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2 / 2)
“你是谁?”
我作了自我介绍。他还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但我赶在他下逐客令之前说出了岳父和岳母的名字——他立刻就亲切起来:“噢,知道了知道了……坐坐,你啊,有什么事啊?”
我说没什么大事儿,我在外地工作,顺路来看望牟老——老一辈说得多了,我们下一代人就仰慕起来了……
牟澜高兴了。他拍拍我的肩膀,让我在一个大沙发上坐,又在对面坐下来。他用手指敲了敲茶几,一个深棕『色』的小旁门开了。出来一个十八九岁的姑娘,笑着点点头,把一杯茶放在跟前,接着又拿来一个绿『色』茶缸,放在牟澜的面前。姑娘走路的姿势像舞蹈演员似的。一会儿,里屋传来噼噼啪啪的打字声。
那种噼噼啪啪的声音老要干扰我们的谈话。
牟澜说:“噢,你在哪里工作?噢,那里!原来在那个地方。我很熟悉那个地方的。我以前去过那里。不过也很久没去了……”
“希望牟老到我们那里做客。”
“很好嘛,那个地方很好嘛。”
我一直在暗暗打量这个人,心里希望能找到一个答案,即他为什么会有那样一个外号。我知道所有的外号往往都是有迹可寻的。看不出。一般来说外号大半都可以从生理特征上找到依据,再不就是根据其他原因取的,比如『性』格之类,那就难说了。我接上他的话茬说:
“那里什么都好,就是缺一份杂志,那个海滨小城连一份刊物都没有!”
“小地方嘛,嗯,文化生活原本就……”
我不失时机地说道:“如果他们着手创办一份呢?”
“噢,这不可能的。不太可能的。”
“为什么……”
牟澜只顾自己讲下去:“那是一个好地方,我很久没有去过了。很好嘛,那个地方的水果和海产品在全国都极有名喔……”
接下去无论我说什么,他都不往心里去了。这就是我鼓起勇气去见牟澜的全过程。那一天多热啊,记得下楼时身上的衬衣大半都湿透了,除此而外毫无收获。
三
从牟澜那儿回来,我开始想到退而求其次,即打一下雨子的主意。我与雨子接触多了,对这个人的尊敬有增无减。我觉得他很像一位老大哥,温厚而成熟。还有他的滨,也像他一样宽厚热情。他们夫『妇』对我就像一位老朋友。
有一天我正在雨子家里谈着,院门敞着,没有敲门就进来一位颤巍巍的老人。雨子忙起而迎接。原来是个老画家,跟雨子一家熟得很,是这里的常客。老人有七八十岁,身体不太好,胡子很长,多么热的天啊,他竟然戴了一顶像梁先生那样的绠线帽。老人一进门就直瞪瞪地问:“滨在不?”雨子说:“她一会儿就回来。”“噢,那我等一等吧。”
老者拄着拐杖坐在桌旁,不太搭理我们。雨子转脸和他谈话,老人热情不高,说得很少。不过他说出每一句话,雨子都深深地点一下头。我却听不出有多少奥妙——老者说“懒有懒的好处”,再不就说“那个人个子高啊……”,还有“手太重”、“这人粗心大意”、“老来狂”等等。它们好像与绘画艺术没什么直接的关系。不过他们的话题的确是围绕了绘画。老人坐了一会儿站起来,在那张宋画跟前看了很久,伸出又小又黄的手指,说着什么,不停地咳嗽。他捂着胸口,腰使劲弓着。雨子把里屋一把藤椅搬出让他坐了。一会儿门响了,老者的神情立刻一振:
“滨回了?”
雨子抬头从窗户往外望着:“不,是风。”
老者又坐在藤椅上,抄着手。
大约半个小时之后,滨真的回来了。她手提一个竹篮,竹篮里是一些鸡蛋、西红柿等。老者立刻站起来,微笑的两眼闪着光泽。滨把东西放下,连连喊着“聂老”。聂老笑着,呵气似的说:“快过来坐,快过来坐,让我看看你、看看你。”
滨听话得很,搬一个高马扎,乖乖地坐到他一旁。聂老扭过身子,手捋胡须,一动不动地迎着看她。老头子很高兴,看了一会儿又扯过滨的手,抚『摸』着:“孩子,这几天过得可好?”“很好。聂老身体好吗?”“好啊,孩子……”聂老又抚『摸』滨的头发,手颤颤抖抖。我看见晶莹的泪花在他眼眶里旋转。我还发现老人的嘴巴颤抖着,想说什么又没说出。后来他转过脸对我说:“你看,滨长得多么好啊!她多么美,多么美,太美了……”
老人把拐杖往怀里揽了揽,另一只手还紧紧握着滨的手。滨一直微笑着看聂老。这样大约半个多小时过去了,老人总算松了她的手。他在屋里走了一圈,又转过脸来,离开几步端量着滨。他重新去看那张宋画,在宋画旁又一次转过脸打量滨,说:“孩子,有时间到我那儿玩。我得走了。”
“您老走好。”滨和雨子并不挽留。
他们搀扶着他,一直把他送到门外很远的地方。滨和老人站在远处又说了一会儿,雨子先一步回来了。
我问:“这个聂老是很有名的画家吗?”
“他现在不怎么画了,在解放前可是个大名鼎鼎的人物啊,现在隐居起来了,很少几个人还知道他。”
“怪不得呢,我从来没听说过这个聂老。”
“老人喜欢滨,住得不远,每隔半月二十天就要过来看一看,看过了就走。他没有别的事儿,就为了看滨。”
我也想赞扬几句滨,因为经过刚才那个老人的提醒,我也觉得滨身上有一种极其特别的什么,那种美是颇难形容的,那种美之中似乎掺杂了一份特殊的端庄和温驯——反正那是极不平常的一种感觉。我觉得这个聂老真有意思。在一座炽热之城里,一位早过了古稀之年的老人跳动着一颗滚烫烫的心。
雨子说:“滨很喜欢聂老,像我一样。我们知道老人就是这样,他只是看一会儿。我以为滨也是美的。”
他说到这里睁大眼睛看着我:“我想既然是美——我指任何一种美,包括自己的爱人——既然这种美是一种真实和客观,就允许别人去赞赏,更允许别人在心灵上拥有。因为这种美是属于这个世界的:她不是为了任何一个人的独自拥有才生出来的!你说对不对?”
我觉得雨子很书呆子气,也很真诚,而且主要是——很特别。我不但没有笑,而且在一定程度上被他打动了。我没有做声,却又想起了吴敏。我想大概雨子对吴敏也是这样一种态度、一种情感吧?我说不出话来。那可能仅仅是一种“心灵上的拥有”,可是……不过我还是想问一句,后来就终于问了:
“如果这种拥有某一天变成一种攫取,比如说突破了‘心灵’的界限呢?你知道有时候这种界限是很容易混淆的,也很容易被突破——如果那样,又将怎么办呢?”
