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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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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谁?”

“淳于甘阳,淳于云嘉的儿子……我这次亲眼看到了他,感受很复杂。多想和他谈谈,可他总是坐那儿抽烟,话很少。为了引他说话,我就谈这所大学的事情——他的父亲母亲过去就在这所大学工作,对一些人和事太熟悉了!我特别谈到了纪及和你、大家正在经历的事情,还有你们前不久去了那个老林场——那是他母亲劳改的地方啊……原以为他听了这些会激动起来,谁知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他好像一点反应都没有,很平静的样子。他来我们家两次,在市里待了三天。我想让你们认识一下,可电话总也没人接。”

真的可惜!我问:“他什么样子?多大了?”

“大概比你还要大一两岁呢。人看上去很持重,是那个海滨城市的老师,很内向的一个人。好像他也在写有关徐福的书。”

“啊?这也太巧了!不过我知道,他们那个城市也掀起了徐福热……”

“所以我想找你和纪及。当然这还不是主要的。”

我明白吕擎的话。关于那位女学者的不幸故事,我们以前谈过不知多少次。她在我们心里已经是个不幸的传奇了。我不知道淳于甘阳对父亲母亲的往昔到底知道多少?吕擎失望地叹一声:“他已经非常淡漠了。他好像对什么都无动于衷。”

我有些不解:“不关心父母的遭遇?这可能吗?”

“也可能因为他知道得太多了,已经听腻了;再不就是我们遇到了一个奇怪的青年——时下这样的人也挺多。”

“也许读书读傻了。”

“这倒未必,我发现他一谈到徐福就两眼放光,反应敏捷。后来我才知道,原来那个城市对所有研究徐福的人都要发放补贴——如果这个学术成果获奖,还要拨给数目更大的一笔奖金。可见他一点都不傻……”

在我们说话的时候,吕擎翻着案几上的那摞书,找出了一本很旧的竖行排印的着作,端详了一会儿扉页,然后把书推到我面前:上面正是那个女学者——淳于云嘉的照片!当时她好像只有三十左右岁,端庄、秀丽,微微有点胖;那双美丽的眼睛啊,火热、真挚,好像正在回眸的瞬间——她正如此切近地看着我们,那目光里好像带着一丝丝的惊讶和询问……我在凝视她,或被她所凝视。好像她也认识我,认识我这个后来者……我和她正在对视。这目光似乎在发出一声悄问:你不久前去了老林场,探听了我和靳扬的秘密,是这样吗?

吕擎把书取过去,轻轻合上:“母亲回忆说,她们当年在同一所学校读书,两人无话不谈。后来因为她考到了另一个学院,就很少见面了。她在当时是有名的‘校花’——母亲说她漂亮极了,那时有多少人追她啊……想不到她又考回来了,最后跟了自己的导师——母亲说有一次好好端量了那个人,简直给吓了一跳,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真是一个老人了,又矮又瘦,口讷,皱巴巴的脸,这怎么能做校花的新郎啊。她那会儿只感到惋惜……淳于甘阳是婚前生的,他随了母亲的姓。”

我对这段隐晦曲折的历史只知道一点点,但很不清晰。

“那位老学者是从海外回来的,从来没有结过婚,学校的人原以为他『性』情怪僻、有什么『毛』病。都知道这个人除了读书,再没有任何欲望和嗜好。对他来说只要有了书也就有了一切,对其他全无兴趣。名声大得不得了,不光着作等身,还教出了许多有名的学生,他们遍布大江南北。他当时年纪大了,身体又糟得很,早在几年前就要拄一根拐杖走路。他带了两个学生,其中一个就是淳于云嘉……她二十多岁,正是吸引一大堆目光的时候。老人自从收了这个学生之后,衣服变得整洁了,人也精神了,头发修剪梳理得一丝不苟,还结上了领带——这在当时的校园里是少见的,人们只在接待外宾时才这样。老人平时一出门就要拄拐杖,一方面腿脚不好,另一方面也是习惯。人们常常看到淳于云嘉跟在他身边,抱着几本书,一路上走得很慢。这成为校园一景:一位矮小的老人伴着他的女弟子来来去去。她快毕业时怀孕了,一个丑闻眼看就要抖搂出来:一切都遮掩不住了。不过大多数人都不相信她怀上了导师的孩子,因为大家早把那个人当成了一根朽木。校园曝出了惊人的消息,这在当时是不得了的事情……他们只好宣布结婚。有人甚至认为这里面也许隐下了更大的丑闻,以为那个老头替谁担了个虚名。不过既然承担了,就要承担到底。这个老人大概想以自身的声望抵御什么。那时候拿一个名高位重的老教授并没有太多的办法,如果再晚几年就另当别论了——校方要追究女弟子,是老人死命抗争才算把她保护下来……”

我在想老林场的日子,想肖筠老人。老先生当时很少提到那个美丽的女人,显然是于心不忍。吕擎手边的那个画册被他取起放下好几次,我拿过来一看,一下屏住了呼吸:靳扬的漫画集!

