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2 / 2)
我给安排到一个地方,就乒乒乓乓砸起来。砸钎子的深浅和角度都有具体要求,稍稍偏斜一点就是一个废孔。督工动不动就骂人,有时还伸脚在屁股上踹两下。
“你这个嫩『毛』,你的腚撅撅着,让叫驴干了似的。”
督工不止一次用这种侮辱『性』的话来骂我。一开始我真想挥起凿子照他的嘴巴来一下,敲掉他几颗牙。但我知道这种想法并不现实。
我投入的就是这样一种劳动,这必须忍受。我的愤怒毫无道理。
那个领工的人干一手好活。他的个子最高,所以他做活时腰弓得厉害。他几乎只用别人一半的时间就可以把一个孔打好。这个人长了两撇很黄的胡子,可能因为排行老五吧,人们都叫他“老五”。整个的过程中我丝毫不敢分神,因为怕不小心把手砸坏。结果我的锤子挥得既慢又没有分量,砸上去就是叮叮当当的。老五走过来说:“那还行?一听动静就知道你不肯卖力。”后来我才明白:真正有劲的锤子打下去不是“叮当”声,而是“砰砰”声。
“没劲,不知从哪来了一头瘦裆骡子。”
他指着我对大伙说。那些人哈哈笑。老五又说:“你这样的东西,给你个大闺女你也搂不住。”
各种各样的脏字被他串起,竟然说得那么流利自如。到后来他教给我握锤子钎子的方法。有一次我没有学会,他竟然拧着我的耳朵一拨,让我在当地打了个旋。我的脸涨得通红。那一刻我哗地一下把锤子和钎子扔在了地下。老五愣了,去看旁边的督工。督工不知转到哪里去了。老五像公鸡一样尖尖一哼:
“我日你妈的,犟驴,我日你妈……”
他骂一句就用拳头照着我左肩骨那儿捣一下。他的拳头可真厉害。我忍着,疼得蹲下来。他揪着耳朵把我提起,我终于忍不住了——看上去仍旧不动声『色』。我把两只手拧到了一块儿,看上去好像疼得不能忍受。他不知我是在憋着一股力气。趁他没有防备,我把两只拳头并起,“砰”地一下击在了他的鼻子那儿。他的鼻梁立刻给打变了颜『色』,昏黄的灯光下,我看到他的鼻子哗哗流血。我弄不准他的上唇是否给打裂了,反正他嗷嗷大叫,一边叫一边往上蹿着。接上他就从旁边抓起了一个铁钻子,直迎着我的小腹和脸胡『乱』捅过来。我躲闪着,眼看就要给『逼』得趴下。我知道这一下非完不可……正在这时那个督工赶来了,他把老五拉开。
老五站在那儿呼呼喘,拤着腰,揩着脸上的血说:“这个臭狗,想脱下裤子干我呢。”
一句话惹得旁边的人哈哈大笑。谁知这一笑老五自己也轻松好多。他『摸』了『摸』鼻子上的血,大概伤得并不像我想象的那么严重。他到一边去了。那个督工站在我的旁边,拤着腰。他手里握着一根皮带。我爬起来拍打着身上的土,然后捡起地上的钎子和锤子工作起来。
我不知这长长的十个小时是怎么熬下来的,反正是咬住了牙关才没有倒下。大概我吃的东西太少,肚子不停地叫唤,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往外走的时候,我觉得一个人在狠狠地掐我的肉。我好像对那种痛楚都有点疲沓了。当我觉得痛的时候,发觉身上的某一个地方已经被掐破了。
我转过脸去,才知道掐我的人正是老五。
老五咬着牙在我耳边说:“等着看吧,总有一天我要用粪叉把你下边的东西叉掉。”
说完,身子一侧就隐到后边去了。
我琢磨着这几句话。我在想:他为什么不说用刀子或者干脆用锤子和钢钎?粪叉?到哪里去找一柄粪叉来了结这件事呢?我想这个老五很有点幽默感。不过我也确实有点害怕了。
四
我知道任何事情在一开始是最难挨的。从山洞回到工棚,我躺下后几乎一动也不能动了。
第一天过去了,我没受一点伤。可接下去我每天都要磕磕碰碰。身上带点红伤不是最可怕的,我得承认自己还从来没有经受过这么沉重的劳动。我担心的是这样用不了多久,会给敲打零碎。好几个早晨,我听到催促上工的吆喝声,无论如何也不想起来了;无论是谁,哪怕他用脚踹我、踩我,我也不想再出工了。我知道只要人手不紧的时候就会留下来,因为这里按出工次数付钱。
可我不想放过自己,一点也不想。总是在最后一刻,我鼓鼓劲爬起来,戴上那个柳条帽……
这些夜晚太累了,我终于像别人一样打起呼噜。但这期间如果有人把我弄醒,再要入睡就很困难。只要我的精神还稍稍能够支撑,就仍然要失眠。我好像是自然而然地、被一只无形的手推到了这个山洞,抓起了锤子和钢钎不停地击打、击打。我睡不着时常常在想父亲。这样的夜晚哪,我总算知道了他当年在服什么苦役。怪不得他的目光那么沉重,原来里面掺进了石渣。他的一颗心也是石头雕成的。电火与炸『药』我分不清,父亲与石头我分不清。我今夜能记住的只是他的手,十根手指像十根钢钎。
我试着接受一个人难以接受的那一切。巨大的、突如其来的磨损和侮辱,还有死亡的威胁,汗水和鲜血,以及这一切背后那些让我费解的东西——它们全都如数加到了我的身上。
这样的夜晚我看着自己的一双手。那是黑暗里的手。我一次又一次把它缩回来,缩在胸口上。头发掺进了各种黏稠的肮脏的东西,洗也洗不掉。我把十根手指『插』进头发里,感知着这个岁月里的全部污秽和肮脏。
在沉沉的深夜,我一遍遍想梅子和孩子。我的妻子从来瞧不起唠唠叨叨的人,她自己最后却不由自主地跌入窠臼。只有当她安静下来注视我时,我才感到了颤栗的幸福。我在想:究竟是什么力量如此紧密地把我们这两个生命捏合在一起?我怎么也想不明白。我曾经扯着她的手到我生活过的这片大山里奔波——那是我刚刚结婚不久。我们一起来寻找一个故人,在当年摩擦过我的脚板和身躯的那些河流、沙子、石块和泥土上走着。我指给她看当年曾经睡过的那些破破『乱』『乱』的草窝。也就是那一次山区之行,这个在温暖的摇篮里长大的女人第一次住进帐篷,第一次知道什么才叫大山里的穷人。“穷人”是一个常常出现在嘴边和纸页上的字眼儿,可究竟有多少人知道什么才是“穷人”?
