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2 / 2)
老人打断他的话:“你也敢比畜生?”
太史不再搭理她,紧一紧腰带,勉强下了炕,一拐一拐地往门外走去,一边向我匆忙地做个告别的手势。
我一直怔怔地站着,忘了回应这个人。我一直看着他艰难地出门,一直走向远处。我回过头,发现老太太正憋着气,哼哼着,伸手在小腹处按着,见了我立即把手收回。她哼呀着:“这狗日的折腾死我了——让我为他治病,可我这把年纪怎么吃得消……按得重了就叫,按得轻了小鸡巴就翘起来了。早晚得给他动动刀儿。”
可我总觉得他们两个人在演双簧,从上次就是,只是越来越演不像了。再看这屋里的东西,有些凌『乱』,像是刚刚有过一场厮打。他们——一个壮年男子和老太太刚刚在这儿大打出手?这推测太玄了一点儿,尽管她曾经是筋经门弟子……事情远远不到揭破的时候,因为我对这里的一切还糊糊涂涂,没有一点儿把握。
老太太又按了一次小腹下边。我装作没见。接下的谈话不知该怎样开始。我心里像装满了沉沉的黄沙,只等她帮我清除——哪怕只搬掉一分沉重,我都将感激不尽……
“怎么不领那个大闺女来啦?”
“我……没来得及约她。”
老太太抓起烟末卷了支烟,大吸一口:“熟透的瓜儿了,快摘下吃了吧。”
我无心回她的话,只想着怎么开始这场艰难的询问。
“大闺女一天不见就想得慌不是?现在的年轻人多不实在,俺那会儿就不是这样——战争年代,活一天没一天的,都知道抓紧工夫办点实事儿,哪像你俩……”
我尽力镇定自己,接着刚才的话茬发问:
“您老是战争年代过来的人,是真正的前辈……”
“什么?”她像耳聋一样探头问着,一脸的厌烦。
她这副模样让人胆怯,也让人发笑。
二
“不管怎么说,您是前辈——革命的老前辈。就连小村里的人都知道。在平原这一带,再也没有比您的资格更老的了……”我说得很慢,因为我真的怕她听不清楚。其实我知道她是耳聪目明的。我这样说时,心里真的泛起阵阵感动。我一边说一边端量她的表情,发现她的脸上渐渐没有了厌弃的模样,一丝得意挂在了嘴角。她盘起腿,一时忘了吸烟。那只大猫被烟熏得跳到了一边。她把烟『揉』了,鼓着嘴巴听我说下去。我再重复一遍:“您是真正的革命老前辈。”
她收起嘴角,那丝微笑没了,用力拍一下腿:“那还用说?那是自然的了!”
可我发现她由于用力太猛,身上有什么地方痛了起来,这使她紧接着皱了一下眉头。
“战争年代过来的人了……”她咕哝,两手按着小腹。
我不知该早点儿离去,还是继续待下去。我在想怎样开始这场谈话。这些话憋在心里太久了,以至于让我发疼。我看着她那双灰『色』的、像是套了几层瞳仁的眼睛,时而钦敬时而惶『惑』。这个人半是伪装半是使『性』,反正眼前的面目与真实的往昔相去甚远。我在琢磨用什么办法将其尽快拉回以前的岁月。
“你们这些小『毛』糙蹄子不知道事理,人老了,经不住累了。太史那物还要找我治病,这一场折腾下来真够我受的……哎哎!”她又叹气。
她想赶我走吗?我卷了支烟递过去。她立刻高兴了:“小『毛』糙蹄子礼数不少。得了,坐下吧,有话跟大婶拉拉吧。不过我猜得出你为什么来的了,一趟一趟不嫌麻烦——是不是『迷』上了那个大闺女,想求大婶想个法子?要是这样,你就算找对了人!大婶有的是办法。大婶使个小招数,她就会吱溜一下钻进你被窝……”
我实在受不了这些话,赶忙打断她:“大婶还是说点儿别的吧。”
“别的,别的又不能解饥止渴。常言说‘话粗理不粗’,你记住大婶的好意就成了。”
我实在不明白她为什么总是围着这些事打转,是闲得寂寞无聊,故意找年轻人打趣,还是声东击西?我再次把话题扯到她的客人身上,说:“太史也是我的朋友啊,他进来时身体还挺好的嘛,怎么治过了反倒走不动了?”
她立刻把脸一沉,嘴巴瘪一下:“哼,这你就不知道了!他的『骚』『性』大得出奇,淤在心里出不来,这才积成了大病!上一回被车伤了一下,那是轻的。我给他发功点『穴』,毒气也就发散出来,看上去病是重了,其实是往好里走。大病就得一点儿一点儿治,经我治了,人就死不了……”
“照你说他还有生命危险?”