我从头一页页看起来,以便与心中的形象联系到一起,可惜无论怎么努力都没用。这些画页如此地活泼顽皮,洋溢着『逼』人的热情与童稚——它们怎么会与那样可怕的一个故事稍稍沾边呢?特别令我不解的是,当年那些嗅觉尖尖的人究竟是怎样从这些绘画中寻到了什么?瞧它们丝毫不会引起视觉上的不安,而完全是一片纯稚烂漫——这恰恰与肖筠老人叙说的那个人人喜欢、快乐无忧的形象是一致的!

“他心里装满了童话,直到最后……”

那场大雷雨的苍茫浑然一下把我笼罩了……我强迫自己回避,却无论如何都不能不想的一个问题就是:吕擎啊,你听到了那隆隆的雷声吗?你看到了靳扬戴的嚼链、胸前流淌的鲜血吗?你不知道这里面埋藏的是一个可怕的隐秘——你的父亲就是一个双手沾了他人鲜血的人……我不敢想,更不敢问。我不知道常常陷入深思的吕擎是否隐藏了同一个隐秘,并为此而日夜忍受噬咬。但我记得的只有他对父亲的深情追忆、对霍老毫不留情的诅咒。我知道,他心中存留的仍然是一个概念化的“父亲”、一个概念化的“霍老”——后者被不留情面地妖魔化了……我忍住了,伏下身去翻那本竖排版的旧书。久久凝视扉页,看着她。我在她稍稍透出一丝惊讶的温情回眸中,眼睛不再移动……我无法让纷『乱』的思绪从哗哗号叫的那场大雷雨中挣脱出来;是的,正如肖筠老人所说,当年靳扬于疯狂之中爱上的女人就是她——他匆匆画下的那双深情的、带着稍稍的惊讶的回眸,此刻就在眼前啊!

我把扉页上的照片捧得越来越近。这双眼睛啊,在向我询问,向我叙说……

是的,肖筠老人不愿谈论一个如此美丽的女『性』,惟恐触及可怕的哀伤。我记得老校长一提到靳扬最后的日子、谈到他爱上的女人,就低下头来,欲言又止……

当时林场女营编在了一个作业组,吃睡都在一起,可是不久淳于云嘉却分到了一个单身宿舍。刚开始好多人都羡慕,最后才知道那是别有用心。这是她来到林场半年之后的事情,城里派来了一支管理这个干校的“小队伍”,他们由各种各样的人组成,有士兵,也有工人和农民,其中当然不乏一些下流坯。自从他们来到之后,农场和林场的日子就变得更为艰难了。刚开始的日子里还可以吃到肉,吃到馒头大米等,可后来就只有煮萝卜丝和白菜汤,主食是红薯和窝窝头,偶尔才会吃到一点变霉的大米。最不能忍受的是新来的督工,他们比过去的监管人员严厉十倍,对她们像对待犯人一样……这里真的成了一座监狱。

淳于云嘉不仅可以住在一个单身宿舍里,而且可以读书——可惜这里没有书,所能读到的只是一些批判材料和政治书籍。后来一个瘦瘦的监管头目对她说:“要读书那还不中?你就开个书单吧!”云嘉兴奋地开列出好多书目。有一天很晚的时候,瘦子来敲她的门了。他手里携着很少几本书,进了门再也不想走,一会儿开始动手动脚。云嘉剧烈反抗,瘦子说:“如果弄出声音来,你就算完了。拉监管人员下水,想想是什么罪吧!”她用尽所有力气挣脱,那个家伙未能得逞,却给她留下了许多伤痕。

也就是这些日子里,那个农场的疯画家出现了。

她最早发现这个人时吓了一跳。那会儿她正将一些砍伐的树枝往一起收拢,等待装车运到窑场上去。天起了大雾,风凉凉的,雨快下起来了。她去抱落在沟边的树枝,一低头就看到了一个头发芜『乱』的人,他在沟里伏着,正直勾勾地看她。“啊……”她只喊出了一个字就闭了嘴巴,往后退开几步——稍远一点就什么也看不到了,因为那人的『乱』发与沟里的荻草混在了一起。而且谁也不相信有人会浸在没膝深的水中,这时已是深秋了,水会很凉的。她心里怜惜这个人,还充满了好奇,就再次往前走了几步。这一次她看清了,这个男人有四十多岁,脸『色』苍白中透着青灰,额上还有几道浅浅的血痕。身上的衣服撕烂了,透过沾上的污泥和草屑,依稀可以看出是农场的工装。她于是明白这个人来自哪里了,为了证实这个判断,就做个手势,又指了指农场的方向。沟里的男人用力点头,眼睛却一刻也不曾挪开,一直瞄着她的脸。这种盯视真让人难为情,她把脸庞转开了,他却仍旧用目光追逐她。

大约半天的时间里,她一直在干活,他也一动不动地伏在臭水沟里。天空先是涌着浓雾,后来就变成了『毛』『毛』雨。她终于忍不住了,待林子里干活的人走开一点,她就凑近了沟边,问:“你怎么了?你在逃工吗?”