在这黑影里,我盯住看不透的夜『色』。
那一次我只想让妻子搞明白这两个字。在那儿,我们亲眼看到那些山民贫穷到只剩下了一条裤子,什么欲望都没有了。没有粮食,没有煮东西的草和任何燃料。男人没有女人,女人又不敢去找男人。双目失明的孤老太婆让一个无儿无女的看山老翁日夜搂抱,幸福得泪花闪闪。一辈子没有走出大山、把县城叫成北京、把水库叫成大海;一个辛苦一生的孤老汉为了能亲手抚『摸』一下女人的『乳』房而不惜以命相抵……这都是一些平平常常的故事。但就是这些故事让梅子懂得了什么才是“穷人”。
可是我的内心,曾经有过更为贫穷的时刻。它那儿空无一物。那是一种可怕的空『荡』『荡』的感觉,荒漠,赤贫,没有一滴水一粒粮。我为这种贫瘠而惶恐。一次又一次地求助于你,一个像姊妹一样亲昵的、突然走到身边的姑娘。我们在这个世界上相伴的同时,贫穷却紧紧跟随着我、追踪着我。这是一种往死里追『逼』的绝境。无助的孤旅——你近在咫尺,但只能无望地注视。
在这个荒山野泊里,梅子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的黑暗角落,我一次又一次小声呼唤着她。我很快就会回去。这不仅仅是一种对苦难、对艰辛生活毫无来由的寻觅,甚至也不是一种体验。我将无法对梅子解释这里的一切。我已经四十多岁了,再也不会玩『毛』孩子的那种把戏了。我只能说这是内心里的一种需要,需要急切地获得,就像一个因饥饿而绝望的人睁眼望着树上的一枚枣子。
眼下我就咬住了这颗冬野山地的活命之粮。尽管我牙齿脱落,每咬一下就钻心地疼痛,可我还是要把它吞咽下去。尽管它苦涩无比,我还是要用它果腹。
我在这个夜晚还想到了那棵大李子树、树下的茅屋;想到了外祖母像银『色』的李子花一样的头发;想到了她在树下用破了半边的木盆搓洗衣服……父亲归来的那一天,外祖母就在那儿洗啊洗啊。那天我首先看到的是小院里走进来一个黄瘦的男人,他的脸上是没法遮掩的失望和惶悚,还有厌恶。外祖母扔了洗衣盆。再晚一些母亲也得知了消息,她捂着肚子跑回来,像疼痛似的。她第一眼看到父亲的那种复杂表情让我再也没有忘记。
我今夜在回忆父亲那木木的神『色』,还有他瘦长的、打了细小皱褶的脚背……父亲的形象就这样永远地凝固了。这个夜晚我终于明白:从这座大山里走出的,也只能是那样的一个父亲。
五
一躺下就打起了呼噜,我终于不再羡慕别人的睡眠了。
这天半夜我正在酣睡,突然觉得身上一阵刺疼。好像被什么咬住了一样。我坐起来才发现,秫秸做成的隔壁上活动着一根细小的枝条,它一动一动往这边捅。我好不容易才明白这是隔壁的小怀搞的把戏。我轻声但是十分严厉地说:“停!”那边是压低了的笑声。一会儿终于没有动静了。
可是这一折腾我很难再入睡。在我频频翻身时,小怀趴在了隔壁上说:
“老哥,反正睡不着,咱就拉个小呱儿吧。”
小怀这样的女人并不坏,但长期的漂泊生活使她养成了随便的习『性』。我对她极其谨慎,虽然也有些感激。因为在这个苦地方幸亏她想方设法照顾我:短短的几天里她已经暗暗给我送来很多好吃的东西。大块的肉、鱼。有一天她甚至笑模笑样对我说:“你知道我为什么把你留下来吗?俺看着你是个正经人哩。”
我说:“你看错了,我是个土匪,我杀过人。”
谁知小怀一点也不害怕,笑笑说:“杀了人怕什么?只要别杀女人就行。”
这回轮到我吃惊了。不过我说:“我杀的就是一个女人。”
她瞥我一眼:“那也中。有些女人,哼,就得杀……”
真是拿她没办法。
一个中午我没有上工。她在窝棚里说起了老五,我就告诉了老五对我的威胁以及我们那场可怕的搏斗。小怀板着脸埋怨:“你不该跟他较劲儿。”
“为什么?”
小怀咂咂嘴:“老五这个人哪,脾气不好心眼不坏。有一回他还亲手救下了一个南方娃儿。”接着就告诉了事情的原委:“有一年上,从西边淘金的那伙人里来了一个姑娘,才十七八岁,南方人,小嘴噘噘着,模样怪俊,脑瓜也鼓鼓着。周子看好了,让她给他送饭,就像如今让加友送饭一样。小姑娘把饭盒往那儿一放,他就不让人家走了。小姑娘刚开始哭哭啼啼,再后来就高兴了。周子给她钱,反正他就是用钱打发人呗。这样日子久了,周子又让别人送饭了。他的那些哥们兄弟——就是那些督工的,一看就明白大掌柜使腻了,想把人弃了。他们好几次把她『逼』到一个石坑里,一块儿欺负人家。你想想,伤天害理哩!不过这种事儿在这里都见怪不怪了。还有一回,讲好了雇来一个大老婆在这儿洗衣服,就像我做的这种活儿。那个大老婆比我高出一大截,身子也比我粗。那大腚啊,像磨盘一样,走起路来一晃一晃。”小怀说着就晃给我看。我打断她的话:
“你刚才说老五救下那姑娘是谁?”
小怀拍拍脑瓜:“你看我这个脑子,到底没有书底子,说着说着就走题了。就是那个南方小丫头。她叫什么‘瓜妞’。瓜妞那些日子里天天哭,我亲眼见她从石坑出来都是爬。那一段她路都走不成了,那些畜牲还不让她歇息。有人说:‘瓜妞病了,瓜妞病了。’这孩子脸『色』蜡黄蜡黄,我做了疙瘩汤喂她,她哭着跟俺叫妈,往俺怀里扎。俺说:‘南方娃儿,北方人蛮气大哩。’瓜妞笑笑,小嘴菊花瓣一样甜。这孩儿嘴巧。原来她是被人贩子拐过来的,后来就转到了咱这个地方。我细心照料她,等她病一好,督工的又『逼』她往工地上送饭,你想想这还有个好?都知道她是大掌柜搂过的人,不少人想动手动脚。有一回她刚把饭筐放下,就有个不是人养的东西——听说是从东北跑过来的盲流,一把将她抱住。那时候来的都是生人,谁也不知谁的底细,也没人敢管。那个东北人刚刚做完事儿,又一个人扑上来。瓜妞哭,连腿也不敢蹬一下。要是我呀,我非把他们的身子咬下来不可。瓜妞闭着眼,眼看就快死了,没有一点活气儿了,那个家伙还不放过。就这时候老五在一边吃饼,一个饼快吃完时,终于来了火气。他一脚把那个家伙给踢翻了,那个家伙起来还想扑,老五又一脚踢在那个家伙正中。那个人昏死了两天两夜,爬起来就要找老五捅刀子。老五脱得只剩了一个短裤,后来把短裤也脱了,光着身子跟那个人打。”
我不明白。
小怀就说:“拼死打架的时候,你只要穿了衣服对手就能抓住。你要光着身子,不过伤伤皮肉,他扭不住你。”
我惊叹一声。
“女人都躲起来不敢看。俺不怕,俺就站在民工堆里一块儿看。俺眼瞅着老五把那个人的头发给揪得差不多了,接着那个家伙血淋淋地跑了。这一跑再也没有回来。记得老五最后指着那个人的鼻子嚷:‘你要再敢来山里,我就把你阉了。’”
我对老五有了好感。我问:“那个瓜妞为什么不跑呢?”