“人应该是自由的。我是说,这就要看对方的心灵了,如果他(她)从心上喜欢这个人而不是那个人,真的因为拥有这一个而排斥了另一个,那么作为一个现代人,我们应该接受这一切……”
我想自己还远远没有那么现代,我甚至觉得这很可怕。可是雨子似乎又在说一种很真切的道理,让我没法反驳。我想如果承认对方是自由的,那么我们因此而引起的不可遏制的嫉妒,我们对于婚姻关系的强烈维护,有时就成了一种准暴力行为——它可以引发暴力,它本身就很粗暴。
四
正在这样想的时候,滨从外面进来了。她迈进门的那一瞬,我的目光正巧落在她的手上,我发觉她的手比常人略微胖了一点。这时我又记起刚才那个老人不停地抚『摸』这双手的情景。她对我微微一笑,点点头,动手把篮子里的鸡蛋和蔬菜取出。如果不是因为一种特定的气氛中,不是熟悉了对方的某种『性』格,她的举止,如她的微笑,或者还会让客人误解呢。
雨子小声向我赞扬起滨来,“你看她多么好,多么好。在我眼里她永远都这么美。从我认识她的那天到现在都这样看,我永远——我认为自己永远不会改变看法,永远不会……你相信我吗?我这样认识了她:有一天早晨我去打水,那时条件很差的,许多人合用一个室外热水管的;我看见有一个姑娘在用砖块把水管附近冻得很结实的冰砸掉,她见有人来就抬起头来——天哪,还有这么好看的姑娘!她的手冻得通红,自己瓶里的水已经灌满了,这会儿是为了别人,怕别人走到水管跟前滑倒——你看她不仅有这么好的容貌,还有这么好的内心!我那时定定地站住了,其他什么都看不见了,也忘了自己来干什么;我就提着水瓶站在那儿。她告诉我:左边是热水管。我这才醒过神来。我向她点点头,说‘谢谢’。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忘记她。我不顾一切地去追求她,生下来第一次疯狂成这样,功课差不多都荒疏了……”
雨子小声谈着这些,滨终于发觉了。她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反正提着篮子走到院里去了。她在那个很简陋的小厨房里忙着。
雨子仍然沉浸在往事里,我觉得他太幸福了。接下去他还在谈滨。他说他啊,也许这一生做什么都不再畏惧,都会很勤奋的,但有个条件,那就是滨必须在自己身边。他说难以想象一个人能离开自己的爱人到远方去——说到这儿他大概想起了我有妻子和孩子,“我听阳子和吕擎讲你,就想:这该是怎样奇怪的一个人哪,我一定要认识他!我要看一看这个人长得什么样子,特别要看他长了一双什么样的脚……”
我笑了,忍不住看看自己的脚。
“你终于让我见到了,让我看到了是怎样一个人。我不明白:你怎么能离开自己的家,一个人到远处去呢?我和滨讨论过这个。我们都试图理解你,可还是想不通。你知道我是绝对离不开滨的。想一想吧,如果有一天我失去了滨,我一定会死的。”
我打断他的话:“你不是说,如果有一天,如果一个人在心灵上排斥另一个人的时候,你会给予对方这种自由吗?”
“是的。可是当她有了这种自由时,我也就不存在了,我可以死了。死也同样是我的自由。”
我茫然了。我觉得身上颤抖了一下……
正这会儿,滨好像在外面喊了一声,雨子就不顾一切地往门外跑去。接着他在厨房里也大呼小叫起来。我到厨房看了看,原来滨在切东西时,一不小心把小拇指那儿碰破了一点皮。
他们俩在那儿上『药』,用纱布包扎。我说:“这不要紧,有‘创可贴’吗?贴上就没事了。”雨子说菜刀是很不干净的,说不定要感染。我一再地安慰他们。
滨把手包扎了一下,重新切菜了。可雨子再也不愿离开厨房,就站在那儿看她干活。我几次请他进屋,好不容易才把他唤进来。可是雨子从此就心神不定,不断往窗外瞟。
我们接着谈杂志的事情,雨子并没有多少兴致。他不断捏弄自己的小拇指,好像他的小拇指也被碰过一样。
我要起身告辞了,雨子说:“你不能走。”
他一定要留我在这里吃饭,说滨就是忙着为我准备饭菜,才把手碰伤的。
我只好留下来。我开始谈杂志的事情:“你们杂志明年肯定要停刊吗?取消了一个刊号,多么可惜……”
“谁说不是呢,不过这要看有关方面高兴不高兴。他们高兴了就给我们保留,等我们有一天经济状况好转时再续上。如果他们不高兴,那就得取消,或者直接把刊号转给别人……有人说这事儿该找牟澜。他跟我们主编川流很早以前就认识,算是朋友,就因为现在官做大了,对川流也爱答不理的。川流也瞧不起他。有一次川流和我去见梁先生,在那儿把牟澜臭骂了一顿,说那个人是个粗俗的野蛮人……”
“梁先生怎么讲?”
“梁先生一声不吭。川流走了之后,梁先生仍然没有提到牟澜。我故意问老先生对川流的印象如何?梁先生说,‘谈谈古画吧。’”
我觉得那个梁先生,还有川流,都是一些极有意思的人物。
午饭时,滨在高脚玻璃杯里添了一点红葡萄酒,那酒的颜『色』红得像玫瑰。我抿了一口,是干葡萄酒。雨子说,“开始我和滨都不愿喝这种酒,是梁先生给我们的。他不喝洋酒,有人从海外带给他,他就给我们了。他说,‘你们是新派,拿走吧。’”
我笑了。
雨子说:“梁先生总说,西方文化失于粗疏,而东方文化又太细腻。他说东方文化由于‘太深奥反而不合用了’,等等。”
我琢磨着老先生的话,呷着干酒。这酒我不知不觉就喝下了半杯。滨又给我添,并按开了音响。一个外国女歌手慵懒的声音。窗帘被滨拉上了,屋子里很暗。在这多少有点沙哑的歌唱里,呷着酒,让我想起几年前欧洲的一个小酒馆——在那里我遇到了一个鼻梁尖尖、长得十分小巧的英国女人,她是小酒馆的老板兼酒吧歌手,为顾客演唱,打着响指,悠然洒脱,那声音也是这样的沙哑。朋友把我拉到这个小酒馆里,并告诉她我们是从遥远的东方来的,她立刻发出了欢快的叫声,接着特意为东方客人唱了一首歌。
实际上那次我们到那个酒馆去,是要会着名的布洛西——很可爱的一个人,很早以前就听朋友讲过,说他如何如何棒,简直是个“中国通”,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你跟他坐在一起,常常忘记他是一个欧洲人;总之他对中国的艺术才真正叫懂,比许多国内专家懂多了,起码没有偏见吧;他来华工作很久了……不过尽管如此我仍然怀疑,一个大鼻子能那么精通中国艺术?