『乱』草中的那双目光像星星一样亮。很久之后当她回忆第一次的相遇时,首先想到的就是这明亮『逼』人的目光。他一直盯住她,笑了。她害怕这笑容。他后来低沉,却是爽朗自豪地告诉对方:“我不用逃,我是疯子,没人管疯子。”

她当然不信。因为真正的疯子是不会这样承认的。她只觉得有趣,就笑『吟』『吟』说:“是吗?疯子?什么时候疯的?”

“疯了半年多了。开始他们不信,现在信了,不太管我了。”他把跟前的『乱』草拨了一下,头往前探出一点,好像只为了看得更清一些。他的眼睛火辣辣地盯视她,有些贪婪。在这方面,她宁可相信他是个疯子才好。

她看看旁边,然后转过脸来说:“我看你也像个疯子,要不怎么不怕脏水呢!”

“我当然是疯子,这个嘛,他们找人看过了。说我就是疯子……不过,”他哧哧地挠着后背,抿着嘴,“你真是漂亮啊!我看过你好几次了……”

她心上一跳,脸烫了一下。“哦,疯子,你随便怎么说吧。你见过我?”

“见过,就在沟里——你在那边干活,我就到那边沟里。谁也发现不了我。再说他们也不管我。”

“你为什么要看着我?”

“因为我想你……我想画你——天天想你画你,睡不着觉……”

一阵低低的咕哝声使她完全相信了对方是一个真正的疯子。她吸了一口凉气,背过身去。不远处有吱吱嘎嘎的车轮声,大车快要过来了。她回身说一句:“快上来吧,水太凉了!”然后就走开了。她迈出一步时听到了身后传来了低低的呼叫:

“我是个疯子——哎,我是个画家啊……”

从那天开始,淳于云嘉去林子里劳动时,总觉得暗处有一双眼睛在盯着自己。她时不时地抬头张望,留神四周的沟渠和草丛,什么也没发现。不过她知道,只要身边有其他人,暗处的那个人就不会出现——有时她真的相信这个人会极有耐心地伏在那儿,一直到自己收工离去。有一天她扛着铁锹走过一丛密集的马尾蒿时,身边的几个人刚刚离开,立刻就从后面的蒿棵里传来了他的声音:“我啊,疯子啊!我啊……”她正要停下脚步,前边的人已经在呼喊她了,她只得赶紧追上去。

这使她心里怜惜无比:这个可怜的疯子真的就在自己四周,他藏在那里默默地看她干活,目不转睛。她想不出那要有怎样的毅力。从此她脑海里常常闪过他的面容,最不能忘怀的就是那双明亮的大眼睛。奇怪极了,她突然发现自己从来都没有见过这样的一双眼睛——这是一个疯子才能长出的眼睛啊:清澈无比,天真无邪,像孩子的眼睛一样。

一天夜里,淳于云嘉几个人被喊出去加班。一直干到半夜,正要收工时,突然从农场的方向传来了喊叫声。她们一齐驻足倾听。那嘶喊越来越尖利,还混合着叫骂声。西北风一阵强似一阵,这就把喊声更加清晰地传过来:“再叫你胡窜!揍死你——”“啊呀,不啊,不啊——”“再叫你胡窜!嗯、嗯!再叫你……”淳于云嘉听着听着凝住了,她嘴里喃喃着:“是、是他,是他啊!”旁边的几个女人也在听,其中一个说:“他们又在打那个疯子了。疯子夜里不睡,巡夜的民兵就逮起来打他。”她心里发痛,问:“那个人真的是疯子?”“当然是真的。也幸亏是这样,不然这个人的罪就大了去了……”

大约那次深夜喊叫过去了五六天,淳于云嘉终于又有机会碰到了他:这一次是她单独一个人干活,当坐下来歇息时,就听到了他在一旁的树丛中喊她,嗓子压得低低的。她的脸转向那个方向,见他正从树丛中伸出一只手,急急地摇动着。她四下看了看,起身往那儿走去。刚刚走近,她就听到了哼哼唧唧的声音——这个人的脸涨得通红,额上的脉管鼓起来,双手剧烈抖动。她本能地闪开一点,他却跺着脚说:“过来啊,看啊,我……我画了你这么多哩……”他说着已经在回身『摸』索,然后攥了一大沓递过来。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一点声音都没有。她在仔细看。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无论如何她也不会相信这么美好的图画竟是他画出来的!也正是从这些画幅中,她又一次印证了自己的美——那真是传神的笔触,一笔笔把她劳动、休憩的瞬间全记了下来。她心头一阵发热,泪水差点涌出来。她一回头,见他正趁这点工夫飞速地画着——她刚才低头看画的样子又落在了纸上,惟妙惟肖……“啊,你,你哪里是什么疯子啊!看你画得多么好!你是假装的吧?”