“咳,还不是为了钱!他们对这样的小姑娘就是变着法儿欺负。那些督工的故意不把工资给她,一压就是两个月。你想一想,这为了什么?就为了拴住她。后来不知怎么凑足了钱,瓜妞一扭身跑了,再也没见人影儿。”
钱竟然可以让人忍受这样的侮辱,这是钱的力量。
“老哥,我刚才讲到了哪一搭儿上?”
“你不是讲了大个子女人的事情吗?”
“是呀是呀,就是她了。当时讲好了让人家来做饭、买菜、洗衣服。来了以后,日子久了你猜咋哩?”
“咋哩?”
“做起买卖来了!”
我还是不明白。
“这个你还不懂?督工的给她找了个单间屋,结果就让她接起客来了!一天到晚接客,你想想开山的人挣点钱容易吗?都让她一千两千的给弄走了,真是个吸血鬼。结果出工的人做活也不来劲儿了,三天干不了一天的活。最后大掌柜火了,让督工的把她赶开。那个大老婆倒蛮气,说是‘买卖公平’。你看看这个世道什么人没有!最后几个督工的把她绑起,脱光了衣服在树杈子上挂了一夜。我心想:这一下她该求饶了吧?谁知道第二天天一亮,她挂在那儿,还跟从树下走过的人要东西吃呢。有人心软,就弄一块生地瓜放到她嘴边,她一口咬上去,咯吱咯吱吃了。看来是没法治她了。她嚼着地瓜说:‘俺从树上一下来,俺还是俺,你还是你,你又不能把我杀了!’她这话戗得大伙儿直瞪眼。谁知道就在那天夜里,她没好声地叫,一声连一声,就像山里的老狼中了枪子儿一样……”
小怀对我扮个吓人的鬼脸:“一开始谁也不明白,后来见大掌柜屋里亮着灯,都知道他半夜出来,不知用什么法儿把树上的母狼调弄了一下。结果她就喊:‘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快放俺走吧,放俺走吧……’督工连夜把她解下来,她就一溜烟跑得没了影儿,再也没有回来……”
小怀在我这儿磨磨蹭蹭,总是不愿离去。到后来她抹起了眼泪,一边抹一边说:“老哥呀,说起来不怕你笑话,俺吃百家饭、串百家门的时候,饥一顿饱一顿,累了就在地里一躺。那日子苦不?苦死哩苦死哩。可是那时候俺琢磨着也比现在强。那时候俺还有个贴心的伴,哪像现在这会儿,死猫烂狗的都想占俺便宜。俺可不是那号女人。俺想个贴心的伴儿。你知道,那个人啊就长得像你这么高的个儿,也长你这么一头好头发。不过他的鼻子没你高。你那天一来啊,我一眼看上去还以为是俺一路上贴心的伴儿跟来了。我心里那个高兴,两只巴掌都抖。抖啊抖啊,又怕你老哥看了笑话,就用这只手按住那只手,结果两手一块儿抖。我端量你半晌,你没见俺泪眼潸潸、扭过头咬住衣领打颤颤吗?俺那会儿就说:‘这个老哥啊,早晚俺这怀里要抱住你哩!’说是说做是做,俺是个女人家,不敢先吐口先伸手哩。你倒好,一点脸面也不给啊……”
在这一声声叙说里,我一点也不感到难堪,反而觉得她那么可亲可敬。我说:“小怀,我是个有家有口的人,我的家口在大山那边。你刚才说也在盼原来的伴儿不是?”
小怀抹抹眼:“理倒是这个理,不过俺夜夜想得慌哩!”
“谁不想得慌?要紧是挺住。要挺住哩!”
小怀咕哝:“规矩人,规矩人。”长长叹息一声,一下抓住了我的手。我挣脱,她就用力往怀里拉。她把我的左手使劲按在了她的胸口上。她是让我试试狂跳不止的心。我感到那心脏果然跳得厉害。我心里想:这是一个不错的好女人,能做喷香的饭菜,能把一个男人的屋子料理得干干净净,泼辣、野『性』、勤劳、心肠绵软。可是她完全误解了我,她对我什么也不了解。她把我看成一个人钻到山里卖命、抓一把就走的流浪人了。可惜我毕竟还不是那样的人。我与真正的流浪汉真的隔了一层——也许我们终究处在了两个世界……
她说:“你不要以为我是一个烂女人,你别看我年纪大了,廉耻倒也没老。不要说那些打洞子的人,就是那些督工的也怕我三分。我对你有一说一有二说二,除了周子,谁也别想碰我一下!”
我退开了一步:“你也是周子的人?”
