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2 / 2)
“县长是你家亲戚吗?”
这突如其来的一问让人『摸』不着头脑。梅子张大了嘴巴,“干吗要跟他是亲戚呀?”
兴儿拍着两个尖尖的膝盖:“我见过山后村县长一个亲戚,就穿了这样的衣裳……”
这很可笑,但我们都笑不出来。他的询问方式来自一种非常朴素的观念,显然并没有侮辱我们的意思。
这时候我想起了什么,到帐篷内的提包里翻找着,找出了一些糖果、糕点,还有一包香烟。兴儿和那个女人就大口吃起来。糖果咬得脆响,他们的牙齿真好。吃了一会儿,我让兴儿吸烟,他一把将烟推开:“这种小烟棒,不顶事的。”然后就从腰上抽出了一个很大的烟荷包。
烟荷包里有烟有纸,烟纸是一些撕成长条的报纸。他飞快地卷起一支长长的喇叭烟,又从火里捏出一个通红的木炭——这真让我们惊讶,因为红『色』的木炭就捏在他的拇指和食指之间,我们差不多听到了炙烧皮肉的吱吱声,闻到了焦煳味儿,可他一点儿不在乎,硬是捏着它把烟点好,然后再把那个炭火重新放到火堆里。他使劲吸着,吸几口,又把烟蒂『插』到身边的女人嘴里。女人吸了几口,一边徐徐地吐着烟,一边对梅子说:
“不尝尝吗?挺好的关东烟儿。”
梅子连忙摆手。
三
他们吸了一会儿烟,两眼马上变亮了,话也多起来。兴儿拍拍肚子:“好一顿饱吃。”又说:“俺姊妹俩,吃不愁,穿不愁,一天到晚满山走。天黑下来,俺就找个草窝,铺一铺,软软和和搂抱着一睡,比什么都好,给个县长俺也不换哪!”
看来“县长”在他那儿是最重要的一种人生参照。
“夜里不冷吗?天再冷下去怎么办?”梅子非常牵挂这两个人。
“天冷草多,人老觉多。”
梅子给逗笑了。
“睡在草窝里,两个人搂抱着,使劲搂抱,还怕天冷吗?俺和俺姊妹就这样过冬哩。”
小女人笑着,一边笑一边偎在细长男人怀里,还把两只手『插』进男人的腋窝。看上去,他们在一起的样子有点儿像长颈鹿驮了一只小猴,令人忍不住要发笑。
兴儿又说:“你俩看来也是有福的人,知道在野地里搂抱着睡觉,这滋味才叫好哩。姊妹们在一块儿别吵也别闹,有点儿吃物一块儿分了吃,比什么都好……”
我深以为然地点点头。这时候我才多少认定了,他身边的女人就是他的妻子或恋人。我很想问一句他们什么时候结婚,为什么不在一个地方定居下来。但又怕惹他不高兴,就打住了。
他告诉我们,他们本来打算今晚就在靠近我们帐篷的那个灌木丛里睡觉。他说那里已经铺好了一个草窝。
我问:“如果夜里感冒了怎么办?”
兴儿说:“你是说病倒吗?哪能病倒哩!俺和姊妹从来不得病。”
他说这个夜晚有这么好的一堆火,就不到草窝里去了,他们要在火堆旁边过夜。我想请他们到帐篷里睡,可我看到了梅子担心的眼神,就没有说出来。
又玩了一会儿,我刚说要睡觉,兴儿突然从怀里『摸』出了一副肮脏不堪的扑克牌,摇晃了一下,非邀请我和梅子一块儿打几回扑克不可。梅子吞吞吐吐地推让,那个矮小的女人就大大咧咧说:
“姊妹,耍耍牌儿吧,耍耍牌儿夜短。”
她一边说一边牵上梅子的衣袖往火堆跟前拉。
我们有点儿拗不过他们,只得玩起来。后来我才发现:原来兴儿和这个小女人玩牌的技术高明得不得了,前几盘我们很快就输掉了。兴儿伸出黑乎乎的手问:
“给点儿什么?”
这时候我才明白他是在赌博。我有点儿不高兴了,但又不愿惹他,就从衣兜里『摸』出了一个打火机——这是准备路上点火用的。他接过打火机看了看,说了句“也行”,就从领口那儿一下溜了进去。
接下去我和梅子说什么也不想干了,可是这一对“姊妹”非坚持“再干几盘”不可,说如果我们怕输东西,他们就让着我们好了,而且还说赌输赢的东西可以小到不能再小——针头线脑、烟卷、玉米饼、花生米,反正只要有点儿东西就行。兴儿解释说:“总归要赌点儿什么。说到底俺也不是为了东西,是为了一点儿‘意思’,是吧?总不能白干吧!”
