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2 / 2)
铁力沌盯住他:“为什么?”
“不知哩,反正要劫。那些人不是八司令手下的,也不像纵队的。他们没机会下手,就想买通几个身手好的散兵游勇,花了大钱。前些天也找了我……我可是知恩图报的人啊!”
铁力沌回头看看『毛』玉。『毛』玉抱紧身子对男人说:“如果我想不错,是那个首长追过来了。”
铁力沌琢磨着,看看外面漆黑的夜『色』,摇头又点头:“这都不好说……不过我明白,他们要劫你,先要设法除了我。这是肯定的。”
“坨”拍手:“师傅算是说对了,他们说别的先不用管,只要干掉你,就给这个数——”他伸出三根手指。
“我可不止那几个钱啊。”铁力沌谢过了“坨”,一只手搂紧了『毛』玉。“坨”建议他们逃开一段日子,铁力沌未置可否,再次谢他。“坨”走了。铁力沌说:“多亏了这一‘坨’啊!从今儿个起绷紧了过吧,挣命的时候来了。咱们俩躲到这个园子里,可终究还是躲不过这个命数。这是命数啊!”
他们当夜合计:要选个逃离的时机,因为那些人早就盯上了这里——从今儿个起『毛』玉就要睡在暗道里,白天却要装作没事人一样在园里劳作。『毛』玉说:“我们真该有条枪啊!”铁力沌摇头:“我从来不使枪。”“这是筋经门的规矩?”“规矩。”
第二天他们在园子里照常干活儿,一边看着远外林子里闪动的人影。那就是所谓的『药』匠和猎人。铁力沌突然明白:他们已经从初夏就开始了侦察盯梢。他悄声对葡萄架后边的『毛』玉说:“不出三日,这些人一定动手。”“那我们怎么办?”“先稳住神气。”
铁力沌将丹房后边的一只鸽子放走了。
小半天之后村里的那位螳螂拳师就来了。他一进门铁力沌就抱拳道:“事急还求师兄相助。这两天帮我抵挡一下,日后寻机会把我女人带回村里……”螳螂拳师问了前后缘由,一一应允说:“师兄尽可放心,这事不难办。”
四
一连两夜『毛』玉都在暗道里睡。铁力沌叮嘱她:“记住,那些人是冲着你来的——无论外边发生什么大事、无论多么危急,你都要沉住气,千万不要出来!”『毛』玉点头。铁力沌又叮嘱一遍,她再次点头。
他们把大炕的被子下塞了柴草,做成有人睡眠的样子,然后去隔壁搭了地铺。一连三夜没有响动。第四夜随着大猫一声尖嚎,门被猛地撞开,紧接着窗扇也轰一声掉下来。黑影里至少有四五个人一块儿往炕上扑去……与此同时铁力沌和螳螂拳师轻身闪到一角,又飞快跳出洞开的窗户。
他们发现栅栏门外、四周,至少有二十几个黑衣人。这些人见有两个人跳出,马上围了过来。铁力沌与螳螂拳师抵背而搏,边打边撤,不止一次闪跳出对方抛来的渔网。黑影里不断有人哑着嗓子提醒:“留活口留活口!”这让铁力沌更加相信了前几天“坨”的话:有人要劫『毛』玉。
一直周旋到黎明。黑衣人大半遍体鳞伤,他们不止一次被铁力沌点『穴』倒地,有的再也爬不起来,只眼睁睁看着别人打斗;有的被螳螂拳师打折了腿脚。两个人在天光里一看吃了一惊:原来除了围堵追赶的二十多个身手不凡的散匪,还有从林子里、沙丘中蹿出的十几个持枪人。他们明白,最后的关头对方一定会开枪的。这时太阳已经升起,一切清晰,正可以瞄准。铁力沌小声告诉螳螂拳师规避火器,话音刚落一颗子弹就溅起了沙子。“打他们的腿,往下使劲儿!”有人这样一喊铁力沌明白了:这些人仍然要留下活口,他们一心要找的是『毛』玉。他在心里祷告:『毛』玉啊,你可千万不要被这枪声引出来啊!铁力沌知道妻子毕竟是行伍出身,一听枪响血就发烫,会不管不顾……