小怀低低头:“你别嫌弃我,别看不起我,我是个实在人。我不告诉你你能知道吗?你想他是大掌柜呀。大掌柜要做的事儿你能躲得开?你就是不知道什么是大掌柜……”
小怀离开后,我一直琢磨她的话……走出屋子,看着在一片水蒸气后面跳动的山峦、各种各样的树木。碧绿的山谷在中午时分懒洋洋的,一片死寂;偶尔有一声鸟鸣显得那么孤单。那个瓜妞受尽欺辱后,带着好不容易挣来的一点钱,就顺着这道死寂的山谷逃去了……我听到了,看到了,我正在经历。可是我却必须忍受。面对这死寂的正午的山谷,迎着热辣辣的太阳,我真想做点什么。可惜这时我连一点力气都没有了。我身上如同披挂了千斤锁链。全身的肌肉和韧带都被一种强力给拉伤,需要我趴在地上好好缓气,慢慢让携带着新鲜氧气的血流去滋润,让它一点点恢复。我在海边经受的那些繁忙季节、沉重的劳动,比起眼下又算得了什么。那时常常累得连炕都爬不上去,窗外有人看了哧哧笑。可是在这儿,我从山洞里走出,一头栽到铺子上时就像一摊破棉絮。这时候有人过来喊我吃饭,摇晃我的肩膀,拉我,我一动不想动……
《石与血》
一
那些一有工夫就伏在地上喘息、一旦躺下爬都爬不起来的人,大半都是刚刚来包工队的新手。手持皮带的督工一般情况下并不催促这些人上工。可是当洞子里的活儿急了,督工就要连推带搡把所有人都赶到洞子里去。他们一吆喝,粗咧咧的嗓门一喊,躺在地上那些人的疲惫就跑光了一半,剩下的一半等着别人来赶跑。督工走过来,见人还趴在那儿,就狠狠一脚踢在屁股上。这时候趴着的人才会记起来,这辈子还从来没人这样对待过他。难以遏制的羞辱和愤怒刺激得人面红耳赤,他会觉得头发根部一阵阵发痒发热。他怒目圆睁,不由得握起了拳头。这样他身上就充满了力气,站起来,摇摇晃晃往前走……这时候的督工反而要笑嘻嘻地躲开,只在旁边骂着:“日你『奶』『奶』,想挣大钱还想装少爷,吃饱了狗蛋撑的……”
这儿的人总能骂出一些奇怪的脏话,让人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它到底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那样讲。这里的所有脏话都骂得耳熟,所以无论听起来怎么狠怎么粗,也都变得轻松平常了。这就『逼』着他们去寻找和开拓新的脏话。我注意到:只有大掌柜一个人很少说脏话,而且也很少发火。他那个样子让人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实际上会可怕到什么程度。那些刚刚来包工队里的人就常常被这样一副面孔所『迷』『惑』。
有一个人不知深浅,有一次为督工和工头吵起来,一直吵到大掌柜那儿。大掌柜摆摆手,旁边的人就把他放开。他一被松开就骂起了大掌柜。
大掌柜那会儿看着他只是笑,笑得很开心。笑了一会儿,把门关上了。
那个人刚二十多岁,长得身架很大,面『色』红润,很有力气。他大概打斗起来从没吃过亏,所以『性』子暴躁。
大掌柜关了门,那个人以为大掌柜胆怯了,指着他大骂,还说:“你们欺负人,敢骑在我头上撒『尿』!”
他想不到自己的话正好做了一个巧妙的提示。
就在他的话刚一落地,几个人一块儿拥上来,把他死死地按在地上。无论他怎样嚎叫,那些粗胳膊还是一齐伸出来,把他按个铁定。接上就有人解了裤子,迎着他的头和脸哗哗地撒起『尿』来。他在下边说:“妈呀,哎呀……”那个撒『尿』的人慢腾腾说:“说过的事咱就要办。男子汉说话不算数还行?你说了俺又不办,对得起你吗?”
那个年轻人全身都给撒上了『尿』。旁边的人一松手,他站起又跌倒在地上。奇怪的是他再次爬起来,一声也不吭了。
从那回以后他整天木着脸不说一句话,按时上工下工,成了一个最有力气的好劳力。
太阳好的时候,饭后那一段空闲时间,小怀就把她的孩子抱出来,在窝棚前边的工地上一边晒太阳一边喂『奶』。她那对很大的『乳』房袒『露』着,让孩子尽情吸吮。不少人站着观看,议论横生,小怀一点也不难为情。那两个『乳』房汁水旺盛,孩子吸一口它就汩汩冒出,溅在孩子的脸上。一旁有人叹息:“嗬!好家伙!”
一股浓浓的青草气息在空气中播撒。小怀的孩子发出了舒服的嗯嗯啊啊的声音,掺杂着咕嘟咕嘟吞咽『奶』水的响声。一些人看得失了兴趣,就走开了。
我蹲在窝棚门口,看见那个穿花衣服、留着黑黝黝辫子的加友沿着山谷下坡的一条小路走去了。她手里似乎还带着什么东西。没有一个人去注视她。她在那条小路上越走越远,后来弯过一个小山包就不见了。
小怀抱着孩子走过来,盯了我两眼说:“别招祸啊。”
我不明白,又抬起眼睛向那条小路望了几眼。小怀说:“看什么,去找她男人去了。”
“她有男人?”
小怀把溅到孩子腮上的『奶』水抹一下,抹到孩子嘴里,说:“死了。去年这时候塌了洞子,压在了里边。那一回压死了三个。”
我这才明白那个姑娘是到男友坟上去的。
“小两口还没成家哩,原先他们在一个富人家种地打工,后来听说山里挣大钱,就结上伴来了。入了大掌柜手下还有个好?大掌柜也巴不得那男的快死。真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我不明白加友为什么还不快点离开这儿。小怀好像猜透了我的心思:“一个男人都搭上了,抬腿一走也太便宜了那个人!”
我想小怀是指大掌柜。可是大掌柜已经把加友据为己有了。我觉得这才是真正的不幸。我为这一对不幸的人哀叹。小怀说:“你不明白老哥,她男人死了,周子给了她一万块钱。后来周子又把她的工钱加了一倍。她什么时候也没有便宜了周子。”
我说:“周子在榨干她最后的一滴血。她如果是个有心计的人,还是应该早早逃出这架大山。”
小怀摇摇头,“她和别人不一样。她是上了周子手的人。只要上了他的手,他不说‘撒手’,谁也别想逃。”
我说:“她刚刚从这条小路上走开,趁这会儿跑了谁又能把她怎么样?”
小怀抬头看看四周,压低了声音:“早有人盯上她了。前一年有个南边来的人想把周子手上的一个女人拐走,也是趁了中午——两个人先分开,一个向东一个向西,装着出来闲遛的样子。转过山包他们就会合到一块儿,顺着山路往前跑。谁知道刚跑开没有一里远就给逮住了,双双用绳子捆起来。两个人被打得皮开肉绽,周子反咬一口说那个男的偷了这里的东西。男的没好腔叫唤,问大掌柜偷了什么?大掌柜说:‘你什么都偷,还敢嘴硬!’那一回他生生给打断了一条腿。”
我仍不明白:“他们到底怎样给逮到的?”
“你看到山里一个个的包工队了吧?所有那些领头的都是拜把兄弟。他们要争斗起来人脑子打成狗脑子,好起来就像一个人似的。要对付跟他们捣蛋的民工就变成一个心眼了。他们对民工下手最狠。”
“我如果现在逃开,难道不行吗?”
“你逃开没人管;加友可不行,她是大掌柜上了手的人。”
“你呢?”