经他这样一说,我觉得倒也没什么,就把香烟和糖果拿出来。可是再干下去时,我又有些后悔了。因为我渐渐发觉,兴儿和他那个矮小的姊妹原来不仅打牌的技术高明,而且还很会作假:尽管手脚麻利,最后也还是被我发觉了。他们会偷牌,会在暗中飞快地调换。
我不忍戳穿他们的把戏,也就陪着玩下来。只是一个多小时的时间,我拿出来的所有糖果和香烟就全部输光了。
那个小女人剥开糖纸,把糖果放到嘴里,咔咔地咬碎了,说:“赢来的东西就是甜哪。”
我觉得这是一对有趣的、同时也是一对无可救『药』的山间流浪人。
四
总算可以睡觉了。我们进了帐篷,发觉他们两人仍迟迟不愿睡去。这两个人遇上了我们大概很兴奋吧,一直坐在火边咕哝着,还互相脱了衣服,低头认认真真地捉虱子。他们两个在那儿折腾,我们也就不能入睡了。再到后来,他们离火堆很近很近搂抱着,刚一躺倒就发出了呼呼的鼾声。
我和梅子不知什么时候也睡着了,醒来时发现那两个人还没有醒,还在相搂着呼呼大睡——我和梅子都觉得他们的睡姿有趣极了,同时有些说不出的感动。
醒来后梅子就去做饭,她这一次要准备四个人的饭了。正淘米,火边的那两个人搓搓眼睛,一睁眼就大声喊:
“一顿好睡!”
吃过早饭我们就要上路了,可兴儿正玩兴十足,我们又不忍心马上把他俩抛开;我渐渐觉得这两人十分有趣。
兴儿小声问我:“你媳『妇』多大了?”
我告诉他多大了。
他附在我耳边上小声咕哝:“她长得真好看哪——怎么这么好看?”
我没法回答。
他还是问得很认真:“你说她怎么长这么好?”
我有点儿不好意思,指指他那个小女人:“她不是也很好看吗?”
“那当然哩,”兴儿拍起了尖尖的膝盖,“说到底她们都是好东西呀,你想想,在冬天里咱要是没个女人搂抱着,冻也冻死了,渴也渴死了,饿也饿死了。一句话,死个十回八回也不稀罕!”
我被他逗笑了。我说:“你看,你那个姊妹身体很单薄,我是说她很瘦小,身体一定很弱,你可要好好照顾她呀。”
“那还用说?俺对她老好了。俺过河蹬沟,都是把她揣在怀里。什么重活也不让她做,逮个麻雀子烧了,都是把‘肉枣’塞到她嘴里。俺这一辈子也就这么一个依靠了,走哪儿带哪儿。俺用衣襟揣着她走的路,你这半辈子也走不完……”
他的话让我的心口热乎乎的。我瞥一眼梅子,发现她正在那儿收拾东西……太阳已经从山崖上升起来了。我们不得不启程了。临走时我说:
“兴儿,我们一块儿往前走一段怎么样?我们一块儿翻过前面的那座山好吗?”
兴儿回头和那个小女人商量了一会儿。好像他们在争论什么。争了一会儿,兴儿搓搓手过来了,对我说:
“我也想跟你们合伙,可是……还是算了吧。你们是好人,实话实说,我们两个手不老实,在一块儿时间久了,说不定会把你们的东西偷来。”
他倒真够坦率。我看看他那两只黑乎乎的手,有点儿不相信。兴儿把手举起来,说:
“这是真的。我这人啊,哪里都好,就是有一桩『毛』病改不掉:手不老实,见了好东西手就发痒,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把相中的东西『摸』索过来,就是好朋友的东西也不行。”
我笑了。
他把两只手使劲往一块儿碰着,“有一回,我看中了一户人家的芦花大公鸡,先是逗着它玩,再后来就设法把它偷来了。人家兄弟几个一开始也待我不薄,后来见我偷了他们的鸡,就把我抓住。我伸出右手说,当时就是这只手发了痒,是它逮住了那只鸡的——‘你们真要够朋友,就把这只手给我用斧子剁去。你们今个不给我把这只手剁去,就是他妈的王八蛋,就不算真朋友!’那几个兄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有一个敢『操』斧子的。我就把手一摆说:‘不剁?那这只手就归我了,啊?以后丢了东西可别再埋怨我……’打那儿以后我就再也没去找那几个兄弟玩,因为他们不够朋友!”