又是一阵哼哼唧唧的声音。他额上的脉管鼓了起来,鼻子又发出吭吭声:“我叫靳扬,靳一扬——你信吗?”

“当然信。我问你,这么多画都是你藏在暗处画出来的吗?”

“是,不过也有想你的时候……画……夜里睡不着,尽是想你、想你、想你……”

他磕磕巴巴,最后像呓语一样只重复这两个字。这使她想起面前的人真是一个疯子。她马上记起了前几天农场传来的嘶叫,立刻问:“那一天是他们在打你吗?”

“就是打我!他们在打我……”他笑眯眯的,好像在说一件令人高兴的事情。

云嘉细细地看他,想从破损的衣服缝隙里找到一两处伤痕。对方一直在迎接她的眼神,这会儿似乎看懂了什么,就麻利地解开了衣服,整个上身都『裸』『露』出来了。老天,这是一个被太阳晒脱了几层皮的男子躯体,黑黝黝的,常年的沉重劳动使其肌肉发达,鼓鼓的三角肌上方有三两道深深的割伤。胸前,两臂,还有锁骨,到处都是新旧伤疤。一些紫『色』的瘢痕颜『色』很重,就像刚刚开放的蝴蝶花瓣一样。她不由得伸出手去,可在触『摸』到这些伤疤之前又赶紧缩了回来。对方笑嘻嘻的,像是在展示一件了不起的杰作。“你当时喊的声音很大呢,那些畜牲……他们把你打成了这样!”她给他把衣服披上去。

“可我一点都不痛,现在不痛了!不痛的……”他为了证实真的不痛,还用手戳了几下伤处。

她马上按住了他的手。他一动不动了。他仰起脸看她,直到一双清澈的眸子里渗出泪花。“痛吗?”他点点头。“你痛?”她提高了声音,然后赶紧掩口。他立刻恢复了笑容,摇头。她这时发现他的笑容真是好看极了,像个孩子:无忧无虑,纯洁无邪。她这样看时,他突然喃喃道:“我喜欢你……爱你……”她学着他的腔调:“爱吗?是吗?”

她刚刚说完这句话,听到了一阵呜呜的风声,很快把脸转到一旁。她站起来。

他脸上出现了惊慌的神『色』,急促中一把揪住了她的手,而且十分用力,简直是恶狠狠的。“我不让你走,你不要走……”

她轻轻挣脱。她一用力,挣开了。

她走开,走出十几米远时,又回头看了看:他注视着她,一声不吭,眼里是满盈的泪水。她向他做个告别的手势,在心里说一句:“再见了,疯子!”

再一次见面是一个冰凉的雨天。那天突然下起雨来,而且很急。一起做活的人哗一声跑走避雨,淳于云嘉却就近倚在了一棵大树下边。雨一时停不了,大树冠下边由干变湿,渐渐头发全淋湿了。她四下寻找可以避雨的地方,刚挪步子就看到了他——长长的芜发在风里飘着,正急急从一丛爬满了芜草的灌木丛中钻出,身上的衣服竟然全是干的。她几乎什么也没有想,就被他牵到了那里面。她闻到了一股浓烈的水果味儿——原来他正在大口咀嚼一个苹果,果汁流到了胸脯上。她刚看了一眼,他马上把苹果按在了她的嘴上。她挪开嘴巴,他还是按到她的嘴上。她哭笑不得,伸手推着……他停止了咀嚼,只是看她。

雨在下着,看来一时停不了。她这才注意到这个疯子多么会找避雨的地方:一大丛灌林中间是两米见方的空地,上面铺了茅草;上方因为枝条密织,再加上『乱』草纠扯,简直就成了一处天然的遮雨草寮。看来这个人已经不知多少次蜷在这里了,这儿是他的一个窝——他就在这里看她干活。她心里热了一下。与此同时,她的手被抓住了,一会儿又被他贴在了脸上。她不忍抽出,只任他一下下贴紧、摩擦。她开始叹气,出汗,浓浓的水果气味包裹了四周。当她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被紧紧抱住时,事情已经有些晚了——她正被对方颀长的身体给压在了地上。“不,不能,不要……”她的话像被噎住了,无力极了。然后就是闭上双眼。只短短的一会儿,她就感到了对方的某一部分,正与自己连接在了一起。她默念了一句男人的名字,泪水哗哗淌了下来。