小怀抬起头望了望那个小石屋,“谁知道呢?俺也说不准。不过俺在哪儿都是苦做。俺要真跑倒也跑得开……”
这天夜里我做了个噩梦,发现自己在没命地奔跑,头发蓬『乱』,破衣烂衫。我在挣命之路上一会儿是自己,一会儿又和庄周一起。我在一条山路上奔跑,跑不稳,老要跌倒。小路在摇晃,原来整架大山都开始疯狂地舞动。山坡上的树木咔嚓嚓全部折断了……
二
我真不敢相信就是这片大山,当年曾活动着那支英武的队伍;更不敢相信这儿埋葬了父亲最好的年华。我静下来一个人时,真想听到父亲一下下的敲击之声……他生前对开凿大山的事情、对那支队伍的事情不发一言……人与人之间就是如此地隔膜。父亲可以对儿子守密,也可以对母亲隐瞒。还有夫妻之间、兄弟之间的藏匿。有些隐秘属于个人,有些隐秘却属于整个家族。在那个大李子树下的小茅屋里有一个话题是不允许提起的,就是父亲在山里的生活。我只知道他在南面的大山里不停地用锤子和钢钎击打——为什么要那样?他在山里的具体生活细节又是怎样?一切都不得而知。小时候,我隐约觉得那是家里最为奇特的一个故事,它由屈辱、罪孽、背叛、惩罚等等一切糅合而成,让我们既羞于提起又充满好奇。每一次提到父亲和大山,外祖母都要责备地看我一眼,妈妈也立刻沉下脸来。我知道触犯了禁忌。
这种小心惧怕的感觉差不多保留了一生。
就为了回避父亲和他的命运,我一个人离开了平原,离开了大李子树下的小茅屋。家里人给我在大山里找了个“养父”。他们是迫不得已,他们不愿把后一代的希望全部埋葬在这个平原上。我一直记得分手时妈妈的严厉叮嘱:
“记住,永远也不要跟人谈起你的父亲。”
我点点头。
“不要说你有这样一个父亲。”
我点点头。
我记住了有关父亲的隐秘。父亲的经历是隐秘;父亲的大山是隐秘;父亲的一切都是隐秘。我真想为这么多的隐秘而流泪。当一个人要拼死遮掩永远也没法遮掩的隐秘,那是何等悲苦。那种沉重本身就像一架大山。后来谈起父亲,我只说“养父”的名字,虽然自己与他从未谋面——我在见他的半路上跑掉了。这样直到结婚以后很久,直到面对着妻子清澈无欺的眼睛,我才感到了自责。我欺骗她也欺骗了自己;尤其不能容忍的是,我伤害了那样一位深山里的老人——他也许一直在盼望我的到来。一个人孤单一生,正等待一个天外飞来的儿子。他蹲在大山的旮旯里等我,等了一辈子。这位老人如今还活着吗?正是这个实际上对我并不存在的父亲改变了我的命运——因为无论是当时和以后,我的名字都不能与真正的父亲连在一起。我模模糊糊觉得大山里有一个老人,他沉默无语且从来没有笑容,这个人就是我的父亲。我站在大山下就是站在他的面前,他挡住了我继续深入的道路,使我既不能进入他的今天,又不能进入他的过去。他一生步履匆匆,行迹怪异,像是一个编出来的故事。他永远停留在传说中、回忆中,停留在矛盾和质疑之中。
这片大山仍旧像过去一样挺立着。当然,它被当代人戳上了几个窟窿。因为人们要挖掘、要窥视。我日夜不停地击打,也正是为了所有的隐秘而来……
据说领工的老五是一个说到做到的人,所以我一直担心他瞅机会下手。对于这个在大山里干了很久的老手,他对付我的机会和办法肯定是太多了。在洞子里,所有的分工都要老五负责。他让谁到哪里做什么,谁就得去。我渐渐明白自己得罪了一个多么可怕的角『色』。
好多日子过去了。我握锤拿钎的姿势总算像个样子了。我懂得了挥动锤子的那一瞬怎样去转动钢钎、怎样借用惯『性』发挥腕力。这一来会省下很多力气,手里的活儿也做得漂亮多了。我绷紧了嘴唇,没有向任何人请教。我发现这些与石头对命的人没有一个是好惹的,他们都生冷、执拗,不到万不得已就一声不吭。除了老五在洞子里吆吆喝喝,其他人都不怎么讲话。谁也难以得知这一伙人的心事,他们的想法和企图。这一切的特征和『性』格就像石头,石头最会忍耐和沉默。工地上有人韧带拉伤、肌肉撕裂,他们都能忍。
我觉得一切都开始了——老五瞪着牛眼发了疯地报复。哪里有了松动的石块,他就让我去清除。低垂的尖棱花岗岩下弓腰都难,老五硬把我指派到那里凿炮眼。我一声不吭,仰着爬到作业面。我躺在那儿挥动锤子,石渣溅在脸上,而且随时有可能让震落的石头戳下来——那时我的脸就会像斧子剁过一样裂开一道大口子。我差不多看到父亲在一旁指点,冥冥中的一只大手把我抬得有点高的腕子往下按了按,又不断地替我转动钎子。一块碗口大的石头落下,直迎着我的脑门落下——正这时我看见一只无形的冥界大手飞快地推了一下,结果石头就在耳旁坠下,发出“砰”的一声。这石头没有让我的脑瓜开花。
放过炮之后,炮烟还没散,老五就吆喝着推车。两个人一辆小铁车,三个人一辆地排车。我被老五指派与一个身架瘦小的南方人推一辆铁车。一开始南方人推车,我拉车。后来又是我推车,他拉车。车子摇摇晃晃,让我使出了全身的力气,因为我以前从没驾过这种独轮小车。小车上面堆的石块已经远远超出了正常负荷,但老五见到谁的车斗没有装尖,就吆喝一句:
“日你祖宗!”
吆喝声里要赶紧把大石块往车斗上搬。瘦小的南方人拖着车子,脱了上衣,『露』出了清晰的肋骨。我知道老五是故意把这个没有力气的角『色』分给我做搭档。我推着车子三扭两扭,后来车子猛地往地上一扎,我被车把挑了起来:原来前面有一块大石块落在了那儿,可能是突然从旁边滚来的,拉车人绕过去了,却把独轮车撞上了。车子往前一冲,所有的石头都甩出去,滚到车斗前边。我的身子随即弯倒在旁边,石块“轰”一下从车斗里冲出。因为那股惯『性』实在太大了,有几块甚至落在了拉车的南方人身上。他的脚跟一下迸出了鲜血。这一切都是在瞬间完成的。我还来不及多想,就听前边的人一连声吆喝:
“疼死了,疼死了……”
老五跑过去,一把将南方人抓到怀里。在他手里那个南方人就像一只鸡。他翻弄着看那个人的伤口。我也看见了:伤口像小孩嘴那么大,肉翻着,泛着沫的血往外涌。老五扒了扒,那个人就尖叫。老五说:
“不用喊,不要紧,瘸不了,老筋没断。”
老五把他扔到空车斗里,让人把他推出去。眼前只留下一堆石头一摊血。大伙各自忙自己的去了。老五不走,拤着腰看我。这个事故我摆脱不了干系,心里很为那个南方人难过。我只不吭声,却蹲在那儿攥紧了一块石头。我明白在提防什么。老五盯了一会儿,也许看到了我手里的石块,吐一口走开了。我觉得他正把一个可怕的惩罚藏起,不知什么时候会拿出来。那更可怕。
我很难过,因为那个南方人伤了,他真的不能出工了。不知谁给他包扎了一下,他就躺在窝棚里,一口一口抽烟喝水,好像并不痛苦。我去看他,说:“真对不住,你歇工的这些天就由我的工钱补上吧。”
南方人一直不看我。他喝了一口水,吸一口烟,淡淡地说一句:“日你祖宗。”
三
洞子越打越难了。终于出现了酥石带。每个人的脸『色』一天到晚沉着。酥石带意味着什么,谁都明白。
“妈的,玩上了!”老五挓着双手骂。我知道他的“玩上了”是指玩上了命。我想提出一个建议:在这里马上使用支护,因为这是必需的,哪怕最简单的支护也好。山里就有各种各样的树木。那些榆树、杨树都可以伐来做支护。而且我判断,这种酥石地段并不会多。但我只是这样想,没有提出来。我知道这个建议如果老五和我们大家一块儿坚持就不难做到:周子在很多事情上可能不理某一个人,但大家齐了心,他也没有办法。那些督工平常也是“带班的人”,他们“带班”却很少到工作面上去,总是待在安全地带抽烟。跑在前头咋咋呼呼的就只有老五了。我暗中琢磨过,这个老五恐怕要比我们多拿很多钱。领工资时都是一个一个进去,哪个人得了多少别人不会知道的。我曾经与小怀议论过,小怀说:“那些老工人拿钱最多,就是手脚不灵便的,也比一般新手拿得多。”
“为什么?”
