想法把他送到精神病院?”
“那不可能。因为他们固执地认为他是装出来的,他们还巴不得要利用这个做文章呢!其实我们都知道,靳扬的病已经非常严重了。生活难以自理,也不能正常参加劳动。他去挑水,挑到半路一屁股坐在那里,把一桶的水全都浇到了身上,一边浇一边笑,眼里还流着泪。泪水和清水一块儿在脸上流,头发湿蓬蓬的。我们把他拉起来,他怎么也不干,就坐在那里,伸手在泡湿了的泥土上画着。奇怪的是他到了这时候还能画出很好的画——我们给他抚平了,他又在地上重新画起来……我怕有人看见报告上边,就小声规劝说:‘靳扬,我们离开这里好吗?离开好吗?’他只迎着我嘿嘿笑,就是不起来。我安慰他,想把他拉起来。可我刚伸出手,他就一下抱住了我,紧紧抱着,抚『摸』拍打我的后背,贴紧了我的脸,嘴里呜呜噜噜说着什么。我一句也听不清,只是感动,还有点害怕。我的脖子和脸全给弄湿了,我知道那不仅是他头发上甩出的水珠,还有他的泪……”
老人擦着眼睛,“那一次让我永远也忘不掉。那会儿我才知道:他虽然患了精神病,可是还有正常的思维,还有那么深的感情。可见无论他的思维多么混『乱』,也还是留恋友情。我看着他忍受疾病折磨的样子难过极了,我不敢回想这些啊……他现在如果活着比我的年龄还要大。我的这位好兄长啊……”
老校长说着说着又哭起来,一双枯手又捂住了眼睛。这样好长时间一声不吭,当他再次抬起头来时,那一对目光就变得有些吓人了。他注视着我,好像要从一个晚辈身上印证什么一样。我想躲开他的目光,因为那样子真的吓人。我觉得他要从我身上、我的目光中寻找什么、证明什么……他要寻找像他一样的悲哀、仇视,或者同情,还有怜悯和愤怒——寻找下一代人深深的理解和共同的悲哀吗?我想告诉他:老校长,您的那一切记忆和感触,一定不会白白流逝的,它一定会存留下来,存留人间……我心里被一股激流冲撞着,旋动着,眼前一片『迷』蒙……
我们就这样默默注视,一声不吭地坐着。如果我想得没有错,那么这会儿我们在想同一个人:一个曾经极其受人尊敬的着名学者,他却把自己的同类推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太阳就要落下去了。残阳如血,大地一片暗红。在这一天就要结束的时刻里,老校长低下了头。我知道,他马上就要述说那个可怕的结局了。
“尽管我们想尽一切办法保护他,可最后还是要单独囚禁。我们最后也知道他再不可能在这里待下去了,因为他开始在半夜里呼喊——尖利的喊声半夜里传得太远,喊了什么有时听得清,有时听不清——他喊的词句在当时是可怕的,尽管他是一个精神病人。我们知道没人会理解他饶恕他,那些家伙会如临大敌一样对待一个可怜的病人……他常常吵得管理人员睡不着,我们也睡不着。我们知道事情恐怕要以某种可怕的方式了结……就在他喊了一个星期之后,突然来了一些穿黄衣服的人,接着就召集起全场大会,原来执法机关这次要宣布正式逮捕靳扬——一个恶毒至极的家伙,长期以来伪装精神病人,穷凶极恶地发泄刻骨仇恨……”
“拘捕大会上,管理人员代表发言,我们这一伙当中也有两个代表在台上发了言——所有人都慷慨激昂,一齐斥责靳扬,说他是一个不可救『药』的分子……在一阵阵口号声中,靳扬给戴上了手铐,然后那些穿黄衣服的人拿出了一根绳子,当着全场人的面把靳扬五花大绑起来。那些捆绳子的都是一些身强力壮的人,是刽子手和专门家,他们用膝盖使劲顶着靳扬已经瘦得不成样子的身体,然后用力煞绳子。靳扬被煞疼了,嗷嗷大喊,面向我们,瞪大双眼,像告别又像求援……他望着我们在场的每一个人,我相信那一刻他头脑是非常清醒的……台下有的低头不忍去看,有的流了泪,更多的人紧咬牙关……”
我一直忍着,这时把脸转向了一旁。
“散会后他被那些黄衣服直接带走了,拉到了城里。从此他要关在真正的监狱里。我们当中就这样永远失去了一位最可爱最有才华的朋友。他是怎样的人哪,他真的像个孩子,他是真正的科学家和艺术家,一个大家公认的好人!他走了,走时戴着手铐,五花大绑。警车呜呜叫着把他带走了。那些闪亮的刺刀,还有那些背着枪的民兵,在台子两旁站成一行,那种气氛,那个凶狠的场面,我一辈子都不会忘。我们这些手无寸铁的人,却忍受着这样的威吓场面。我们当中的一多半在这之前就已经胆颤心惊、惶惶不可终日了……就在这场大会之后,同屋里的人半夜哭起来,紧捂着嘴不让他人听见……他们本来都是男人,可是他们捂着嘴哭,像老太婆一样,盘腿坐在自己那个二尺多宽的小铺子上哭。同屋的人唉声叹气,没有一个规劝。窗外的看管人员听见了,拍打窗户说:‘吵什么?哭什么?真是一丘之貉,兔死狐悲!’”