记得那次我们就喝一种干葡萄酒。他单刀直入,马上就谈中国艺术。果然懂得很多,谈话时还不断夹杂一些方言土语,特别是粗话——他如此喜欢说粗话,如“他妈的”、“狗娘养的”、“屁话”、“什么玩艺儿”等等。后来我才明白,他在用这种办法显示自己的汉语水平。我被他的努力给打动了,着『迷』地望着他那双蓝眼睛、他栗黄『色』的头发。这人刚刚四十多岁,却过早地生出了深皱,这会儿喝完一杯酒竟然哭起来,泪水顺着鼻子两侧流下来。
他在哭着咕哝:“可怕呀,可怕呀。你们中国浴血奋战,赶走了外国人,现在却忍受着另一种侵略——文化侵略!这种侵略更为冷酷,简直是惨不忍睹啊……”
那一晚我首先被他的真诚、被他的“感同身受”所打动。我的眼睛也有点湿润,到后来他伸手搂住了我的肩膀,“现在欧洲文化还是中心。没有办法,这里还是中心。所以说,我们这些人对于中国才是至关重要的。”
我的感动消失了。
接上他一一数道中国的艺术。我不敢苟同,却不好意思反驳——一个欧洲人好不容易搞通了我们艰难晦涩的语言,还进而学会了那么多粗话,多不容易啊!我怎么忍心反驳呢?他越说越多,越说越快,到后来把所有的粗话都用上了。他可真不容易。
布洛西在中国是个有位置的人。不久他路过我们这座城市,我们又在挺好的一家饭店见面了。他再一次用粗话迎接了我,扳着我的肩膀,谈红卫兵,谈警察。他告诉:中国轰轰烈烈搞文化大革命的时候他在上海,还设法搞了一顶黄帽子,戴上了红袖章。那时他什么也不懂,只觉得好玩儿,跟着喊口号也是热血沸腾。说到这里他哈哈大笑,又蹦出了几句粗话。他有一种不分青红皂白的热情。
滨告诉我,她喜欢这种干葡萄酒。“太棒了,简直太棒了。”她说从来没喝到这么好的葡萄酒。“你同意吗?”“同意。不过这玩艺儿酸巴巴的,实在没有什么好。”我可能喝多了,就说了句实话,擦擦嘴。
滨砰一下把酒杯放了,惊讶地看一眼雨子。雨子看一眼滨。
我知道他们在心里嘲笑我,或者同情我。我告诉他们:我还没有习惯起来。
“欧洲人最喜欢这种酒了。”滨说。
美丽的滨,就是你这样的人把大鼻子给宠坏了。“我还是喜欢喝甜酒。我也喜欢美丽的姑娘——甜酒和美丽的姑娘才是一家。滨,你眼睛大大的,怎么就愿喝这种酸巴巴的东西呢?”
滨嘴角瘪了瘪,我担心再说下去她就会哭起来吧。我结束语般地说:“干酒这玩艺儿可以喜欢,也可以不喜欢。不能急于喜欢。”
雨子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滨抬起头,嘴里还含着半口酒,样子更为可爱。她大概在琢磨我的话是什么意思。我又想起了梁先生,想那个衣襟上挂满了饭渣的老家伙——一个多么倔犟的老人……可爱的布洛西应该跟梁先生认识一下才好,想想那个邋里邋遢的梁先生扯上布洛西的手,摇摇晃晃走在街头上,该是多么有趣啊!梁先生会把他拉到一家街头小酒馆里——那里可没有鼻梁尖尖的英国女人和懒洋洋的音乐,可是那里会有另一种东西,比如说有一个戴绠线帽的小老头,正握着自己的二两小酒,弄一点花生豆和猪耳朵嗞嗞有声呢。那个布洛西像梁先生一样,伸手从碟子里捏起一粒花生米,再吱一声喝一口小酒……他将因此而成熟起来。
雨子家里既有聂老这样懂得欣赏和汲取的遗老,又有梁先生这样的古旧学人,同时还能如此喜欢干葡萄酒。这就是本城文化界的顶尖人物。我端起杯子碰一下滨的杯子,雨子也赶忙把杯子凑过来。我的眼睛长时间盯在滨的脸上,在心里承认:这双眼睛无比『迷』人。很多人看来并没有错,聂老也没有错。可是我觉得脸上被什么刺了一下,这才明白是雨子的目光。噢,我懂了,我不是聂老,我毕竟还是一个刚刚四十岁左右的人。我赶紧低下头,将这杯涩巴巴的东西一饮而尽。
五
在一个周末,趁着上午的凉爽,我又一次去找雨子。
雨子夫『妇』非常高兴。玩到半上午时分,突然有人敲门。打开门,进来的又是那个衰老不堪的聂老。
雨子过去搀他,他的拐杖还是一下一下捣着地。我发现他的白胡子很好看,飘飘洒洒,有点像春天晾在架子上的龙口粉丝。他一进门就用眼睛急急寻找滨。
“聂老!聂老好……”滨迎上一步。
聂老的精神立刻振作起来。滨去搀扶他,聂老说:“噢哟孩子呀,我想你呀,来看看你。”
滨说:“我也想聂老。”
聂老来不及坐下,就那么直盯盯地看着滨,看了一会儿,才心满意足地坐在全家惟一的那把藤椅上。
滨和我说了一句话,聂老就有点不高兴:“噢,孩子,来,过来坐,过来坐。”
滨走近些。聂老让她坐在旁边的凳子上,让她把手放在桌上,然后按住了它。一会儿,他又把滨的手捧起来,抚『摸』着:“孩子啊,我有十几天没见你了吧?”
滨说:“聂老,你前天不是来过吗?”