“因为他们干的时间长了,总要给他们一点‘封口钱’。”
原来大掌柜害怕这些人把内部的事情到处讲,也怕他们在背后煽动。那个看起来黑乎乎甚至有几分羞涩的周子,是个极难对付的角『色』。我现在既没有办法,也没有想过怎样惩罚他。但我似乎在短短的一段时间内就把仇恨积累起来了。
我在琢磨自己的建议是否得当。我并不怕什么,但我好像听到了轰隆隆的冒顶声。真是玩上了,父亲他们当年也玩上了。谁给他们安一个“支护”?我不知道。只要来到这儿,只要把背囊撂下,就得打谱“玩上”。既然来了,要摆脱这个命运就是极其可笑的。我觉得身上那股书生味儿一下子变得刺鼻,我狠了狠心,像吐掉半截烟头一样把“支护”这个念头吐掉了。我未吭一声。
每天,我大睁着一双眼睛,看着脚下,看着不断从旁边滚落下来的石块,嘴唇绷得铁紧。老五做什么我做什么;老五抓车子我抓车子;老五去打孔,我就去打孔。炮响以后总有一些石头从旁边、从头顶凸出,有的摇摇欲坠,就是不落下来。老五总要拿一支长长的钢钎去捅。他像个老猴子一样灵巧,捅一下哗啦一声。酥石落得最多,有时候冒上半天,头顶竟然出现一个尖形的空洞。清除头顶酥石的工作也许没有任何人能够取代老五。他经验丰富,胆子也大。有时候他瞥一眼心里就有了数:该捅哪里、下手轻重,哪一些可以除掉、哪一些暂时可以不理,他简直从未错过。我知道这是个恶毒的好汉,而不是一个孬种。
在这个场合里,在“玩上”的年月里,只要不是孬种就得敬佩他,即便他是我的仇人。
我当时还担心老五让我去除那些多余的酥石,现在看这个担心是多余了。而且他并没有把这个凶险的工作交给任何人。他完全明白:只有他自己胜任。有一次他用钢钎一捅,要捅掉的那块石头没有掉,旁边却掉下一个:只有这一下他没有估计到,结果石头一下砸在他的小拇指上。真准,正好砸去了半个脚趾。血一下从帆布靴子的破洞里涌出。老五疼得大跳大叫,他一边跳一边叫骂,所有的脏字都汹涌而出。他并不骂谁,他是靠骂止痛:
“哎呀,我日一千遍他姥姥。哎呀呀——”
他这样喊着,高声叫骂,一跳很高。因为他两手在钢钎上用力,所以他跳起来很像往钢钎顶端爬去,像演杂技。有人想去搀扶,他把那个人的腮帮打了一拳。后来再没有一个人敢上前。我想这个老五大概会有好多天不再出工。我倒盼着这个家伙从视野里消失,因为我总觉得只要他在,一种厄运就会跟随而来……老五那一会儿不跳不叫了,蹲在那儿,从旁边找一些细细的土末一下捂在了半截小脚趾上,又从衣襟上撕一块破布缠裹起来。我想这一下非感染不可,等着看吧。如果换一个人我一定会阻止他的。他包上了,却不离去,拄着钢钎站在那儿,恶毒地盯视每一个做活的人。谁稍微闲一会儿他就骂一句。谁都能自觉地、准确地在他的骂声里飞快做活。汗水很快湿透了衣衫。监工的人在洞口一端喊老五,老五就走过去了。
隔了两天,当老五再次出现的时候,脚上仍然是他自己包裹的那块破布。可是他看上去若无其事,只是走路有点拐。这家伙真是一个“用特殊材料制成的人”。
第四天,第五天,他总是到工地来,而且总是拄着钢钎。看起来他的脚并没有发炎。这是一个奇迹。断去了半截脚趾,竟然抓一把土面糊上去,用又脏又臭的破布缠裹起来。不可思议。眼前的人简直是一个野兽。我仔细端量,发现他的样子也像野兽。那双眼原来那么细长,一直向额角延伸过去。这种奇怪的吊眼让我想起了一种凶恶的隼形目猛禽,就像大雕或兀鹫。
碰巧这些天一直没有需要处理的悬石,我不知道一旦出现,他会让谁来做这个工作。他这时已经完全像一个监工了,那双斜吊眼盯着每一个人。我发现他的鼻梁也有点像鹰。那不仅是一个鹰钩鼻,而且真正像鹰鼻那样有着一层闪亮的甲骨硬壳。当然这只是一种幻觉。那不过是一个黝黑苍老的鼻子。再看他的耳朵,就像鸡蛋那么小,而且隐在脏发之中。那耳朵不知怎么让人想起蝙蝠,想起某种翼手目动物。他的胳膊、手,拄着钢钎的模样,又有点像狒狒。总之这家伙越端量越像动物,而且丑陋。他对工友何等严厉。施工中只要有一点粗糙,不合规矩,他就要满口怒骂,丝毫不会放过。我常常想:这个人真正称得上一条走狗或是奴才吧;但同时觉得他那种执拗和专注又多少有点职业化的严格。他已经来这里很久了,听别人讲他以前也在干开山、砌渠一类活儿。总之他跟石头差不多打了一辈子交道,懂得石头的『性』格,也知道怎么对付石头。他干出了趣味。我还听人讲:这个人一辈子没有老婆,对男女之类的事情很感兴趣,却从不尝试。小怀悄悄说过:“这个人有那方面的『毛』病……”
到底是什么『毛』病她没有讲。后来说起他那粗野暴怒的喊叫,小怀才说:“他十几岁时给一个大户人家做事,可能是伤了大户人家的闺女或太太,大户人家就雇人整了他。他现在下边缺点东西。”
原来这是个令人同情的人。这个人眼下只是光棍一条,没有任何亲人。他的先人也早就去世了。使我不解的是:这样一个人拼上命挣钱到底为了什么?他平时挣那些钱又派了什么用场?他站在那儿拄着钢钎——一看到这副凶狠怪相,就让人仇恨和恐惧。这是一个让仇人感到手足无措的人。出了洞子,他是一个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人;可是在洞子里,他却高于一切。他可以轻而易举做成任何事情;可以不『露』痕迹地让一个人死掉。他几句话就能煽动起一伙人的仇恨,可以把这仇恨引导到任何一个人身上。他挥动锤子和钢钎的时候,简直是用一种本能来做活,而不需花费什么力气。