这是一场持续了不知多长时间的疾雨,哗哗的雨声让他们不顾一切。他们相互咬得对方发疼,勒得对方发疼。云嘉觉得自己全部的爱恋与愤怒都扭结在了一起,她甚至不再顾忌和恐惧,几次大声呼叫起来。他在这喊声里变得更加疯『迷』,两腿不知怎么『插』到了沙子里,像一只硕大的鼹鼠那样顶着一头洁净的沙子,把她一次次压进松软的更深处。她闭上眼睛,觉得自己被一股无法言喻的力量拖在了一个洞『穴』的深处,又仿佛被一万条密集的丝线缠裹起来,她的整个躯体变成了一点米粒那么微小,让一个魔头似的大力士一口吞食了。这是一个被快乐吞食的过程,一个死而复生的过程。自己的一绺头发被这个可怕的疯子咬下来,一瞬间又嚼成了一团黑『色』的草屑吐在沙子上。她一刻不停地用亲吻堵塞他,阻止他,害怕他的嘴巴再次挪近自己的脖颈和头发。洁净的沙子把她和他全部包裹起来,他们一丝不挂,在沙浪里沉浮挣扎。这真是一场酣畅淋漓的沙浴,她被一个无所不能的沙中泳者牵引,一会儿跃上峰巅,一会儿跌下深谷。当她战战兢兢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的是两个无法分离的躯体从沙子中凸出,就像某种野生的淀粉块根,比如刚刚掘出的红薯似的,光洁、清新。一种从没闻过的清生气在雨中弥漫,铺天盖地。大雨还在怒吼,这声音把他们的阵阵呼喊遮掩得严严实实……

《最后的探望》

我一个人在街头匆匆走着,穿过拥挤的人流和车辆,一直向前。我步履急促,跳跃,像踏在了一片滚烫的烙铁上。脚下的柏油路、水泥人行道,到处都像烧灼一样滚烫。我只能毫不停歇地往前,从一道宽街走入一条窄巷,从笔直的胡同跨进曲折的小街。就这样转来转去,在卖肉的小摊前小心地侧身,然后来到鱼市。浓烈的腥气,刺耳的吆喝。继续往前。最后挡住去路的是一条东西流向的小河。河水污浊不堪,它们只剩下涓涓细流,像油渍一样颜『色』。这其实是从远处引进的一泓清水,如今已经变成了这副模样——它从遥远的原野跋涉而来,一路清纯;可是进入这座城市之后就开始污脏,渐渐变得浊臭难掩。小河拐角那儿有一处高台,它的基部就是这座古城墙遗址。

我登上了高台,上面光秃秃的。站在这个莫名其妙的怪异土台上,看着它四周的包砖,心绪『迷』茫。我向四周望去,目光极力穿越层层雾霭,去看一幢幢黑乎乎的市民土屋:红『色』的砖瓦已经被油烟灰尘搞成了奇怪的颜『色』。远处是高耸的一处处商厦和机关大楼。各种各样嘈杂正向脚下围拢过来,不远处的高音喇叭正响着一个粗壮沙哑的声音,混合了更近一点的流行音乐。一阵由远而近的嘶鸣让我转脸:迎面驶来几辆红灯频闪的警车,紧随其后的是一排同样闪灯嘶叫的三轮摩托——最后才是乌黑发亮的一串轿车……闪闪发亮的轿车好像没有尽头,一辆,两辆,三辆……它们开得飞快,像黑『色』旋风一卷而过,但我还是把它们准确地数了一遍:一共二十六辆。

车队在高台脚下转弯,向北疾驶而去。

我从高台下来,只走了一小会儿,刚才的车队又像长蛇一样转过来了。那种哇哇大叫的警笛声令人慌促和恐惧……我毫不犹豫地疾跑起来,什么都不管不顾,一颗心怦怦跳。前边的警车骤停,有人向我探头大叫。当他们试图下车惩罚我时,我已经蹿过了宽阔的马路,一头扎入了窄窄的巷子。

巷子里全是摆放的煤球之类杂物,脚下的通路像线一样细……

这座城市多么大啊,它是在灰尘和夜幕中不知餍足地繁衍而成的。它越来越没有边际了。它还在日夜不停地膨胀,郊区不断往后萎缩。刚才站在高台寻找往日的城郭,只看到一片烟气,它在梦中飘散,吹拂,没有边缘……只有在夜间才可以看到那些由近而远的、时强时弱的灯火,它们四处扩散,越来越弱,越来越疏。