“你记错了孩子,那是上个周的前天吧。”
这种奇怪的记忆方式我觉得也很有趣。雨子和我一样,这时也在看聂老。聂老却旁若无人,只顾跟滨讲话。他的耳朵还算可以,不过有时也听不太清,不时把耳朵侧过去说:“孩子,大点声,大点声。”
滨就大声说话,嘴巴差不多碰到他的耳朵了。老人高兴地点头,一下下捋着银须。他更多的时候是不做声,只微笑着看滨,看着看着目光就凝住了。这样看了半天,他站起来,拄着拐说:“噢,孩子们忙吧,我不打扰了,行了。我走了。”
我们大家都高兴地去送他。雨子说:“聂老走好。”
他把雨子推开,因为滨在另一边搀扶他。
滨把他送出门去,又送了很远,在小巷尽头说了五六分钟话,才跑回来。
雨子告诉:“今天你来得太好了,我们特意约了老诗人、主编川流先生来我们家做客呢。”
这真是太好了!滨对我至今不认识这位大名人甚以为怪,打趣说:“该认识的不认识,只知道『乱』跑。”她有点认真地看着我说:“我就是崇拜那些艺术家,如果有人在我跟前诽谤艺术家,那我就会跟他讲:‘对,你可千万不要搞艺术,艺术这颗葡萄最酸了。’”她笑了好久。
接近中午了,老诗人还没有来。屋子里越来越热,没有制冷设备,电风扇吹出的风都是热的。雨子额头渗出了汗,他要去打一个电话,可是刚起身就有人敲门:一个瘦瘦高高的人进来了。
进来的人大约有六十多岁,头发花白稀疏,像一个做粗活的码头工人。我们都迎上去,雨子马上给我们作了介绍。我紧紧地握住了老人的手。这时我才仔细地看了一眼,发现老人的嘴巴两旁有着深深的竖纹,这使他的脸相看上去十分果决。脸上的皱纹很细碎,显示了他的饱经风霜。我记得起他那些『吟』唱黄河的诗句,真像做梦一样,诗人就在面前。我握住了他硬硬的苍老的手。他微笑着,一个多么和祥的老人。他原来不像看上去那么严厉。他说:“噢,我知道你,知道你。我听雨子说过你……”
老诗人不停地吸烟。两根手指烤得焦黄。我搜索着记忆,好像很长时间了,只见过他很少几首短诗,而且我不得不说,有点平庸。我们很快就把话题引到杂志上。老诗人说:
“没办法,现在是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
我看上去像他一样愤愤不平,但实际上却在幸灾乐祸:“就是啊……”接上去我就把葡萄园接手这份杂志的设想提出来,但没有涉及合作的细节。老诗人使劲吸了口烟,说了句:“找牟澜!”
吃饭时,刚喝了几口酒,老诗人的话就多起来。我发现他的酒量不大,脸很快就红了,昂奋起来。他开始不停地离开桌子,在屋里踱步,高声谈笑。他非常兴奋。
雨子小声告诉:“听吧,就要朗诵了,快了。”
他的话刚停,川流就伸长了左手,挥动着:“大海啊,汇集了我浑浊的眼泪……”刚刚朗诵了一句,眼角的泪水就哗哗流下来。晶亮的泪水在脸颊上涂抹,皱纹像一道道小溪。我被深深地打动了。
《驳夤夜书》
[不得入内]
吾等想起黑暗时世,即租界大门口,洋人那块惹咱生了大气的牌子:“华人与狗,不得入内。”如此这般,当下时节,即便我这个文明人士也要骂上一句:我日他姥姥的!骂过之后心中空『荡』『荡』了无一物,这才明白是自己生气之缘故,那真真是有一些儿受辱不浅的感觉。看官你道怎的,想想看咱拿自己当狗可以,别人拿我们当狗事情何其严重也哉。所以我这里不依不饶,急他一千年都有些儿道理。
狗这种动物差不多人人喜欢,有人将自己最爱之人,如亲子恋人统统比作这四蹄动物。这时被喻为狗者非但不恼,还喜乐颠颠幸福有余。咄!此乃两码事也,实为两种不同品种之狗。吾等这边厢说的是另一类令人讨厌,甚至是恨得牙根发痒的狗:走狗。人胡能喜欢走狗也哉。
国难深重之年常听老人讲谈,那些给洋人当下走狗诸人——一般都是男人——可算获得好处若干,本人自觉高人一等,目无下尘。瞧他们打扮就和常人有异,如同期待下葬之死尸:头戴黑箍白呢礼帽,夏天则换成漂白草帽;对襟白绸子衣褂外加青丝裤,还扎上了黑『色』宽幅腿带子;一枝大盒子枪从肩上斜楞着挎下来;怀表眼镜扇子一『色』齐全;行路要骑锃光瓦亮的自行车;抽烟要抽二炮台……每到一村必踞于大槐树下,专门盯看织花边的姑娘呢,瞅个没人的工夫就上手『摸』人,直到闺女搽眼抹泪走人。当时人人喊其为走狗,也有人直接呼其为汉『奸』。那时节诸事皆反,洋人住处都有大兵扛枪把岗,华人不得入内,狗可入内——狼狗以及杂种狗,更有如上所说之两腿“走狗”,都可堂皇入内。他们一旦入内,也就分外得意,看门外那些不得入内之乡党,恣得要死。
他们入内后晋见洋人,行洋礼迈洋步,说洋话吃洋饭。其余时间即陪洋人说话磨牙,琢磨洋人爱听什么拉杂。时间日久他们最懂洋人心思,所以开口必要大骂本地人士,骂起来一些儿情面都不留——把他们说得一钱不值,如同粪土——最后连洋人也要大吃一惊,连连发问:“你国原是如此低贱的族类?”“就是呀!要不说他们得灭亡嘛,要不说他们活该嘛,要不说我不和他们为伍嘛!”洋人心满意足,倒上一杯黄澄澄的美酒与之共饮。他试喝一口,再喝一口,连连感叹:“贵国美酒就是高级,从嗓子这儿直香到最下边。”洋人不解,问:“嗯?香到肛门?”“不,不不,还要往下,香到了俺的脚后跟哩!”他焦急之中忘却洋文,比比画画,说了一遍又一遍。借着酒力,他再次检举当地人氏,特别是一起长大的数位同乡:“大人有所不知,他们经常在大人路过之处埋下地雷;还有碎玻璃碴;匪衙明令当地为他们无偿盖起三间大屋,以示鼓励!”洋人咬牙点头,在本子上记下“三间大屋”几个字,然后连连拍打其后脑:
“年内或不出三年之期,我要请求上方授予尔三级勋章!”