这个洞子里的人每天汇在一起,却有驱除不掉的陌生感。大家都互相警觉、猜疑,像搂紧自己的钱袋一样护住了自己的经历和来路。他们当中也有人主动攀谈,讲出一点什么,不过那是绝对不可信的。这些人来自四面八方,不仅口音相差很大,就是职业和脾气也相差很大。这里面肯定有扒手、罪犯,有杀人越货的家伙。他们在这里挣的是大把的血汗钱,那么就得好好地看护和隐藏,藏到别人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地方——这是小怀向我叮嘱的。在这里,她是惟一一个心胸敞亮的人。
她告诉我:有一年来了一个鼻子尖尖、短下巴的人,这个家伙在这里干了一个月,然后把窝棚里所有人的脾气、『毛』病,还有钱财,都『摸』得一清二楚。有一天早上,大伙起来一看,他的铺位那儿空了,可是破衣烂包还在,就没有在意。大家出工回来见那个铺子还是空着,这才起了疑心。接着有人嚷钱丢了,一个一个都嚷:盛钱的皮夹子没了。老五气得差一点昏过去。从那以后,所有新来的人他都要留意盯视,找个机会还要给他一点麻烦——直到把对方琢磨透了,这才松一口气。
我不知这时候在老五眼里自己是怎样一个人,他是否对我放松了一点?我感激小怀,觉得她对我太好了。我会在心里记住她的,只是无以报答。也许我在离开之前会把挣得的这点血汗钱分一些给她。
小怀永远是精神十足的样子。她不停地忙碌,像是整个工地上的一个管家婆。她支使那些比她年轻的女人做这做那,是服务工的小头目。这使我想到她可能也是一个被大掌柜特殊优惠的人。这个环境太可怕了,各种各样的怪人怪事,层层交错重叠,使人防不胜防。也许我对小怀的担心是多余的,可是她并没有让我产生过分相信的理由。有一次我在一旁看着她,端量她的神气,想从中发现点什么。小怀一抬眼看到了我的目光,脸立刻红了。她说:“老哥,你知道吗?俺什么也不缺,有了娃也有了钱。”
我点点头。我想说:你还有了大掌柜的器重。可是我没有说出这句话。她说:“俺现在就缺你这样一个好男人抱抱。”
她的语气极其自然质朴,一点也没有什么扭捏。倒是我的脸红了。我赶紧离开了她。
四
又有人受伤了。这次受伤的是一个生手。他被一堆碎石打倒了,头、脖子、背部,整个上半身都戳得满是血口。幸好那一刻他是伏在地上,要不他的脸就会像一个掰开的无花果;也亏了落下的石头都不大,他没有受什么致命伤。大家把他拉起来,他竟然还能自己往前挪动。他走到拄着钢钎的老五旁边,却被老五狠狠地骂了一通。
接下去的日子不断有人受伤。有人伤了手指,有人把鼻子砸破了,有的把膀子砸坏了,还有人失去了半个耳朵。受伤人的尖叫令人心颤。眼瞅着鲜血从割开的伤口冒出来,觉得我们像一群动物而不像人。我有一种预感,觉得自己作为异常残酷的旁观者的身份就要结束了。我会随时离开。
夜里我想了很多,怎么也睡不着,好像巨大的危险肯定留在了第二天似的。当然这毫无根据。是的,生活中有时候就是毫无根据,可是它会发生。比如说我钻进这架大山,真正的根据又是什么?我可以说来寻一个人,或者说要拨开一段历史烟云;不过稍稍推敲一下就会明白:它与我此行的深层动因相去甚远。其实是一种我自己也无法阻挡的力量在推拥我,是一根看不见的线拽住了我——它把我从平原拽到山区,又轻轻一扯,把我引入了一个不可思议的险境。只有在这长长的山洞里,我才感到自己暗暗吻合着先人的脚印。我没有说过相信宿命,但这次却感到了它的存在,『摸』到了它温热的肌肤。宿命是一种力量,是一种人人都想极力摆脱的力量:只要用上力量去摆脱,那么宿命也就『逼』近了。
我为什么要去忍受、为什么要走入厄运,是自己不能够解释的。我不是一个制造悲剧和寻找悲剧的人,我只是一个顺着时光的指引自觉走入悲剧的人。我不是一个愿意扮演那种角『色』的人,因为我本身就是那样一个角『色』。
天亮了。大家吃过饭,摇摇晃晃往黑漆漆的洞子走去。让我想不到的是老五已经提前来到了那里。而往常,所有上工的人都一起走、一起撤出洞子。今天他好像肩负了更为重要的使命,这么早就来到了酥石下,正拄着钢钎到处看。一个角落在流水。仅是十几小时的空隙,这里就流出了这么多水,冲刷出一些红『色』泥浆,所以水洼显得像一汪血似的。我甚至闻到了某种血腥气味。
这一天的工作别扭极了。不断有一些零星石头掉下来。开工一个多小时即有人受了轻伤。后来终于出现了悬石,它们像老人嘴里最后屹立的牙齿,钝钝的刃儿像斧子一样指向施工的人。我知道酥石中间的夹层是一些坚硬的花岗岩石板,它们如果出现在河谷里,那么就会在河水的冲刷下显出一道道石坎。而眼下没有被炸『药』除去的部分却悬在头顶上,望去简直像一道又一道死亡的闸门。
“把它们清了,把它们清了!”老五喊着。
这个家伙今天说话这么凶,嗓门含混不清。大概那个断了半截的小拇脚趾还在折腾他。在这喊声里,我不知为什么拾起竖在一旁的那个钢钎就走向前去。刚要挥动钢钎去捅头顶的石坎,只听老五暴怒地大喝一声:
“滚你妈个蛋!”
我打个愣怔。接着他又指着旁边那个大胡子说:
“你去弄。他懂个狗屁,他娘的蛋!”