走出细细的街巷,大街两旁落满了灰尘的法桐树下走出了几个年轻姑娘。她们穿着牛仔裤,披着刚刚洗过的长发——从装束上看可能是几个大学生,那么年轻,朝气勃勃,脸上闪着光泽,简直不像这座城市的生物。她们要去哪儿?比起她们,这座城市太苍老了,日夜喘息,肌肉松弛——然而仍旧拥有攫取的野心。它连发出一声叹息的力气都没有,可还是留意盯视所有的人……眼前走过的这些青春的躯体,仿佛从这一端穿行到那一端,即会被城市魔法变得衰老。

我不停地行走,好像正从一个巨大的腔肠动物内部穿过,感受它在蠕动中分泌的黏汁。我不能停止,不能稍稍滞留,害怕自己被蠕动和灼热给融化。我不停地蹿跳,追赶,一直往前……

我定定神,大口呼吸——已经站在了纪及的公寓楼前。快步上楼,伸手拍打绿『色』的小门。一点声音都没有。再次拍打,直到一个苍黑的青年出现。

屋子里不知怎么收拾得很干净,被子叠得也整齐,书全摞起来了,桌上没有一张纸片。除此而外,我还闻到了一种特别的芬芳。

凭直觉,我想刚刚有一位异『性』待在这儿,她把脂粉的香味留在了这里——也许不是脂粉的腻香,而是一种馨香,一种清爽的自然的香味——我发现在桌子中央放了一个漂亮的圆形南瓜,它是粉红『色』的,光洁的瓜皮放出了一层莹光,顺着黑绿『色』瓜梗均匀地长出了更深一些的络纹。它充满了活力和生机,让我忍不住伸手抚『摸』……一层滑润润的什么沾到了手上,好像莹光……人手无论如何做不出这样的一只瓜,无论我们使用多么好的原料和多么高的科技。我们用蜡,用化学物质,都模仿不了天然的果实。这只瓜可能是纪及从菜市场买回的——它完美得令人不忍食用,也就放在了桌上。他见我在看,就指着它说:

“简直是一件艺术品!与其他南瓜不同,它有一种清香气……”

纪及转动着那只瓜,让我看它的顶部、它的蒂,它呈放『射』状的那些红『色』丝纹……

我发现这时的纪及眼里放出了儿童才有的惊羡的神『色』。这只是一只普通的南瓜,可他好像第一次看到似的。我记起,眼前这个人十几岁才第一次看到苹果——他总不会现在才看到南瓜吧。

纪及还在赞叹:“多美的颜『色』!你无论用什么办法、什么油彩,都不可能真实地描摹它。”

“是的。它从土壤里生出来,一点一点吸收阳光、月光和『露』水,听着蝈蝈唱歌,看着小虫在它旁边爬动,就这样一点点长出来。”

我想问纪及谁来过这儿?充斥满屋的,真的只是南瓜的香气?

一会儿纪及把脸转过来,我知道他要说什么了——我从纪及的平静、从他嘲讽的微笑中似乎感到了什么。果然,接下去他告诉我:他已经被通知放下手头所有的工作。我吃了一惊。想不到这么快,也想不到接下去还会作出什么决定。

“是于节通知你的吗?”

纪及点点头:“于院长不像过去那样温和了,他很严肃。我想跟他谈点什么,后来发现已经不可能了。他只是生硬地把这个决定通知了我。我当时问他:那我干什么?他说你要好好反省!我问他反省什么?他没有回答,只是重复了一遍,转身走了。我当时难过得想笑。我想是啊,我在这儿待不下去了,我会被撵到一个偏远的地方,给一个最愚蠢、最暴躁、最可恨的家伙去做一个所谓的‘助手’。也许……那里对我来说比地狱好不了多少!”

他说到最后,有点喘息。

我觉得纪及对事情的结局估计得丝毫也不过分。某种又陌生又熟悉的力量使我们身陷苦境。人『性』中的顽劣因素成了天然帮凶,一切都在某个点上集结起来。我们像招了蚂蚁的骨头一样,最后只能是被啃尽、被分解……

有人敲门。原来是顾侃灵。几天不见,他明显地苍老了。我发现他的下巴有点神经质地抖动,努力掩饰着掏出一支烟点上,可是夹烟的手也在颤抖。

我问:“老顾,你不舒服吗?”

“没有什么,没有什么——你们好吗?”

“还好。看小纪有这么漂亮的一只南瓜!”

他瞥了一眼,乌紫的嘴唇翻了一下,答非所问:“我找过吕南老的那位同学,就是那个老教授。他们的消息总是很准确,而且从来不夸大其辞。据他讲,纪及的这本书只是一个‘引爆点’而已,其实长时间以来这里就有一个问题没有解决……”

“什么问题?”