“当时大家还没想到那个结局……”
“是啊,只知道他不会再回到农场和林场了,只知道他入了监狱。抓捕他的原因在会上都说了,可是后来我们一点点才弄明白更多的事情——说起来你可能要惊讶,可能会不信,就是在他疯掉、四处『乱』跑的时候,还爱上了一个人……”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老人。我心中重复着一个名字:淳于云嘉!
“我一开始不信,最后才确信是真的。那是他疯头疯脑闯到林场女营的事——林场一度来了些女的,她们也和我们差不多,林场划出了一个专区管理她们。靳扬看到了其中一个最美丽的女人,对方强烈地吸引了他,结果他就一天到晚疯跑,还藏在草丛里等着她出来,给她画了许多张画……这些画当然大部分都被搜走了。”肖筠伸手到一个角落里找出一个小箱子,在里面细细翻找,找出一个油布包。他把几张发黄的大小不一的纸捧到小窗前边,我赶紧凑过去。
它有些潦草,介于漫画和素描之间,一看就知道是急就章。所有的画都画了同一个女人——我突然觉得这张面孔有点熟悉,可怎么也想不起来——尽管草草的,可是他三笔两笔就抓住了她的神采——她正向这边瞥过来,像是一次温情的回眸……他就把这一刻的神情抓住了。我喊了一声:“淳于云嘉?”
“是啊,是她……靳扬心里的秘密从这些画上泄『露』了,这就更加激怒了什么人,因为林场的头目也紧盯着那个女子,正不知怎么下手呢。靳扬的画都藏在自己铺子下,被捕的前两天才偷偷往我枕头下掖了这几张,我缝到了枕头里才保存下来……他被押走了。从那以后大家就是无声的劳动了,因为再也没有靳扬的声音了,没有他的影子了。这样又大约过了半年多,有一天突然场部接到了一个通知:让我们农场和林场的所有人都回城去开一个大会。几辆大卡车像装载动物一样把我们塞到车厢里,然后顶着烈日摇摇晃晃走了一天。我们被拉到了城郊一个古祠改成的大院子里……直到最后我们才被告知:这次是专门来参加一个宣判大会的。被宣判的人就是靳扬,结果还不知道,但知道这回是正式的宣判了。在整个大院里,朱红的柱子上、墙壁上,到处都贴满了标语口号。那些口号一看就心惊肉跳:‘敌人不投降,就让他灭亡!’”