大胡子不敢耽搁,从我手里怯生生地拿过钢钎。
我们大伙儿都退到一边去。
大胡子瞄着,下唇发抖,胡子上总有什么滴下来。他小心翼翼地往石坎上面戳。戳一下,哗啦一声掉下一点儿……就那么戳戳点点。
老五火了。他一拐一拐走过去,大骂起来。他嫌大胡子太小心了。他往手上吐了口唾沫对大伙说:
“狗蛋,都闪开!”
大伙继续后退,退,直退到一个角落里。就在这时候,在大家的一齐注视下,老五像举一杆矛枪一样,照准那些石坎猛地捅过去。“啪啪”两声,他一拐一拐往后退;又有东西掉下来,“呼通”一声,又一声,两块大石头落地了。老五歪着头瞄了瞄,又往前走。就在他刚刚迈过地上那一块大石头的时候,一阵沙土从头顶扬下来。老五喊了一声,我们大伙也喊了一声。我们都看到了:他的一只脚伤了,可是竟然能用钢钎拄地,利用它的反作用力猛地一下跳开老远——可惜他这一跳碰在旁边掉下来的另一块石头上,结果给绊倒了!还没等爬起来,只听得呼隆隆一声巨响,一阵沙石混起的巨流“呼”地一泻而下。
什么都不见了,什么都没有了,整整十几米长的洞子淤塞了。
所有的人都蒙了。完了,什么都没有了,结局就摆在眼前。
大概是我第一个呼喊起来。我发疯地去扒那些石块,只几下指甲就脱落了。鲜血流出来,我像不知道。那些领工的人在外面喊,接着响起了哨子声,下一班的人也拥进来。他们从洞子外面干,我们从洞子里面扒……只用了一个多钟头就把石块扒掉了。可怜的老五衣服全被石块戳破了,有的地方被砸出了骨头。他的头骨被砸碎了。奇怪的是惟有那只失去了半个小拇指头的脚还像原来一样,他亲手包上的那块破布还完好地缠在上面。钢钎倒在一旁,钢钎也被砸弯了。所有的人都坐在那儿,大家围拢着他。
大概以前类似的事情也发生过,所以大家既不惊慌,也没有过多的眼泪。干脆就没有人泣哭,都安安静静地守着。我忍着,后来终于忍不住。我一下扑在了他残破的躯体上……
老五被埋掉了。他由一些人抬着,顺着山谷下面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被抬走了。我知道他也要被埋在那个穿花衣服的姑娘死去的丈夫身边。
一切如旧,上工下工,领饭,带着一身疲倦伏在自己的窝棚里呼呼大睡……一眨眼就没了一个嗓门粗犷的石洞巨人,没有了他的身影,没有了他的凶暴。我差不多没有听到一个人去议论他。大家在洞子里做活,不吭一声,只有一片锤子声,车轮的吱扭声。我也不提那个名字,我甚至为那一天哭出的声音感到羞愧——一切都在指向一个方向,那就是遗忘。
遗忘本身是有意义的。有人曾经无数次地议论过遗忘的罪过、它所带来的苦难,可是就没有人去想一下,遗忘使我们免除了多少苦难。人们应该重新看待遗忘。既然苦难是不可避免的,那么我们为什么要谴责遗忘呢?
有一刻我的手竟然到背囊里寻找什么,是一支笔。我找到了,接着又找到一块包馒头用的黑纸片……我今夜第一次歌唱遗忘像看到生命中的第一缕阳光白了胡须,浑了眼睛打发了老伴的第二天『摸』起了烟斗,我要细心品尝……
可惜我还是不能遗忘。心里涩涩的,最后不得不把笔扔掉。我走到了窝棚外边,重新看那片绿『色』的山谷,看顺着斜坡弯弯曲曲的那条小路。我在想:那条小路上走过两个人,一老一少,他们都死在洞子里。那个年轻人离去了,留下他的未婚妻——那个两眼漆黑明亮却总是一声不吭的送饭姑娘。我还想到了父亲……每个人都游动在死亡的海洋里,厄运大张着它的网……
正站着,突然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回头一看,是一个督工。他鼻子奇怪地往上蹙着说:“大掌柜叫你去一趟!”
我有些慌,但很快平静下来。我走进小石屋。
大掌柜正在那儿喝着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我故作惊讶和轻松地问:“大掌柜这是在喝什么东西?黑咕咚咚的?”
周子笑了。他一笑一只眼睛就往旁斜着。这个家伙的眼睛原来多少有点『毛』病。笑过之后他突然站起,在屋内踱起了步子。他背着手。我想他这个动作大概是从电影上学来的。他正把自己看成一个了不起的人。他这样踱了几步,踱到我面前猛地停住,伸手指着我的鼻梁说:
“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我被他这一手给弄了个愣怔。我很快就笑了:
“大掌柜,俺外地人来这里挣个血汗钱不易哩!”
我模仿着小怀的口气说话。
他哼哼笑:“你到底是哪里人?”
我伸手指了指那架大山的西南方向:“十八里铺子。”说完这句话我心里也有点好笑,因为那是我顺口胡编的名字,编得迅速而准确。准确就是因为我知道“十八里铺”这样的村名在南南北北可算不止一处。他哼一声,抬起眼皮看看我:
“你原来在村里是做什么的?”
“没做什么,种种地,零零碎碎干点活计,糊口吃饭吧。”
周子在衣服的夹层『摸』索着,把一张黑乎乎的纸片掏出来,在桌子上一拍:“种地的能写出这东西吗?”
我一看吓了一跳,原来它就是我随手涂抹的东西。我的心“噗噗”跳了两下,接上说:“这不过是……”
周子哼哼着:“你敢玩我?”
我立刻说:“大掌柜,我不是玩你,我不过是玩玩这东西。早年我是个民办教师,那时候我见了这些长短句就要抄下。这是我抄来的呀!”
“那你为什么不做教师了?”
“俺不好意思说哩。”
这样慢吞吞回答,实际上是在心里编造理由。周子发出一声:“嗯?”
我终于编造出来了:“是这样,大掌柜。有一年上,那时俺更年轻哩,心里一热,和村头儿的闺女……就这么着,村头儿把俺赶出了学校。俺就『摸』起了锄头镢头……”
周子哈哈大笑,一边笑一边伸手捏弄我的肩膀:“不错,你小子有两下子呀。不错,你还算说了实话,你娘的狗蛋。在这里做活可不兴玩那一套。我这里有一把小刀,锋快锋快——知道什么意思吗?”
我摇摇头。
“我是说起了『性』的人,我们就给他划上一刀——阉了算完。”
“大掌柜,俺是冲着钱来的,钱才是好东西啊。俺那口子在山那边领着孩子送俺说:‘娃他爹,衣兜里装满票子就往回跑,切莫耽搁啊!’”
周子问:“装满没?”
“没。”
周子笑着:“那要看你的衣兜大小了。力气大,心眼儿活,就得多准备几个兜子。”
我连连点头:“我还有个大背囊,到时候也能用上。”
周子哈哈大笑了。他笑得真开心。他大概觉得我没有说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