“‘人’的问题。”

我『迷』『惑』了。顾侃灵哼哼着:“他们还是想从根本上解决……他们苦于没有办法,不得已才夸大了我们的危险……”

我重新去看那只美丽的南瓜,抚『摸』它深红『色』的花纹。大自然的神秘果实。

老顾再次叹息:“如果吕南老把一切都搞明白,如果他能够冷静一下,事情会多好啊!不管怎么说,我还是要找秦茗已老先生……”

“我们不是找过他吗?”

“应该让其他人再找一下。吕南老对他的话还是非常尊重的,霍老就更不要讲了……”

纪及打断他的话:“你就叫他的名字得了,什么‘霍老’!”

“对不起,你看我这样叫惯了。我再也不跟‘霍老’叫‘霍老’了……”

我笑了。

这个夜晚闷得很。我和纪及沿着窄窄的巷子走了一会儿,突然一齐止住了脚步。我们站在那儿互相看着,彼此的目光都在问:还往前吗?纪及点点头。我们不知不觉走到了这儿——前边不远就是秦茗已老先生的院落。

纪及笑了:“你别误解我的意思。我不会蠢到这样的地步:请求谁来保护。我尤其不想让一个老人保护我们。他年纪大了,本来就忍受不了那么多的颠簸。”

“那为什么还要来这儿呢?”

“不知道。我只想看看老人——我好像有什么放心不下。总觉得他是这座城市的一种象征——就像天空要有星星一样,这座城市里要有他。我有时睡不着,特别想去看看他。哪怕只到他跟前坐一小会儿也好——”

我只得同意。我知道,有时候我们的确需要那种无言的激励。我们会从他们银白的『毛』发和清瘦的脸膛、那双由于衰老而变得深陷的眼睛中,得到一种奇怪的力量。

我们终于往前走去了。

秦老晚上不可能外出。他上了年纪以后,至多是在小院里活动一下,侍弄一下花木。一些很重要的会议他都不参加了,但即便如此,他在这座城市的声望还是日益增长。

我们在熟悉的绿『色』小门前按响了门铃。一会儿院里就响起脚步声,他的女儿来给我们开门了……我们进门时,她伸着手,好像要说什么。她的两手全是面粉。

这一次她没有大声通报。我们直接走进去。

老人对一切突然的造访都习惯和坦然了。他仍然坐在那个藤椅上,膝盖上伏着那只可爱的黑白花猫。花猫好像与秦老一样习惯了来访者,眯着眼睛,可爱的下颌压在两只胖胖的前爪上,听到声音连眼都不睁。秦老把脸缓缓转过来,借着微弱的光线看清是我们两个,目光稍微振作了一点,点点头。

我们没有看出什么异样。一位老学者就该这样。不过秦老的身体非常好,头脑清晰,说起话来底气很足——虽然他从很多年前就开始注意节省力气,说话尽可能压低音量。我们坐下来。主人没有问什么。他好像已经习惯了客人的主动叙述,包含对主人所表达的景仰之情。可是这一次我和纪及没有说话,因为我们只想在他面前坐一会儿。

秦老抚『摸』着花猫,偶尔抬头看看我们。后来他终于有点『迷』『惑』了,抚『摸』小猫的手陡然停住,问一句:

“你们两个要做什么?”

我看看纪及。纪及说:“秦老,我们……我们只想来看看您。”

秦老重新抚『摸』起花猫。他在思索。后来又问:“就为了看看我吗?”

“秦老,是的,我们想念您。我们只想在这儿坐一小会儿,一小会儿就走……”

谁知老人听了立刻把花猫从膝盖推到地板上,正襟危坐,目光锐利地盯了我们一眼:

“真是这样吗?”

我有点发慌,看看纪及。纪及站起来:

“秦老,是的,我们路过这儿,就进来了……”

秦老也站起来。他在室内踱了几步,又去寻椅子旁的拐杖。他用拐杖敲着地板走了两圈,又坐在藤椅上,这才开口:“你们说谎了,年轻人!”

我的心揪了一下。

“你们不是想我了,而是遇到了麻烦。是不是这样?”

我和纪及都没有回答。我在想:也许是的。

“很遗憾,我不能向你们提供任何支持和帮助。因为你们脱离了原则和……违背了唯物辩证法的精神、实践的观点、物质是第一『性』的观点!你们违背了这些!任何时候都要牢记基本的原则,任何探索,哪怕是最大胆的探索,都不能离开这样的一种理论指导和科学精神!有人认为年轻人各种各样的工作都应当受到鼓励,错了。我从不这样认为。我认为任何人的工作,是否应该受到鼓励,就是要看是否有益于我们的事业向前发展。不负责任,甚至发展到结帮拉派,搞一些不正当的东西,目无领导目无纪律,影『射』诋毁以及……更不是一个学者所应该做的!对这样的年轻人,我想提出的只有两个字:批评!因为严厉的批评也是爱护……这样,他们也许才不至于滑到危险的边缘,弄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我站了起来。纪及也站起来,问:

“秦老,您在说我们吗?”