子弹想击中两个人的下体,可是除了不断溅起沙子,一个钟头过去了,二人都毫发无伤。螳螂拳师被困得『性』急,最后一连几个翻滚往外突去,铁力沌大吼了几声想阻止:可惜已经太晚,老友已经中弹,摇晃了一下即倒地不起。有恶骂的声音,这才让铁力沌明白刚才的那一枪是致命的。他小心腾挪,总算接近了螳螂拳师,发现对方刚刚饮弹身亡,未能合上的眼睛沾满了沙子。他紧咬牙关,咽泪入心,抚了一下老友的额头,一个腾跃闪到了沙丘后边。
枪声突然停了。这安静让铁力沌心惊。他探头一看,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原来是『毛』玉手持一柄铁叉奔出了屋子——所有持枪人都收起手里的家什盯住她。铁力沌大喊一声:“你好浑!”这声长喊使那些虎视眈眈的家伙一齐记起了什么,他们马上掉转枪口,一阵猛『射』。
“天哪!天哪……”
『毛』玉不管不顾往前疯跑,一下扑在了铁力沌身上。她托住他的头,见他的眼睛还在动。看他叫他,他只转眼睛,就是发不出一丝声音。
“我的……”她刚喊出两个字,铁力沌就咽了气。
《珍藏》
一
『潮』声……『潮』声……日复一日,无始无终。这不是天籁,而是催促与围拢之声。是的,它们无形无影然而却在日渐『逼』近。我翘首四顾,惟见苍茫一片。
无数的幻念化为了灰烬。我把思绪磨得滚烫,但一切如旧……只有绵长的思念,只有你。
我要把你珍藏心间。我似乎没有机会将你牵出心灵的绿阴,只能在这个海角上遥遥探望。我祈求那种神秘之力,比如灵媒,比如无形的磁力,可以把我们沟通起来,可以让我们彼此感应。
好像在两个生命没有诞生之时,一切就先自决定了。从这个海角到那一端,从心到心。从此有了一个燃烧的生命,这种燃烧不会冷却,因为一旦冷却就是永别。
你长了一双无法描述的眼睛。我只觉得它很奇特,既是明亮清晰的,又是朦胧的。无数的人描绘过爱人的眼睛——但愿它们真的那么美丽,摄人魂魄、使人痴『迷』,让人一生不能忘却——不过太多的描绘终于使人倦怠。只有你的眼睛是个例外:它不是为了爱情而设置,而是先于爱情而存在。
那一天你往前走去,脚下是沙沙落叶。你一直没有回头。也许你什么都没想,没在意。
第一次是在园艺场招待所里,我正在与一个熟人说话,却不敢回头。我闻到了你的气息,听到了你均匀的、像小猫似的呼吸。那一天会一直留在记忆里。
这种细琐的思念会令人讨厌。不管怎么说,一个生命可以对散在四方的思念一无所察,浑然不觉。我也有不值一提的矜持和傲慢,不敢说那几个字。而今天,我却觉得整个世界都耽搁在一种可怕的虚荣和矜持里。在那段不长的时间里,我好像一直迂回前进。走向你吗?不,强大的磁力线直到现在还无情地切割着我的身心,它使我沿着另一个方向遁去。
我离你越来越远,越来越远,内心里却一直渴望……不过我如果真的挨近了你,那种巨大的热度一定会把我灼伤。真的是这样。这种关系就像人与太阳一样:多少人欢呼太阳,可是谁又敢稍稍接近呢?他们哪怕只挨近一点点,也就『荡』然无存了。连一粒尘埃都剩不下。
你就是太阳,你只能让人仰望。
二
有一天我那么急于见到你,可是到处都没有你的踪影。只要找人问一下也就知道了,可我没有那样做。这种思念太强烈、太巨大,它反而把简单直接的行动给阻止了。我那会儿甚至害怕有人提到你的名字。
我坐在了葡萄树下,四哥端来了水,他把水放在旁边,要陪我一会儿。我几乎是央求他离开。他说我脸『色』苍白,肯定是害了病。我站起来。他不愿离开我,我就离开了他。我小心谨慎地走向一边。可恨的是他一直跟在了离我五六步远的地方。没有办法。后来他总算离开了。我坐在树下,一声不吭。