四
“这一天我永远都忘不了。这是奇热的一天,到处都像要着火一样。从早晨开始就热得难受,太阳出来以后简直无法出门。我们在古祠睡了一夜,天一亮就被押上车,记得一路上都是火辣辣的风。车子开得很慢,许多人眼看就受不住了。几个破旧的大卡车走走停停,好不容易才开到市中心的一个大广场上,看来这就是会场了:搭了一个高高的土台子,台子上方扯了红布,台上有一溜儿铺了白布单的桌子,持枪的人站成一行。再看四周,墙上、屋顶上,只要是高处都有人伏在那儿,怀里抱着一架轻机枪。我们给赶下汽车,拉到稍稍偏一点的台侧,然后又给吆喝到最靠前的地方。会场上已经陆续来了很多人,都是排着队唱着歌来的,随着队伍入场,会场的高音喇叭播送起战斗歌曲,间隙里还要播放口号。有人登台了,主持大会的是一些极其严厉的人,每个坐在桌前的人都是一副凶相。我们一来到广场就知道这个宣判大会极不寻常,一颗心怦怦『乱』跳。其实所有来参加会的人都知道今天被宣判的人会有一个什么结果,惟有我们这批从林场农场押来的人被蒙在鼓里。我们那时怎么能想得到呢?我们的这个朋友,这个患了精神病的人,他是从我们身边离开的——就像刚刚离开的一样啊!他的最后结局我们做梦也想不到……”
“火辣辣的太阳下没有一个人眨眼,所有人都瞪大双眼看着。那个靳扬被五花大绑押上来了,天哪,只是半年不见人已经变成了这样,老了十岁,瘦得皮包骨头,几乎不能走路,是被人硬拖上来,然后定定地架住……他胸前挂了一个很大的牌子,牌子上的名字被打了个大大的红叉。他这时可能什么也不知道吧?目光散散地看着前边一点,嘴里好像咬破了什么,鲜血从嘴角那儿流出来。口号声震天动地,我们当中有人喊起了靳扬的名字,看押者就恶狠狠地盯过来。我们都呆望着,合不上嘴。我的脑海里一片空白,所有的声音都在撞击耳廓,可什么都听不清。到后来我仿佛听到了‘死刑’两个字,又听到了‘立即执行’……我站不住了,旁边的人扶住我,我问他:‘我听错了,我听错了吧?’四周的人都不说话,只咬着嘴唇。我马上想:坏了,真的是死刑。”
“一拨拨人上台发言,所有人都在大声喊叫,口号又一次次把发言打断。台上坐的人都木着脸,脸『色』一律青黑。那个文管小组的霍闻海也坐在那里。有人发言了,发言的人一致认为靳扬是伪装的精神病人,一个死心塌地绝不改悔的家伙,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他们举了各种各样的例子,并说他在从农场押回城里的这一段,经过医学专家的彻底考察鉴定,已有十足的证据认为他神志清醒,逻辑清楚,是不折不扣的伪装……宣判词读过之后,有人取来一个又白又长的尖木板,一下从靳扬的后背那儿直『插』下去。由于『插』得太用力,靳扬当时腿一弓,差点倒下去,两旁的人就用力一扯。木板上写了他的名字,名字上同样打了红叉……接上又是口号,有人架着他的胳膊往下拖——靳扬像是怎么也不愿挪动,伸长脖子去看太阳,看着看着突然呼喊起来……这声音就和他在农场时喊的一样,是那种能传到天外的吼叫啊。我们这一伙人不由自主地呼喊起他的名字,看押者怎么制止都没有用……我们喊了多久、后来又喊了什么,现在都不记得了……这时已经到了中午,记得就在我们的呼喊里,天空猛地轰隆隆炸响了。原来是惊雷,惊雷一个接一个炸响了。紧接着天就阴黑了,大风也卷过来,哧一下把会标撕成了两半……雷电通天接地爆响,大雨哗哗泼下来,台上台下的人全都浇散了……”
“我那会儿直眼看着台上的靳扬,看着几个持枪的人架着他往台下走,看着他嘴上流下的血水。有人指手画脚,在雷电声中慌忙急促地喊着什么。看押我们的人招呼来一些当兵的,把我们赶离了台侧,让我们随着人流往前移动。我极力回头去看台上,对那些呵斥理也不理。我看到有人冲到台上,他手里提着一条生锈的铁链——那是一条勒牲口的嚼链。我明白了,他们怕靳扬一路呼喊,要给他戴上嚼链……他挣扎,扭动,旁边的人就狠狠打他的头。嚼链勒得太紧了,血从他的嘴上流到下巴、流到前胸衣服上。那一刻我看得清清楚楚,他的一双眼睛像闪电一样亮,那是恨啊。我想他目光里有一种奇怪的光亮,这光亮先是照着我们,然后望向四周。雷声大极了,好像要存心压过高音喇叭喊出的口号声。一些人啊啊大叫,惊慌失措地随着人流往前挪动……我们这一伙人中有几个昏厥了,当场被人踩倒,又有人上来把他们从脚底下拖出来……我像根木头一样被人推着,暴雨和人『潮』把我卷向远处。”
“后来,有人可能怕我们跑走、被大雨冲走吧,就用一根粗船缆那样的绳子把我们全围到了一块儿。大雨浇得人全身发疼,雷电有好几次像是直接击在了头顶……我看见靳扬从台子拖下来就被推上一辆汽车,这是我今生看到靳扬的最后一眼……”
老校长的身体球成了一团。他像在极度寒冷的空气里一样,身体往一块儿收缩,又瘦又高的个子这时候缩成了那么小的一团。我怕他跌倒,去搀他。他躲开一点,要自己蹲一会儿。
这样过了许久,他呼呼喘息着:“你们就……就从来没有听人讲过那一天吗?”
