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2 / 2)
吕素刚刚在后禅院和寺院弟子聊完,得知吴聆他们夜里冷,立刻抱了几条披风过来。余下的披风便铺在了地上,让几个小辈坐的暖和些。两个修为尚浅的弟子盘腿坐了上去,吕素看着那两个长白少年,也不知道是想起了谁,忽然就好半天没能转开视线。
那俩长白少年修士其实有些困了,却睁着眼睛强撑着,刚刚冻得不行,便一边互相挨着取暖一边不声不响地继续守灵,他们瞧着也就十五岁的模样,富贵人家出身,和吕仙朝一样的年纪。长白不比玄武,弟子十来岁便常常跟着师兄弟下山,什么苦都要吃得下去,吕仙朝才多大,前阵子跟着吴聆他们下山去宁城,遇上了蛇形修士也没退过一步,修为高低暂且不提,两个字,硬气。
道门除了顶部那一小搓修士以及玄武弟子,其余的修士其实并没有多少书中写的那么风光安逸,闯天下靠的就是硬气。
吕素问了那俩小修士一句,“还冷不冷?”
那俩少年忙摇摇头,其中一个对着吕素略羞涩地笑了下,然后继续守着灵,另一个似乎见过吕素,一双眼提溜着转。
吕素找了位置坐下了,陪着这群小辈在这寒意侵人的大殿里坐坐,她望向那铜钵上几缕将散未散的灵识。
其实吕素今日傍晚和那寺院僧人聊到这灵识的事,那老僧和她说了一句实话,这灵识怕是不可能聚起来,都这么些天了,都快散干净了。此时吕素望着那点灵识,想起那老僧的话,又望了眼这殿中不肯离开一步的众人,心中也是颇为感慨。
大约过了一刻钟左右,殿外又有脚步声响了起来,吕素回头看去。
是寺院的老住持,背着一只手佝偻着背走在黑灯瞎火的雪夜里,手里拎着只覆着蓝布的筐,他登上台阶进了屋,把那蓝布揭开,是一篮子的炭。他低声对着一旁的小沙弥道:“去把炉子升起来,暖一暖。”
那小沙弥很震惊,却听见那老住持道:“快去吧,别冻坏了。”
众人都很诧异,谢怀风尤甚,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那老住持。老住持挺和气,一顶的宽大毡帽垂下来遮住了两只耳朵,他没多说什么,把一篮子炭交给小沙弥,自己又对着那抹灵识又念了两句经文。
北地的僧人无论修为境界高低,念经都和低声唱歌似的。
住持道:“今夜天冷,升炉子暖暖,不过后半夜可不能继续待了,那天冷的,多少炭火都挡不住。”
北地佛宗的规矩和春南以及东临大不相同,在春南,佛祖面前的灯是决不能灭的,然而北地的佛宗却有冬日后半夜禁闭的规矩,各地风土人情如此。入乡随俗。
住持看着那灵识,又道:“在北地,香客来寺中替亲朋知交招魂,众人都围着炉子说些生平的乐事、快事,笑着笑着便把故人的魂招来了,生从极乐去,死往极乐去,诸位不如说些有意思的事给这位走了的仙客听听,兴许故事说的有意思,这魂又打个转回人间听两声笑,听个热闹。”
住持身子骨不好,扛不住冻,站了片刻,等炉子的火升起来便离开了。他走之后,陶泽坐在原地望着那跳跃的灵识,终于他扭过头对着孟长青道:“你讲个故事?”
孟长青被他点名,回头看了过去,半晌才道:“我?”
陶泽看着那灵识许久,低声道:“我这些日子一直在猜,清阳观到底是谁对我有所留念,”他说到这儿极轻地一顿,“若是没有猜错,她生前是很爱听故事的,她一辈子都留在清阳观,哪里都没去过,天南海北的故事她都想听,趁如今,给她多说两个吧。她爱听这些。”
“我……我差不多都在玄武修道,我没有什么故事,读书修道而已……”说着话孟长青下意识看向吴聆,吴聆走南闯北多年,见得东西自然比他多。
两个小沙弥一听见要说故事,耳朵都偷偷竖起来了,他们自出生起没有出过北地,常常听白商们说离此地万里之遥的春南和东临,听闻那里有黑白双『色』燕子,有蘸水桃花,还有旷达名僧和逍遥修士弹剑而歌,这些都是苦寒北地所没有的,对他们而言非常新奇。
一下子,所有人都正儿八经地围着那灵识,要说故事。
吴聆见孟长青看着自己,难得没能说出话来,他倒是见识多,可稍微紧张些便控制不住地结巴,要说故事实在是难为他了。他下意识看向谢怀风,在见识方面,谢怀风也是十岁跟着师兄下山游历,走遍名山大川,一身的故事。
谢怀风见吴聆望着自己,随手裹了下自己的狐裘,一副“我是个病患你们好意思?”