秦茗已在用拐杖捣地:“我必须把我的观点明确地告诉你们,不然的话,你们在有关场合还会胡言『乱』语,说什么我同情你们支持你们。如果是这样,更多的人就会误解。实际上我还没有糊涂到那种地步!”

我忍不住说了一句:“秦老,您这是误解!我们什么时候也没有那样讲过,因为您的确没有那样讲过!”

秦茗已的拐杖继续捣地:“我是说今后,今后你们会这样做的。所以我提前把态度告诉你们。我只希望你们在单位好好服从领导,认真工作。任何好高骛远,甚至歪门邪道的东西,都不会长久的——海外,哼,那算什么?我秦茗已老啦,可是我直到最后也不会背离自己的原则、我的信仰。我的信仰是坚定的!”

他昂头看着窗户。

我有点发蒙:难道我们来看看秦老就危害了他的信仰吗?我不明白。纪及咬着嘴唇。我想他在极力将心中的什么压抑下去。他对这突如其来的愤怒、误解以及尖利的指责,完全没有一点准备……我坐下,纪及也坐下了。我们忍受着。我们不忍顶撞一个老人。我们希望老人不要生气,希望他把怒火平息下去。可是老人的火气越来越大,嗓子几乎都变音了:

“现在就有那么一些人,依仗学术上的一点点成就,膨胀得很哩!他们忘了自己的成绩和荣誉是谁给的,忘了自己在为谁工作。霍闻海同志是一位老专家,他的学术成果是一点一滴积累起来的。他现在的社会活动仍然很多,担子仍然很重,可即便如此也从来没有中断自己的研究……你们要端正自己的态度,多学习他,丢掉不切实际的幻想。在一些大是大非问题上,我不会与你们站到一起的。我的态度十分鲜明,那就是:不支持,不支持你们的做法!这是我今天必须告诉你们的一点!”

我们当然明白了。我稍稍提高了声音对纪及说:

“走吧,我们不要气着了秦老,更不要连累秦老。我们听秦老的话,还是抓紧时间回去——回去学习霍老——我们走吧!”

我扯了一下纪及。纪及不知是被我扯得有点恼怒,还是被秦茗已的话给惹恼了,猛地把我的手甩开了。他紧盯着秦老,简直在呼叫:

“秦老,这真是您的心里话吗?您真的这样认为吗?你真的认为那个霍闻海是‘专家’‘学者’,是一个高尚的人?你不是在说反话吧?”

秦茗已砰地拍了一下椅子扶手:“狂妄!荒唐!”

“秦老,您不要生气。您不知道我们是多么尊敬您。我们在您面前没有说任何假话。我们真的只想来看看您。那些事是您先提出来的。真的,您很糊涂!”

秦老嘴唇颤抖:“我清楚得很,我现在什么都明白!”

我想说:是的,您什么都明白。您在很早以前就写过那么多的着作,受过各种各样的磨难。在那些折磨面前,您没有屈服。这在整个文化界都有口皆碑。您的高大形象就是从那个时候起一点一点树立起来的。您没有糊涂,可惜到了今天变得太清晰太灵活了,太懂得利害。您如果能稍稍模糊一点可能更好……

秦茗已用拐杖捣地、拍打椅子扶手:“你们走!走!”

我们站起来。

“你们走!你们不要再来了……两个堕落的年轻人!”

是的,总有人在堕落。我们找不到路标。我们现在发现自己全错了,但想不出自己为什么会错。是的,我们要走了,并且不会再来了。

纪及催促我:“我们走吧……”

秦茗已老人举起了拐杖。我以为他要打向纪及,但这拐杖颤了颤,又一次重重地敲在了地板上。这引来了他的女儿。她站在门口,紧皱眉头看着我们。我对她点点头,接着对秦老说:

“秦老,我们走了,请您不要生气,请您多多保重。”

我觉得自己难以把真实的感触说出来。我的脸有些红涨,但我想到这一离去可能再也不会返回、没有机会向他说出心里的话,有些痛心和可惜。我转过了脸。

纪及也说:“对不起秦老……请您好好保重,我们再也不会来气您了,再也不会来打扰您了,请您原谅。”

我们差不多是往后退着,出了这间屋子。

秦老一下坐在藤椅上,不安地活动,藤椅发出了吱吱嘎嘎的声音。这时候我亲眼见到那个有点胖的姑娘眼里流出了泪水。她一直恨恨地站在院子当中,盯着我们。

我们向她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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