“三级?那是多少级呀?”他脸如红布,颈部发紫,鼻尖上全是汗珠。
“三级就是三级。”
他愈发糊涂,却不敢再问。这时节只好连连摇尾——无尾之狗,只得用一把折扇放在后边代替,时急时缓扇动不已,并连鞠数躬。
他从那不得入内之门出来,步子越发急促,脸『色』因兴奋而变得发紫,眉『毛』扬得比平时高出一倍,骑上自行车急匆匆赶往二十里外的古镇——那是他的老家。蹬到镇子累得浑身是汗,哈哒哈哒,刚进街头即遇本家二爷。二爷不愿正眼观瞧,他即往前紧凑,二爷这才高叫一声『乳』名“二狗”。二狗递上一枝洋烟,老人愣用旱烟挡开。二狗自己叼烟,擦汗搔裆,啪一声打着自来火儿,吸一口摇摇火机,对准老人耳朵说道:“我就要得三级勋章……”二爷从嘴中拔出烟锅:“你说什么也呔?三级混账?”“是勋章。”“听明白也呔,就是‘混账’!”二狗沮丧之极:“委实没法,谁叫咱遇上一位‘真聋(龙)天子’。”
他在镇中转悠半天,前后与十余人小声诉说秘密,即不久将得一枚“三级勋章”,并一一叮嘱:“如此大密切记只可听而不可传,而——不——可——传!”说完转悠半天,以特别之眼光看一遍小时玩过诸处:巷子、出生之草屋,徒增悲伤——伤感起来竟一时不可遏止。令他自己大吃一惊者,是走狗竟也学会了伤感,实在是时过境迁,文雅得丢份儿,非驴非马。还有,待他倒背双手沿一道土墙走上一遍,看着上面生出的瓦松和青苔,即发出“俱往矣”之浩叹。他抬头远观流云,觉得自己的呼吸与空中那一道道条形云彩相接相连——“大概这就叫‘气贯长虹’吧?”他咕哝一句,跨上车子缓缓离去。
原本镇上有人早就伏地寻机,想找茬儿泼揍一顿,最后只得眼睁睁看他蹁腿上车,无可奈何。他们面面相觑,不约而同说出深藏之语:“在弄懂‘勋章’那劳什子到底是何物件之前,咱们还是先忍为上,别急着动粗为好。”“正是如此,那兴许是个灵物也说不定。”“二狗若得,能见皇上也哉?”“呔,皇上早就废了……”
如上是说了黑暗时期之一例。近者如前年夏天,本市即来一名叫“布洛西”之洋人,能说一口粗脏汉语,正经吓倒一批土生土长人士。一位名唤“小九”者中年画家一天到晚缠见布洛西,并奉上画集和土特产一宗,在其入住宾馆门前苦等数日,搭起地铺。谁知布洛西有许多留连之地,在这座城市熟人可谓多矣,夜里喝个烂醉,索『性』宿在朋友家中。小九苦等三日,食不果腹,萎衰模样终于打动归来之布洛西。小九不顾自身饥困,逮住机会为布洛西好好按摩一番,以至于对方视为神奇:“咕噜马扎我日!你这一套又是如何学来?”小九笑答:“关键不是这个,而是我之艺术——”随即展开大画三卷。对方自来本市眼里全是这物,几天所瞧皆相差无几——他刚要说“简直一个鸟样”,又担心小九过于伤心。小九接谈人品决定艺品之原理,历数本市所有画家之致命缺陷:偷盗、依附、狐臭、造假、虚伪、『乱』搞『妇』女……布洛西不得不打断其语:“且慢,『乱』搞在我看来不算『毛』病。”小九大喘,高喊:“我反抗——反抗了一切!还有,我要检举!”布洛西大惊失『色』,旋即看到对方流出两道长泪,绵绵不绝,滑下两颊,又流入鸡胸……他大动恻隐之心,咕哝一句:
“年内或不出三年之期,我要请求上方授予尔三级勋章!”
小九双眼『迷』离,一阵口吃:“三级,那是多少级呀?”
“三级就是三级。”
布洛西离开一年之后,小九变疯。这是人所共知之事,它即发生于本市西南豆市口一带。
[批驳]
本文何其荒唐之至!如此写来岂不授人以柄,在改革开放年代让异邦误以为我方又将重蹈排外之覆辙?在其看来,走出国门的正常要求即与走狗无异,而敝帚自珍闭关锁国反倒视为正途,真是岂有此理!国势欲要强大,必然有软实力之强大。该文所谤之人,依我看不仅无过,而且有功,其功就在于能够不遗余力、不惜委屈自己糟践自己而求得自身价值的承认!这奖赏看起来给一人,实际上也属于大家,标志了软实力的增强。我们如果不能以创新的思维来对待这一切,所谓跳跃式发展就是一句空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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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功才是一切,这是现代竞争游戏中不容争执的一个规则。你可以鄙视其行为,但你不得不承认其成功。你如果被人说成酸葡萄心理,又该如何自辩呢?你如果能迈进布洛西的门,你大概早就进去了——人家不会这样说你吗?还有,一分辛劳一分收获,你怎么不在那里苦苦等上三天布洛西呢?因为你吃不来那苦!这就是问题的关键!你干的既是艺术,就要用尽一切艺术的方法求得成功,千万别立那个贞节牌坊,这样的牌坊依俺看早就妈的过时了。现在再也没人买那个牌坊的账,你若不信就去看看,那些个在牌坊边转悠的游客,他们哪个脸上不挂着嘲笑?
我们反对封建主义的现代版。要有海洋心理,而不要有盆地意识。与农耕时代相匹配的道德观,也就是饿死不食周粟那一套,鲁迅先生早就讽刺过了。还有什么“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什么“朝闻道,夕死可也”,都整个是一块毒『药』,它的毒『性』之大,怎么估计都不过分。五四过去了这么多年,有人怎么就是没有一点进步呢?我们的历史观以及我们的生活哲学,怎么硬是没有一丝儿改变呢?
要奋斗就会有牺牲,要成功就会有煎熬。我们相信无论是过去的二狗还是今天的小九,他们在争取域外承认、走出国门的道路上都历尽艰辛,而内心里的痛苦又有谁知?说到这里不由得产生一阵感动和敬佩,并在心里为其喊一句:走你的路,让别人说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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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的事我不清楚,小九我还是认识的。这个人对布洛西说他“反抗一切”,至少是不真实的。因为我在机关工作,算是知道一点实情:他为了得到某领导的赏识做了多少说不出口的事儿。他甚至为使自己老婆当上一个副科长而费尽心机——对此他又怎么解释呢?这样的“反抗”,可以休矣!这种小技,只能骗过布洛西这样的洋痞子而已。
另外,我也必须指出,堂堂男儿大可不必为了一点物利当起了跟屁虫!即便要当,也要好好思量一番才对——须知西洋人是食肉动物,他们的屁倒有可能更臭!经有关科学分析,食肉动物比起食草动物,排泄气体的甲烷及诸种硫化物含量增加许多倍!这要臭死人不偿命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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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史为鉴,可少走弯路。万万不可固步自封。试问:将黑暗时代之走狗行为,等同于全盛时期文化上的奋力开拓,这是什么道理?当年国难当头,我们才要全力御外;而今太平盛世,艺术繁荣,堂堂中华理当在世界文化之林占有一席之地,这种种努力又有什么难为情的呢?难道老死不相往来就好?难道掩耳盗铃就好?现在我想直言相告:既盗铃就不必掩耳!再说这铃本是咱们的,它失去了几千年,如今早该挂在咱脖子上了!让我们每个人都为中华的伟大复兴,尽上自己一份微薄的力量吧!道路是曲折的,然而前途是光明的,同胞们,努力奋斗——奋斗吧!