“听过。我还听说那场大雷雨下了一天一夜,当天夜里发生了犯人集体逃离的事件……”
老校长摇头:“不,不是我们林场和农场,是另一处劳改农场发生的事。那里的人都是一些特殊犯人,据说他们的罪行要比林场和农场这些人还要重得多。那个夜晚发生的事件震动了全国,它一直被作为秘密严密封锁,这是我们十几年后才知道的。那一次逃出了六十多人,半途被逮回的人、死在大雨中的人,加起来一共有二十多人。最终成功的四十多人散在各地,在通缉中过着胆战心惊的日子,一年内又有十多人被逮回,还有自动投案的。这些人当中活着等到冤狱平反、最后见到了亲人的,大约连一半都不到。”
“如果没有那场大雷雨,一切也许就不会发生了。”
“是啊。可我一直在想,如果没有靳扬,也就没有那场大雷雨!”
他说完这一句,泪水顺着脸颊滑下来。
“可靳扬的故事直到今天还是一个忌讳——在那座城市不让讲,不能公开谈论。这是因为一些人害怕,他们想让活着的人尽快忘记这个人、这些事。可我还没死,我的朋友还活着,我们会记下来,会让一代一代人都记住。我们要记住一个人怎么被『逼』疯,又怎么被杀死。他们杀死了一个艺术家,一个学者——他们杀死了一个像孩子一样天真的人,最后还给他戴上了牲口的嚼链,在一场大雷雨里把他押走了……”
“淳于云嘉……”
“对,你要记住她,这是靳扬最后爱上的一个女子……”
《得一词条·船场》
贼有贼窝,船有船场。百艘大船,大者为艟,上下数层,皆铺地毯,宛若宾馆套间,应有尽有:偌大澡盆、小小丫环。可见资产阶级之思想历来深重,人民惟舒服是求。先人徐福平日里滴酒不沾,然而极爱洁净,每日里至少洗澡一回,逢月圆日外加熏香,以至于浑身芬芳,女人走近则频频吸鼻。先人原不好『色』,且重任在肩,脸相肃穆。内人卞姜者,年逾三十,徐村人氏,出身高贵,世代穿绸吃油。其父喜好丹丸,早已瞄上徐福,只为取『药』便利,从此丹罐盈满。卞姜身心俱美,贤惠修长,高鼻小嘴,两腮酒窝,最爱夫婿。年轻时厮磨缠绵,难免耽误工时,却也算切中情理。待后来夫君承担寻仙大任,她则唯唯诺诺,左右辅佐愈加殷勤。『妇』人深知秦王之暴,更晓其人乃西边蛮物,万不可掉以轻心。故船场一开,卞姜则料恩爱夫妻分手有时,后会无期。
船场即在海湾西山之麓。夫古来船场,必有三大要素:一则离海河就近,船成即可入水;二则取木方便,若奔跑百十里拖拽木料,岂不荒唐;三则有平场搭台,可令百工施展手脚。海湾以西即是此等地方,原是铁定不移,哪家若敢无理取闹,胡『乱』争执,定将其小鸡巴揪下喂鱼!
有人硬说徐福当年之船场,开在登州海角栾河营西去十里,惹得吾等火起,免不了连骂三声“扯鸡巴蛋”!如此好比官『逼』民反!试问栾河一带泥汤沸腾,脏水一湾,连叼鱼狼都避之惟恐不及,又怎会有人前去做船?栾河湾西侧自古风高浪急,海盗地痞横行无忌,最后又有倭寇来犯,凡此种种,怎能做得国家营生!要知道船场乃皇帝钦定大事,一丝一毫不得马虎,丢了船料铆钉事小,逃了木匠技师事大!