“那危险大着哩!弄不好他的小命就报销了!这一点儿都不玄。他要收不住心,躁起来,那就是往死路上走哩——我可告诉你,他这样的病,狗急跳墙也会伤人呢,到时候亲疏不认!你可得小心着点儿……”
我盯着她那双灰眼。我发现她口气发狠,那眼睛变得像动物的复眼一样,目光有些异样。我吸了一口凉气,问:“那怎么办呢?”
“怎么办?还得走着看呢!到时候我招架不住了,就会传话给你,请你的人来给我帮个忙,动枪动刀,使绳子把他捆起来,该送哪儿送哪儿……”
“哎哟,真有这么严重?”
“要不说你是小『毛』糙蹄子嘛!世上事你才知道多少?世上事蹊跷大了去了……”
我点点头,一边想着她的话。我发觉她的话中仍能听出一些南方口音,不过这得十分仔细才行。我不想再绕来绕去的了,就说:“所以,我一直想来告诉一些事情、请教一些事情……”
“唔?告诉?告诉什么?请教什么?”
“让我从头说吧。不过,因为话太长,我还是先拣主要的说……”
老太太因为不抽烟了,那只大猫一下跳上她的膝盖。她撑开大襟衣服,大猫熟练地钻入并立即挺起身子,由她裹卷起来,只『露』出一只猫头,神气地盯着我。
“您可能知道,园艺场南边有一个很小的果园,那里原来也有一座小茅屋。我就是那一家人的后代……”
老太太闭上眼,搂紧了大猫,身子一摇三晃。
三
我简要地叙说了自己的一家,特别是外祖父和父亲的冤案。我想这些至少能够对她有所触动。但我发现她一直摇晃着身子,就像听一个『迷』人的故事。如果她的身子不动了,我还以为她已经睡着了呢。
“我是因为自己的一家才到您这里来的。我一想起外祖母说的往事、母亲说起的父亲,心上就像压了黄沙一样。我其实是守在他们受苦受难的地方,这片大海滩让我走不开……我听说过您的一些事情——我想说,我已经了解了您的往昔,希望您能帮助我;您或许会知道我父亲,特别是我外祖父的一些事情——那天伏在半路上暗杀他的凶手到底是谁?是一个人还是一伙人?他们到底是纵队的人还是另一些人?我明白这可能太难为您了,因为这些历史已经十分久远了,要说明白也不容易……我们一家人,父亲、母亲和外祖母他们,到死都一直给蒙在鼓里。您哪怕仅仅提供一点点线索,他们的在天之灵都将感激您……”
我不知怎么说才好。因为焦急,我说得太多也太笼统,还有点儿颠三倒四。
老太太却没有表现出厌烦的样子,也没有打断我。她一直等我煞住了话头,才微微睁开了眼睛。
“你刚才说知道我过去的一些事——你知道些什么?”
“我知道……您是纵队的人……您是从首长身边走开的人……后来,就为了躲避追杀,您才来到了这片园子……”
她哼哼笑,搔着下巴:“天底下的故事就是这样,妈拉个巴子越编越玄。我干过几天队伍那倒不假,不过后来咱脱队了,不干了!什么追杀,哪个来追杀?我那时候不过是年轻,一心想着找下个男人过日子,这才脱了军衣。年轻人的脾『性』你还不知道?想女婿啊!我男人在这里有个园子,我就跑来了……”
我绝望地看着她。她抹抹鼻子。大猫在她怀中东看西看。她低下头:
“反正,你说的什么父亲啊外祖父啊,这些人,我还是头一回听说哩……”
“我外祖父是有名的老参议,您既然在纵队、在首长身边工作过,就不会不知道他吧?”
她扶了扶黑呢帽,下巴往前探着,像一只老龟。
我不知道她做出这种样子是什么意思。她这样僵了一会儿,突然打起了嗝,越打越响。她弓下腰反手拍打自己的后背,我只好帮她。她的脸憋得紫红,大喘一口气说:“你看,我这人一急就会这样——你可不能让我急啊。”
“对不起,我……我没有让您老急啊!”
“还说没让我急、急,你想拿话噎死我啊!你觉得噎死人反正不偿命、不偿命——我看还得两说着!你再来说那些陈芝麻烂谷子,就别怪我不客气了——你领大闺女来讨喜『药』行,胡咧八扯可不行。什么‘首长’‘纵队’,那也是你提的?”
我愣怔怔看着,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你这个小『毛』糙蹄子……”
这时我一抬头,发现她的额上渗出了一层密密的汗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