《黄先生》
一
我对一些老先生开始着『迷』了。有一天我对雨子提出:“有时间也介绍我认识一下黄先生吧。”雨子说:“找机会吧。他最近情绪不好。”
“怎么?”
“黄先生受了点牵连……他太爱书了,什么事情太过了就容易走到反面——他听说博物馆里有一个孤本,就让好朋友小济去搞。那孤本藏在一个铁盒子里,绝对不往外借的。结果小济试了试没成,前几天又去,就被逮住了。小济正被关在一个地方,很可能还要判刑……最麻烦的事儿是小济有可能把黄先生供出来,那样黄先生恐怕也要吃官司。”
“什么书这么宝贵?”
“我也不知道。问黄先生他不讲。现在还没人来找黄先生的麻烦,可能小济还没把他供出去。”他顿了顿,“也可能没问题,小济是特别忠于黄先生的,一般情况他不会那样——除非动刑……黄先生正在想办法。他也有办法,弄得好小济会放出来。待一段我们再去见黄先生吧。”
我只得同意。
仅仅是一个星期之后雨子就来电话了:“你不是要见黄先生吗?他那儿又要举办沙龙了。”他的声音喜滋滋的。
我不由得惊喜:“他也举办沙龙?黄先生?”
“当然。就是今天晚上,你如果有兴趣我们就一起去吧。”
“沙龙”作为一个舶来物,其魅力一时无可抵挡。在这座城市里,一些有身份的人时不时就要搞上一次,成为必不可少的一道时髦大菜——沙龙上请了谁、没有请谁,都成了圈子里谈论的事情……可是连黄先生这样的人也要亲自组织沙龙,这还是让我感到新奇。我马上说“一定去”,又问他是否可以带上梅子一起?因为我觉得这种事两人一起似乎更为得体。谁知雨子立刻说:
“还是算了吧,黄先生不太喜欢见女人。”
多么有趣啊,这些老派人物硬是『性』情迥异,有的极端喜欢和女人在一起,有的又排斥她们。我想大概偷书的小济放出来了,不然大热的天,黄先生哪有什么心思搞沙龙。我想这个黄先生可能是一个非常矜持的老人。不过这些老先生连同他们的怪癖都让人喜欢。自从认识了梁先生以后,我就知道这座拥挤的城市里仍然有着另一些角落。这也许是一座城市最后的魅力了。黄先生是一个大藏书家,他让我想到了自己手里的那份秘籍。就像一个暴发户要去见一位世代富翁一样,我心里有一种特异的兴奋。
晚上,由雨子一路指引,我们来到了一座老式楼房跟前。这座楼房已经很旧了,红砖墙发着铁锈『色』。它有那种红瓦大屋顶,在一条窄街上,阴阴的。我说:“黄先生住这儿?”雨子点头:“这种老式楼房的楼板都是浇铸的,门窗的木头也很厚、很讲究。这比七八十年代盖那批楼房不知要好多少。”
我们向上走去。从东边数第二单元,三楼左门,雨子敲起门来。门开了,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太太,穿戴齐整,头发梳得特别光滑,朝雨子点点头:“请吧。”
她把我们引到一个开阔的客厅里。一阵舒心的凉气,这里有制冷设备。我们置身的客厅至少有六十平方米,脚下踩的是厚厚的手工纯『毛』地毯,泛着一层油汪汪的蓝。四周是一溜儿肥胖的大沙发,中间是几个式样朴素的楸木茶几,上面有烟缸和果盘。我们两个来早了,这里还没有一个客人。客厅旁边的一扇黄『色』小门响了一下,走出一个人,竟然是滨。雨子转脸对我笑了一下。令我不解的是,雨子不让我带梅子,却把滨提前派来了……
“我先来帮着准备一下。黄先生正在里边看材料,他很快就出来。”滨解释说。
雨子让我吃水果。我发觉他们在这里很随便,俨然一副主人的样子。一会儿那个老『妇』人端来几杯浓浓的咖啡。她也是从那个黄『色』的小门进出的,再次出来后面跟了一位十七八岁的少年:脸『色』苍白,尖尖的下巴,眼神很是奇特。少年的头发庄重地向上梳理——这么小的年纪就留起了背头,让我忍不住地惊讶。老『妇』人笑『吟』『吟』地往前走,领着那个少年穿过了大半个客厅才站住。少年两手『插』在裤兜里。这时我才看清:他的神『色』之所以有点奇特,完全是因为过人的庄重,简直是一脸肃穆……正在我端量他的时候,雨子和滨都微笑着站起来。我以为他们在向那个『妇』人客气呢,这会儿才发现在向这个少年点头。随后雨子向我介绍——原来那位大名鼎鼎的“黄先生”不是别人,就是面前的这位少年!
我不知该怎样才好,因为完全没有准备,给弄得手足无措。黄先生的右手从裤兜里抽出来,从容而缓慢地握住了我的手。
我觉得这像一只女人的手:小小的,柔若无骨。
“黄先生……”我想说什么,他却摆摆手:“请坐。”
他仍然站着,脸上依旧是肃穆的神『色』,声音平直而且低沉:“早听雨子和滨介绍过你,很高兴认识你,欢迎参加我们的沙龙。”
说完他并不想啰嗦什么,转身穿过客厅向前走去了。客厅的小门没有关,我看见他的身影在走廊里拐了一下,消失在另一间屋里。一会儿传来拨电话的声音,接着是黄先生低沉的、平直的声音。我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就这样,好长时间我和雨子都被留在客厅里,只有老『妇』人和滨一会儿过来一次。老『妇』人拿来了酒杯,还有四五种饮料和葡萄酒。雨子和滨这时都不太讲话,老『妇』人更是缄口不语。客厅里的气氛有点沉闷。黄先生打完电话出来时,雨子好像不失时机地说了一句:
“宁先生很想看一下您的书房。”
黄先生略有不快地看一眼雨子,雨子不做声了。黄先生垂下眼睫,好像在看自己的一双脚。
这样停了一两分钟,他抬起头来:“那好吧,请,宁先生。”
他的左手仍然『插』在裤兜里,右手做出了礼让的姿势。
二
走出客厅,黄先生把我引到左边。绕过一道绿『色』的屏风,是一个小厅,里面摆了两张沙发。穿过小厅再往前,就是一个雕花的棕『色』木门,黄先生轻轻推了一下,门缩到墙内去了。他又伸手在墙上一按,亮起了浅绿『色』的灯光:原来这是两间相连的大书房,面积相加起来不小于七十多个平米,书架摆得比较密集:它们不是贴墙而放,而是每隔两米远就放上一排,清一『色』深黄,是柞木或楸木做成,闪闪发光。书架上的书大都是整齐的套书,一排又一排,有画册,有翻译作品,有外版书籍,还有很多线装书。
我心里有说不出的惊喜,不由得急急走到书架前。架上的书一尘不染,看得出这儿的主人多么珍爱它们。这些书由于特别整齐以至于豪华,就不难使人想到主人是很有钱的。同时我也明白,这些书很少被人翻过,因为它们差不多都是簇新的——一些精装套书真是诱人。黄先生陪伴在旁边,一声不吭。雨子给我作着介绍,说这是一套什么版本、那又是黄先生从何处搞来的,等等。
看了一圈之后,雨子突然小声说:“黄先生,你是不是打开一下那个柜子?”