说到技师少不得唠叨几句。这班人马皆为国内最上等工匠矣,大河南北择取甚严,邻里有名,八乡出众,既有一等刀斧功夫,又见过水上世面。即是说除非真正率众做过大船者而不取。说来惭愧,咱中国一度是个旱国,水源不丰,故一时缺少船长技工;工程之师,原本少见,皇帝也愁。始皇曾几何时与徐福交谈:“爱卿听朕一言,吾等大事最后若有闪失,恐怕必要耽搁在航船之上!”徐福回禀:“陛下所言甚是,臣在徐乡一带遍访技师,而后大失所望:其人造船虽多,惜为渔家舢板,只可用来捕捉小鱼小虾,若『荡』出大洋寻找神仙,那算是脚后跟给后脊梁蹭痒——”始皇最喜东夷俚语,此时闻听立刻双目瞪圆:“爱卿所言何意?”徐福咂嘴答曰:“挨不上边儿!”始皇心领神会,连呼:“正是也!”徐福皱眉蹙目:“在下必得沿东西海岸遍寻工匠,悉数请来。”始皇曰:“大江边上若何?”徐福摇头:“江畔人家只造平底小船,不可航海。”始皇说:“我又得一知识。”他与徐福相处甚欢,连连自语:“朕为何不能早日遇见爱卿?”
一连三月,先人徐福皆在海边游访。所以如今海内遗迹颇多,四处言说徐福,皆因先人当年巡地宽广。其时凡遇船匠,必先施一大礼,然后说明来意,许下钱物。如此这般,逾腊月总算将人备齐。技师们一个个背箱携锯,哼着小曲而来。只消半月,船场搭将起来,从此日夜灯火通明,天天嘁里喀嚓。那时节没有图纸,需大技师在地上画一原大船形,然后分头刻制木头。一俟船底做好,细工木匠则要施展功夫:他们个个雕花好手,人人锥凿行家;楼船上少不得雕梁画栋,手法但求工细。又因为打造楼船,技师中不乏盖楼能人,一干人马长于攀爬,一层强似一层,恍若为皇帝砌造殿阙!
最狠不过秦王督导,他们个个皆为粗人,两眼凶光,听命咸阳。说什么时间紧迫,大王难耐,急得一夜间生满头疮,小便失禁,故三月活计需一月完工!呜呼!一干人吃睡皆在船场,若日工不结,必用铁链将人拴于龙骨之上。这期间有人委实难熬,于半夜割断铁链,撒丫而逃。秦王督导四下捕捉,捉住者即砍去一足,曰:“瘸子又何曾误船!”一时间血染船板,哀声动地。徐福先人牙齿咬响,几欲西去咸阳禀报秦王!然秦兵本是虎狼心『性』,笑曰:鸟徐福若非访仙寻『药』而为,陛下早就把你日了,自以为长了大人模样不成?!
徐福先人想火烧船场,又恨未能尽早扬帆。两难之间,拳痒难耐!大英雄终于想出锦囊妙计,即与众方士设下乌鸦大宴,备好烧酒数坛名曰“二锅头”。看官司你道怎地?原来海里腥鲜秦兵不喜,村巷鸡狗又被其悉数捉尽,委实找不得一点肉星。方士们伸手一指树上,只见乌鸦簇簇,喜上心头。秦兵个个嗜酒如命,闻得酒香踉跄而来。酒宴设于一间厅堂,四周堆满柴禾。俟一群秦兵喝得大醉,青壮村民即拥紧柴垛,遍洒鱼油,锁闭门窗,然后大火放将起来。
大火急烧一夜,一簇恶红悄然暗淡。
至半夜船场游兵始觉不妙,于是荷矛奔突,大喊大叫。这边厢早有技师青壮一干英武,备好斧头抓钩,一齐拥上,奋不顾身。厮杀从月亮惨白开始,直到月亮西坠,血『色』尽染。所有秦兵共五十三名,烧死三十一名,生宰二十二名。技师青壮伤十人,死五人。
先人徐福连夜修书,上写秦王督导或酗酒身亡,或纵欲丧身,剩余几个零星失足落水。文书差人送往郡守,据估计到达咸阳至少也得半月二十余日。从此船场兵丁皆由郡守指派,他们隶属当地武装,凶狠减半,再无砍足惨剧。至第二年春,咸阳复派一队督导,个个面『色』苍黑,强壮如牛,随地吐痰。
咱先人徐福得知:届时这拨蛮物必随船队一并出海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