我在树下坐了足足有一个钟头。我需要一人独处。
我在犹豫是否……没法表述……在不可遏止的阵阵袭来的思念里,我变得笨拙了。
不知道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有没有力量克制自己,以准确地表达出什么。我想这是做不到了。我没法使自己镇静下来,没法使自己说出一句完整的、传情达意的话来。到时候肯定是这样。你呢?总是那么坦然。你只微笑地看着我。也许你会觉得站在面前的,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你所见过的那些热烈忘情的男人中的一个。你一定会为我的磕磕巴巴、奇奇怪怪、颤颤抖抖的样子感到好笑。可是怎么说呢?我觉得你是一个奇怪的存在,一个象征,你自己也代表不了你所意味的那一切。你在我眼里重若千斤。你是一个无所不包的、神奇的、一个可以和整个世界相抗衡的神圣之物。
一个人为了自己的苦寻历尽艰辛,呕心沥血——而当她突然出现在面前的时候,他却陷入了茫然无措。
渐渐,他会觉得长长的旅行走到了尽头,一切都包含在她深沉含蓄的微笑里了。所有的疲惫都暂时收拢一起,装进包裹,轻轻地放在屋角。她端上一杯水,拿出一个简朴的蓝花瓷碟,放一点儿干净的、很少的食物。
生活从此变得无比清新,窗外盛开了一片金『色』的菊芋花。
她会问:“你走过了那么远的路,登上了高高的山巅,渡过了湍急的河流,一定什么都遇到了、遭逢了,是这样吗?”
我一直看着她,脑子里一片空白。
她仍然微笑着。
我嗫嚅着:“可是……可是我什么都不知道……”
她眼睛里泛出了惊讶的神『色』。
是的,我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可是……”
“可是什么呢?”
“可是你想想一个人在窒息之后,他呼到的第一口清新空气的感觉;他因干渴而昏厥之后,醒来喝的第一口泉水的感觉……”
她听得明白吗?我只顾说着,似乎没有想过这个比喻有多么蹩脚。
陈旧的昨天像一块染得不好的布料,很快在阳光下褪『色』了。而我珍藏在心中的图片却永远簇新、艳丽,无论风雨怎么磨损,它都依然如故。
因为它有心房的保护。
这种归来只是一种假设。真实的情形是没法离你太近,我怕被烧成灰烬。
心怀微小却又执拗的希望,一次比一次走得更远。我的旅行漫无目的。我到那些注定要饱受苦难的地方寻找,两手空空,浑身瘢痂。割裂,碰撞,刺伤。我的旅行将不是越来越顺利,而是越来越坎坷。我似乎在消磨无情的时光。终有一天,我会在这种旅行中变成一个老人:两眼无神,满头灰白,两腿颤抖,不得不依靠拐杖归来。那时我说起话来嘴唇颤抖,发不出一个清晰的词。那时你就看不出我是由于激动不安,还是由于身体衰败才变成了这个样子,一切也就自然而然了。如果更幸运的话,心中的思念也会老化、磨碎,时间已经把它摧毁……
我在遥遥旅途上发誓:今生不再回到你的田园了,心中的鹂鸟,你在这儿做窝吧,用金丝玉缕编织摇篮,用天鹅羽『毛』铺就褥席,用白银镶嵌地板,用玛瑙点缀卧室。这就是你的小窝。
只有一颗心,它离你近在咫尺。
三
我已经难以追记走过的坎坷之路。我从十几岁离开那片荒原起,已经走过了十年的里程。
回望那座背弃的城市,好像注视一座痛苦和热恋的山峦。当我从这座山峦里走出,马上发现了眼前是一条质朴单纯的小路,路边上草叶青青,『露』珠闪烁。
于是,我就像这条小路一样清新,一切从头开始。