黄先生又一次不快地斜了雨子一眼,但最后还是从腰带上刷拉刷拉拨了几下,取出一个金闪闪的小钥匙。我们走到了旁边——这间书房拐角的地方有一块浅绿『色』的木板,下方有个小孔,黄先生把钥匙『插』进去……绿板无声无息地缩到墙里去了。原来这是一个隐蔽起来的、打扮得特别讲究的壁橱,实际上也是一个内嵌式书架:不大,只有两层。不过搁板上衬了绿呢,上面摆放的是几个木头盒子、铁盒子,还有几套线装书。他打开了一个铁盒,里面除了书,就是一把竹签:要用竹签拨动盒里的残页。那是一些陈旧的纸张,其中有的已经烂掉了半截。另一个木头盒子里装了一些竹简,连接这些竹简的皮条有一部分断掉了……我的嘴巴张开了,一时惊讶得合不拢。“秘籍……”我在心里说道。
雨子在一边说:“可以了,可以了。”
黄先生应声而动,把它们麻利地放好,然后按了一下某个地方,壁橱门吱悠悠地合上了。
黄先生走在前边,伸出右手礼让。我只好恋恋不舍地出门。我们在书房看得太仓促了。这显然是一座书籍的宝藏,是我迄今为止见到的最了不起的私人藏书。我当然知道那个隐藏的壁橱意味着什么,毫不夸张地说,那里面的东西价值连城。
回到客厅时,这儿已经坐了四五个人,大家相互点头致意。我又回到原来的位子上。刚坐下又进来三个人:他们进门之后就把手按在胸口那儿,向大家深深地鞠了一躬。我觉得他们的举止有点怪异。接上是一个留了小胡子的人走进来,他急急地向客厅内扫了一眼,像一个人也没有看见似的,只转身问老『妇』人:“黄先生呢?”『妇』人说了句什么,他才怏怏地坐了。
大家小声说着什么。一会儿门又开了,一个长着大胡子、特别高大的黑脸膛跨进来,身边还有一个胖胖的小姑娘搀着他。她像吊在一棵粗壮的老榆树干上。我想这个黑脸家伙的体重至少有一百二十公斤吧?
黄先生进来了,大家都拍起了手。客厅里一阵喧闹。黄先生笑了。原来他笑起来这么顽皮。但也只是一笑,随即恢复了原来的肃穆。他坐在了最中间的一张大沙发上,跷起了二郎腿。
大家交头接耳,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尽量把声音放得很低。我小声问雨子:“沙龙什么时候开始呢?”“早就开始了,这不已经开始了嘛!”
我真的看不出来。滨在边上,她用力地看了我一眼。老『妇』人又一次把客厅的门打开,一个穿着旧军衣、脸庞有点浮肿的人走进来。他一进门就有几个人向其点头致意,而他视而不见,只面向黄先生走去,脚跟一磕打了个敬礼。黄先生把手举了举算是还礼。这人又走向雨子这边,同样打了个敬礼。雨子来不及还礼,就忙着在我和来人之间作着介绍。军人不讲话,双目炯炯盯住我打了个敬礼。我慌慌地鞠了个躬。滨笑了。
黄先生拍了一下手,大家的注意力都转向了他。他轻拍旁边的沙发,示意刚进来的那个军人坐在身边。军人坐在那儿,腰板挺得笔直。
“大家互相之间也不见得全认识吧?”我问雨子。
“以前的大部分熟悉,今天……”
黄先生一直笑眯眯的,他看着一个个站起来自报家门。轮到我这儿,我说:“我是来自东部的,从事……哦,算是‘果农’吧。”我面对他们一脸的『迷』惘,不知该怎样解释……我发现那个黑脸汉子和那个小姑娘缩在一块儿,一边瞟着我一边咕咕哝哝。黑脸汉子拍了一下腿:
“妙啊,这才真是……盖帽儿了!”
小姑娘笑起来,胸脯一耸一耸。
我发现有个青年在旁边一声不吭,阴着脸,颤着乌青的嘴唇。这时他的嘴巴颤得更加厉害,眼睛死死盯住我,让我吸了一口冷气。我在想:在哪里结下了这样一个年轻的仇人呢?正这样想着,他突然站起来,径直向我走来。我的心脏加快了跳动。他一直走到我的面前,仍然那么死死地看着我。
客厅里鸦雀无声。
我求救似的瞥了瞥雨子,在脑海里极力搜索,想着什么时候见过这个人?正这时候嘴唇乌青的年轻人忽然转身,面向着大家喊道:
“女士们、先生们,在这个重要的、不同寻常的时刻,我要郑重地宣布:昨天正在死亡!昨天已经死亡!”
他的话一开始让满室沉寂,接着是一阵热烈的掌声。
掌声刚停就有一个人在角落里举手——这时我才发现原来他没有坐在沙发上,而是蹁腿坐在地毯上。大家不吱声了。他身上穿的是一件中式布扣衣服,这会儿一边系着衣襟,一边趿拉着布鞋走过来,仰脸看着嘴唇乌青的年轻人,伸出手重重地握了一下。
他没有说一句话,一声不吭地回过头,回到原来的角落坐了。
那个小姑娘呆呆地望着他们,又看大家。她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这时旁边的黑脸汉子也许被这喘息刺激了,突然站起,一步蹿过来,扳住那个比他矮了整整一半的年轻人不停地拍打起来,“兄弟,兄弟……”
下边就是掌声、『插』话,还有断断续续的交谈……这期间有人从怀里掏出一张纸片,大声念了起来:“难道我们还需要什么?什么?我们要大声宣告……”他的话很快被一阵嘈杂淹没——原来老『妇』人开始为客人斟酒和饮料。一会儿她又端来盘子,用竹夹将一块块粗粗的糕点分给客人。大家站起来游动,相互碰杯,伴着一声声“认识您很高兴”之类的话。其实他们大半早就相熟了,但这句话还是要说的,因为这可能是沙龙的一个专用语或关键词吧。
当人们吃过喝过,分别回到自己的座位时,有人走到黄先生跟前小声说着什么。角落里的小姑娘大声说:“黄先生,该你了黄先生!”