他的奇怪逻辑让我忍俊不禁。梅子大惊失『色』地看着我,又看看对方……最后,我握了握他那只本该剁去的手,告别了。
我和梅子背着东西走了。
直走了很远,他们俩还在河滩上望着我们,目送我们远行。我想:这个河滩上度过的夜晚是很难忘掉的,也许很久以后还会记得起来。这两个人哪,在这片山野里到处游『荡』,我们有一天还会再碰面吗?
《山草》
一
离开河湾之后,我们沿着山坡上的小路一直向南。我估『摸』了一下,大约再走上半天的时间,就可以到达另一条河谷:沿着它往前,很容易就能翻过那座山包——山下二十多华里,就是我当年开过作坊的那个小村了。那既是我的人生,也是我们这次旅行的重要一站……
这天晚上我们就宿在那座山包下面。那里只有很小的一条溪流,但毕竟是有水的地方,我们就像昨夜一样搭起了帐篷。
这儿地势不够开阔,四周显得很局促,树木也没有我们上一个宿营地那么稠密,小灌木丛稀稀落落。整个山野显得荒凉,寂寂无声,没有多少野物的声息。我们虽然依旧把篝火拨得很亮,大概今夜再没有谁会来打扰了。也许我们心里正希望再有兴儿那样一对流浪人闯过来呢。
我和梅子吃过晚餐后就待在了帐篷里。四周太静了,这使我们又像回到了城里那些沉默的夜晚。后来我们又讲起了正在寻找的那位老人,梅子说:“如果他真的被我们找到了,那该怎么办呢?给他钱,还是按月接济他?”
这倒问住了我。我如实回答:“这些我都没有具体想过。我只想帮他,只想见到他……当然,这样我们就会常常想起他,这要比过去累;可是没有这种负担,我们也不会轻松,我们的心累。”
梅子叹息着:“如果一个老人给孤零零地扔在山沟里,真让人心里不忍……”
我再没吭声。我知道梅子这次进山,会是这许多年里最重要的一次经历。她看到的是与自己迥然不同的人生,是另一种生活,是做梦也没有想到的一些事情,这一切对她来说太陌生了。与我稍有不同的是,眼前的这些会促使她去想许多事情。一路上,她不由自主地多次讲到了自己的父亲和母亲。
这个安静的夜晚,她又一次说到了他们。
她说从小就听他们讲自己的身世,知道父母小时候与山里人的生活也是大同小异的。她说爷爷『奶』『奶』、外祖父外祖母都是山里人,不过她从来没有见过他们。在她的内心深处,他们像影子一样……父亲和母亲偶尔提到他们、提到他们大山里的生活,她也从未有过身临其境的感觉,有时甚至觉得那也蛮好玩的。“妈妈说父亲是一个在泥巴里打滚的孩子,一直到十几岁还没吃到一块玉米饼,一直靠爷爷『奶』『奶』嚼着糠末和瓜干把他喂大……爷爷和『奶』『奶』没穿过一条像样的裤子,『奶』『奶』用一块破麻袋做成了衣服,爷爷要出远门,又不得不把『奶』『奶』这个破衣服改缝了一条短裤……”
她说着声音低沉起来,“实在饿得不行了,有人来招看场的,爷爷和『奶』『奶』就把骨瘦如柴的父亲交给了他们。他在那儿能吃上玉米饼和咸菜……”
梅子早就听过这些故事,可是今天复述它们,内心里的感受会是完全不同的。她说的这些对我并不生疏:后来,她的父亲就找上了一支队伍,成了一名军人,成了一名革命者,又逐渐成长为今天的岳父。正是饥饿驱使他走向了另一种人生。
“母亲家里同样贫穷。外祖父和外祖母没有孩子,他们就像我们遇到的兴儿一样,在山野流浪,到处讨要,拔野菜,撸树叶吃……就靠这样才没有饿死。走到村里,谁家有点活儿,他们就缠着人家做,只为了喝上一口热汤,吃上几块红薯干。有一天他们在山里走,走到半夜,听见一个地方有哇哇的哭声,走过去,捡起一个破草包,见草包里面躺着一个小女娃娃——她就是后来的母亲……”