我所有的辛苦奔波,远行追寻的踪迹,都变成了一棵巨树上的枝杈。我回到了大李子树的身边。强烈的渴念开始阵阵泛起,它让我不能承受。我不知人世间是否还有第二个人像我一样,只把这一切留给了长长的夜晚。
我长久地失眠,入睡对我来说是越来越难了。我想在这个世界上大概没有什么生命不会失眠。夜里,我一个人走在树林里,觉得每一棵树都在大睁双眼。它们都没有睡去,同样心事重重。有时候,树木与树木之间也在不停地诉说。我没法听得懂它们说了什么,只觉得那种倾诉是不会停止的。人的倾诉也不会停止。有人是自言自语,有人是说给别人、说给周围的一切。
一座茅屋孤零零立于原野,立于了大地的中央。它仁慈地收留了我。
猝不及防,我们在这里遭遇了。
今夜,这儿只有我一个人了。我走来走去,望着满天星斗。多么神秘的星空,它真的是一种永恒吗?我们永远没法弄清它们有多远,它们是什么——小时候躺在外祖母身边,看七月的夜空。天气炎热,没有一丝风。水汽充盈,星星眨着眼睛。问外祖母星星、天空。外祖母好像刚刚由银河归来,无所不知。她讲了多少有趣的故事啊。银河里有鱼吗?牛郎织女隔岸相望,牛郎的担子里总该有几条大鱼吧。
所有的故事都是人们编织出来的,它们代代流传。我们就依靠编织的故事来安慰自己。我们需要做的永远是大睁眼睛看着夜空、听着重复了一万次的故事。可是外祖母没有说牛郎的担子里会有一条大鱼。这条鱼是我后来扔进去的。
每个人的夜晚都不相同。每个童年的夜晚也不会相同。我不知道外祖母的那一代是怎样度过童年的夜晚的。
今夜我像一只困兽,发出了痛苦的低吼。什么回声都没有。如果屏息静气,可以听到海上传来的号子声。冰凉的海面溶化了大洋彼岸的声音。星空下的地域多么辽阔……隐若闪动的,还是那对动人魂魄的眼睛了。四周没有一个人。没有人倾听,没有人注视。我只把满满的、充溢在胸间的滔滔话语说给这夜『色』,它与『潮』声轻轻呼应。
今夜我在喃喃自语。等待着,等待着最有意义的一击。到了那一天,你不要悲伤,不要难过:我必会流血,你必会孤独。
四
你正拥有这个夜晚吗?今夜,我正手捧一个田园,无始无终地思念着你。这种思念在每天午夜里成长为参天大树,在黎明的时候又被砍伐——就这样循环往复。我一次次寻找着你的目光,时光的乌云也遮不去它,时光的灰尘也挡不住它。岁月里的雷鸣电闪只会把它擦得更亮更清澈。
你还记得那个夏天的夜晚吗?那一天太阳落下,海上起了浓雾。再后来,弯弯的月亮升起来,雾就变得稀薄了。我们相距不远,坐看海里的灯火。你一声不吭,大概陷入了沉思。
我一连很多天都按时到那个海湾去。你却再也没有出现。你出生的地方离大海很远,来这儿之前从来没有见过真正的大海。所以就像外祖母可以为我讲银河那样,有的人也可以为你讲大海。有的人就出生在海边,一生都离不开大海,即便走开很远,大海还是要呼唤他,他也就归来了。他来到这里,或许有一个小小的使命,就是为了给一位好姑娘从头讲述大海的故事。
海风吹『乱』了他的头发。等不来听故事的人,他就下海了。身边的水花溅起很高,一个人游向大海深处,直游到茫茫苍苍、漆黑一片的地方。他如果一个人在深海里遇到了什么不测,那么一切也就完结了——再也不会有这午夜的纠缠了。真的,这一次把他折磨得太久……他在深夜里走来走去,听着自己的脚步声。他担心自己耗尽一生,所要编织的仅仅是一个追赶和背叛的故事。背叛了友谊,背叛了厚爱,最终还要背叛自己的土地。恐惧使他浑身颤抖。
一个男人年逾四十,满脸胡须两手空空,会有多么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