黄先生站起,在客厅中央踱步。客厅里很静,但他还是将两手伸平了往下压着,示意大家安静。他咳了一声,清清嗓子,声音低低地说:
“一位大师教导:‘书籍是人类进步的阶梯。’——我的话完啦。”
大家立刻报以热烈的掌声。
三
所有的客人都走了。只有我和雨子夫『妇』留下来。滨和老『妇』人一起打扫着客厅,雨子和我退到一旁的小屋里。黄先生去他的小客厅打电话了。我问雨子:“这就是‘沙龙’吗?”“是啊。你可能第一次参加这样的活动吧。”雨子可能担心我有些扫兴,就解释说:“其实这不过是提供个场所而已,让大家交谈,相互认识并交流一下思想什么的。这在西方,在有些时期,甚至引领和影响到整个社会的精神『潮』流……”我说:“不过,我觉得今天这样的,恐怕很难引领。”“那是当然了,时代不同了嘛。”“我觉得什么时代,它都很难引领。”雨子不以为然,说:“那可不一定。十九世纪的贵『妇』人们……”我实在不想再纠缠这个话题了,但还是说:“可能关键是咱们还没有贵『妇』人。今晚上我打量了一下,发现她们没来这儿。看来这种事儿还是不能太急。”雨子极不赞同地看我一眼,但还没等他说什么,滨就进来了,放下两杯茶又出去了。我看了一眼离去的姣好背影,对刚才的话有些后悔了。
趁黄先生还没有回来,我急于把心里的一些谜团解开,就问:“他年纪轻轻的平时都干些什么?倒弄来这么多书,这得耗费多少……”
雨子摇摇头:“他仍然在一个厅里上班,不过办了病休。当然没什么病。前些年黄先生也是全城几大‘名少’之一了,不过走了正路。另一些纨绔子弟和他就完全不一样——吸毒,玩女人,走私,倒弄外币和邮票证券……什么都干,被老子宠坏了。黄先生也跟他们走了一段,后来厌倦了,深恶痛绝!他偏要和他们反着来,偏要玩高雅的!这一来他父亲就高兴了,老爷子一高兴,其他的都好说……”
“他今年到底多大了?”
“二十三了。”
这倒比看上去要大了一点。但仍然年轻得很。不管怎么说这样的年纪能够摈弃恶习和各种引诱,实在是难能可贵。我想这也该有雨子的功劳吧,对方会通过他结识许多文化人,特别是梁先生这样的遗老——传统文化具有难以低估的感染力。当我这样说时,雨子马上摆手说:“错了错了,他在认识我之前就已经这样了。要说影响,李大睿还差不多——那个人是全市第一号读书种子,如今发展成了一个大书商……”
“你说的是那个大富翁?”
“就是啊。那个人和黄先生是最好的朋友,他们好得简直不分彼此。”
我脱口而出:“那么说‘百足虫’——就是牟澜,他们也是朋友了?”
“这我不敢说,不过黄先生熟悉并有交往,这一点问题都没有;起码父辈之间是有交情的……这些人都连在了一块儿,他们怎样都好说的。”雨子说到这儿看看我,“你还是在想自己的杂志啊!”
我没有回答他的话。我当然在想杂志。我还想手中的秘籍,以及正在赏读的那个打印本——它如果是从李大睿手中流出来的,那么黄先生肯定会知道。
雨子看着面前轻掩的门,脸上流『露』出一丝笑意,看看我说:“人和人真是不一样啊,像黄先生吧,竟然不交女朋友。”
“那也不一定,那也需要提防着点儿——万一他又改了爱好呢?”
雨子一个劲儿摇头:“不不,不会的!你不知道,有一次滨瞎『操』心,她这人就是这样,给黄先生介绍了一个女朋友呢。人家黄先生连看都不看。滨说你不谈女朋友怎么可以?还是谈谈吧,这姑娘太漂亮了,一个舞蹈演员。人家黄先生摆摆手说:滨哪,谢谢你的好意了,不过这对我来说只有两句老话才能回答你——‘曾经沧海难为水’;‘『色』就是空’——听明白了吗?滨听是听明白了,可就是不懂,回家告诉了我。我想他大半是指有了高雅爱好之前的那些事吧。不过这一直让我心里硌着了一样,觉得蛮怪的。这样直到后来,他们原来那一拨当中的一个人告诉了我一件事,这才让我彻底明白过来!我吓了一跳,可又不得不信……”
雨子说到这里缄口不言。我再三催促,他就站起来看看门外,然后又把门关了,用极低的声音说:“我告诉你,你可千万不要说给别人。这事只有滨知道……”他几乎是贴在我的耳朵上说出了一个秘密——
原来黄先生在十八九岁的时候是一个无所不为的狂少,什么都干,最能铤而走险,在女人的事情上更是肆无忌惮。他甚至敢于染指一个势力巨大的“老大”的妻子。接下来的惩戒严厉而残酷:“老大”让人为黄先生施行了摘除手术,当然一切都是秘密进行的。
我差点喊出来:“这,这是真的?”
“十有八九是的……”
我不再说话。我相信,如此美丽的滨,在黄先生这里频繁进出,肯定需要雨子一百个放心才行。
“这两年,黄先生对足球有了兴趣,他的朋友中就有足球俱乐部经理。有时输赢几个球,他都要参与决定。反正他要『插』手这些事儿……”
我大『惑』不解:“这要在场上踢着看嘛!他『插』手有什么用?”
“我也不知道。只听他电话上吵这个。可能也涉及到策略问题吧。这个我一窍不通。”
正说着门开了,黄先生叼着一杆漂亮的烟嘴出现了。他摘下烟嘴:“对不起,多有不周。”
我说感谢,感谢今天的沙龙。我从黄先生高傲的目光中看出了一丝深藏的悲哀。一阵怜悯从心头飘过。我后来又说到了那个打印本,说到了李大睿,黄先生笑了:
“啊,这个手抄本由我打印数份,分发给沙龙里的人——那一次参加的人除了这些,还有机关人士……严厉批驳之后,再次打印出来——还要继续批驳!阁下以为如何呢?”
黄先生一动不动地盯住我,像是送来了一道重大的考题,静等一个测试答案。
我郑重地说道:“还要更严厉地、彻底地——予以批驳!”
黄先生释然了。他微笑着眯上眼睛,梳理了一下背头,深深地吸了一口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