“外祖父有一天进山里讨要,让外祖母一个人抱了孩子等在山坳里。她等啊等啊,本来他在天黑的时候就该赶回来的,可是直到半夜还没见人影。这一夜等人的滋味真不好受。第二天她不得不顺着那条羊肠小道急急往前赶,走过一个村落又一个村落,去打听男人。最后在人家的指点下,她在离村边不远的一条小路上看到了死去的外祖父。原来他被另一个强壮的乞丐给打得昏死过去了,再也没有转醒。那个乞丐当时饿急了眼,要抢他的一块玉米饼。外祖母哭啊哭啊,搂着死去的外祖父不愿松手。就这样,外祖母抱着捡来的孩子,一边讨要一边哭,用地瓜糊糊喂这个不知道来路的苦命孩子。有好几次母女俩都差一点儿饿死。再后来,有一户人家刚刚死了女人,就收留下外祖母,说是给他家里做个帮手,让她睡在马棚里。”
“她要拌马料,还要给东家一家做针线活。外祖母哭着说:‘不明不白,俺到底是这家里的什么人?’那个东家说:‘说是什么人就是什么人。’他们不舍得给她吃,也不舍得给她穿,每年从剩下来的牲口料里拨出几袋子豆粒和麸皮,就算一年的口粮。有时东家高兴了,还捏着一个干硬的蛋糕,递给外祖母说:‘奖你一块点心,吃吧,喂娃儿吧。’这时候母亲已经长到了十六岁,东家一天到晚盯着她。有一次他去捏弄母亲的身体,外祖母跪下,给那个男人说了数不清的好话,央求他。那个男人说:‘杂种!’……”
“他一天到晚骂,有时好几天不让外祖母吃一口饭,只让她喝刷锅水。外祖母饿急了,就到牲口槽里去扒一点儿料豆吃。东家说:‘可恶的女人,和牲口争食!’他就踩住她的身子往狠里打。打完了,他又躺在炕上让她捶背,给他挠痒。外祖母不知哭了多少场,她知道这都是因为这个捡来的女儿的缘故。她也明白这个捡来的女儿再不逃走,谁也保不住她。就这样,在一个冬天,天下着鹅『毛』大雪,外祖母塞给母亲几块红薯干、一卷破棉絮,让她跑了……”
“两人分手的时候不知哭成了什么模样。母亲跑了,明白这一辈子再也见不到救命的老人了。她跑啊跑啊,迎着大雪往外跑,一直跑到村边的小山上。小山上厚厚的大雪里有一棵棵松树,松树下面就蹲着一些男人和女人,他们有的攥着刀子,有的攥着一杆土枪。他们就是活动在这个山上的武工队。就这样,队伍上收留了离家出逃的姑娘;再后来,她又和另一个苦命人见面了……爸爸妈妈就这样在一支革命队伍里成长起来……”
二
梅子讲着,流出了眼泪。她结婚以来多次断断续续说起这样的故事,但从未像今夜这样泣哭。我多想安慰她几句,可一时又不知该说点儿什么。
这时候倒撩拨起很多奇怪的回忆。我在想与岳父岳母一次次的冲突,回忆着我自结婚以来那个家庭所给予我的诸多不快。那种隔膜真是难以言喻。那个老人严厉的面孔,他对我的奇怪提防,使我在很长时间里都有点儿绝望……我充分感受了这些生活在橡树路上的老人的奇特,他们对于我们整整一代人的痛苦都麻木不仁。不仅如此,整个别人的痛苦他们都视而不见。他们住在一个有大橡树的院落里,这些院落封闭了自己的生活。他们从来也没有想过,正是他们自己、他们这一类人,对这座城市里的很多不幸都负有深深的责任……可是在这个时刻,在梅子的述说里,我突然觉得他们并不像我认为的那样——他们不过是贫穷的孩子,是山草,是山谷里随风摆动的植物。他们仅仅是遇到了一个偶然的机会才没有死亡,然后艰难地成长起来,就是这样而已。
我还想到了柏慧,想到了柏慧的父亲柏老。我曾经怎样仇恨那个“伪学者”,一度觉得他的双手沾满了知识阶层的鲜血。可是只有到了后来我才明白、才懂得好好地注视他的那双手:那不是我所熟悉的、端烟斗的柏老的手,不是。柏老既不值得也不足以承受这么深刻的仇视。柏老本身也是一个可怜的人,也是一株幸而没有死亡的“山草”,他只不过在一种时代的误会和误解里侥幸地活着。他本身既是一种不幸,又参与制造了另一些不幸……
这片无边的夜『色』让我想到,无论是梅子的父母给我造成的痛苦,还是柏老的虚伪、他的欺世盗名,或是其他种种不可告人的阴谋,这一切都有着更为深远的背景和缘由。当我们身处山野,离开了喧闹的人群,冷静地面对『裸』『露』的夜空和土地时,就会惊讶地发现:他们都不是我们真正的敌人。一切都是可以理解的,可以追溯的,甚至是可以原谅的。
我突然觉得没有了敌人。那么,我真正的敌人究竟在哪里?
这个夜晚我感到了深深的痛苦——一种没有敌人的痛苦。
这时候我才觉得自己是一个孤独的人。
我真正地孤独了。我像一个人站立在了无边的荒漠上……
黑夜里,我紧紧地握住了梅子的手……
三
闪烁的星星与大地上的眼睛对视着。这个夜晚我突然觉得天地间有着一种奇怪的无法证明的对应——天上有多少颗星星,地上就有多少只眼睛。这二者之间极有可能分毫不差。为什么?我不知道。可是这是我真实的感悟,是一闪而过的念头。这样的闪念在我少年时候频频发生,那时一个人漫无目的地游『荡』着,独自面对天空树木荒漠海洋和大山,天籁向懵懂的生命传递一些模糊的、然而是最重要的信息。它们沉积在心中,或化为一个信号飞出脑廓,让我惊讶中又不能解答。今天我长大了并且正在一天天苍老,这些信号不再频频出现,可是偶尔飞临却让我仍然无法解答。它们极有可能是无解之物。
深夜梅子没有入睡,她从帐篷的一个边隙那儿久久地望向星空。我知道她走入了神往的时刻,这样的时刻在城里是绝少出现的。我也一样,我不看星星的时候,就会用两耳捕捉四周的声音。那是静下心来就会蜂拥而至的所有大地之声,是风与树木与岩石与泥土交谈的声音,是无尽的生灵喘息之声,特别是山草——这种无边的窃窃私语……在一切的声音之中,山草的声音是最为谨小慎微小心翼翼的,因为它是大自然中最弱小最无助的生命。然而它又是最多的生命。
漆黑的夜『色』中,我仿佛看到一只四蹄小兽在山草中跃动。它小心地伏下身子吻着山草,柔韧的蹄爪拨动着山草。它们在轻吻和低语。这只小小的四蹄动物已经从大海之滨奔到了高山之巅,极目遥望之后又踏向绵绵山岭。它在询问每一株山草:是否见过从海边来的一个孩子,一个男孩,一个走失了的孤儿,一株山草?山草回答:我们就是他,他就是我们,你看到了这满山遍野的我们,还有什么好疑『惑』的?
那只娇小而泼辣的四蹄动物在迟疑中奔驰飞跃。它在山草中穿行,张望,依偎。最后它终于明白了:原来自己也是一蓬山草啊,小小的、四处移动的一蓬山草……
它在想那个不能忘怀的孩子。那是它永恒的记忆。它在历尽艰辛之后还是有忍不住的叹息:“他只要在野地和山岭我就会找到;那些日子里无论他走多么远,我都会找到他;夜里他奔波一天,累了宿在沟边稼禾间,我就在离他十几步远的地方蜷着。我一整夜都能听到他的呼吸。我必须跟随他,以我微不足道的能力护佑他,哪怕在危急之时发出一声啼叫也好。这是我必须做到的,这是我的使命,也是我们家族的传统:护佑那些好人、有恩于我们的好人。我一时也不敢松懈地跟上他的脚步,惟恐他走失。可惜我辜负了家族的重托,有辱神圣的使命,生生让他走丢了——他没有消失在山野里,因为这里的一切都挡不住他的身影;他最终消失在城市里,在人影幢幢密密挤挤的地方——可怜那里最让我恐惧,我在那里将变得一无所有,眼睛和耳朵和嗅觉全都不再管用,我无法辨析他的声音和气味,我丢失了他!天哪,我没有脸返回海边,没有脸回到我的家族了。最后,我将疲惫和羞愧地伏下来,贴紧大地,化为一蓬山草……”
所有的生命,其归宿就是一蓬山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