吕素见状笑道:“那我给说两个,我这些年跑商,倒是见了不少的世面。”她讲了两件事,挺有意思的,讲的是吴地人养小鬼,别说那俩小和尚了,连孟长青与陶泽都听得颇为认真,他们没去过吴地。
吕素说完后,看向那两个小和尚,她把话匣子一打开,众人后续的聊天忽然间顺畅了许多,谢怀风勉为其难地讲了两个蜀地的故事,讲着讲着自己先乐呵了,一下子没有停下来。孟长青讲得则大多是书上记载的玄武剑修事迹,道门剑仙飞渡大江,朝游北海暮苍梧,一剑抚平不平事,诸如此类,他说不清楚的,吴聆会帮他解释两句,吕素说的则是这些年她跑商所见的各地风俗人情,民生百态,她说的最温柔,仿佛在众人说的道门江湖中注入了人情味。
陶泽的话很少,他所有的故事那小姑娘已经全部听过了。
在不绝的声音中,在那抹跳动的灵识前,一副画卷徐徐展开。
他们在座的有出身蜀地高门世家的谢怀风,有春南长白宗大弟子吴聆,有在玄武潜心修道多年的孟长青,有吴地出身阅尽世事的吕素,所有人都在说平生所见所闻,一个又一个故事,仿佛要带着这小姑娘一夜之间看遍四海山川。
很奇怪的一件事,谢怀风竟是最是悠游自在的,他说全天下的事,什么都说,开口后就停不下来,他说那些殉道而死的道友,说奇峰俊岭,说无端怪事,说不平而鸣,在最激动处他却忽然停了下来。
“桑田改变依然在,永作人间出世人。”一个长白少年修士忽然单手紧紧握拳说了一句,他是无意中脱口而出的,一说完抬头看着谢怀风,一时怔住,谢怀风也望着他,谢怀风忽然笑出了声,那长白小师弟的脸刷一下红了,涨红的,满脸都是被人看穿了心中所想的窘迫与局促。
四千年前,真武大帝登临春南祁连山顶,眺望四海山川,亲笔写下这句诗。
桑田改变依然在,永作人间出世人。
振聋发聩。从此无数长白弟子前赴后继地沿着他走过的路负剑下山,斩妖除魔,万死以赴。
说话声依旧此起彼伏地响着,还是在这座略显破败的寺庙中,少年修士们继续围着火炉说他们没有说完的故事。
嘈杂间,依稀可见一幕场景,一群少年修士拉着个小姑娘的手,带她看山海,走大川,抱不平。
谁也没有注意到,那团灵识渐渐地不怎么跳跃了,很细微的一个变化。
观沧海一直坐在角落中望着他们一群人,按年纪算,在他的面前,这些人真的是小辈的小辈了,他听着他们讲故事,听他们吐『露』心中抱负,他的视线最终落在孟长青身上,孟长青坐在烧红了的炉子旁,大雪剑装在剑匣中立在一旁,少年人独有的那种锋利,像是刚刚出鞘的剑。孟长青在玄武山上时一向谨小慎微唯唯诺诺,他没有见过孟长青这么放松过,孟长青和吴聆说着话,说的是剑道、降魔、修行。
寥寥几句话中隐隐竟是透出少年独有的野心意味,观沧海没有说话,他只是看着孟长青,这样子的孟长青很少见,他没有见过。
也不知道是谁先提了一句当今道统之争。
那俩小和尚已经被这群人说的故事彻底的惊艳了,从前听白商说这些,往往都是一个地方,哪里有这种四海天下尽归眼底的感觉,一个小和尚听得略有些激动,他忍不住问道:“吴地,春南,东临,古蜀,在道门里面,这其中哪里的修士最厉害啊?”
吕素接话道:“自然是春南,春南长白宗,那是天下道宗的根脚,如今长白的两位真人,那都是声名显赫备受尊崇的老前辈。”她以为在座的众人都是长白宗弟子,这话说的直白而干脆。她对着那小和尚道:“如今天下道观,十之八九皆是长白所立,说长白是道宗之首,当之无愧。”
陶泽与孟长青闻声两双眼睛一齐看向吕素。
玄武位于东临极东之地,又是避世宗门,在世上的声名确实远不如长白,玄武道观弟子常常被认作长白弟子。在吕素,或者说在许多百姓的心中,长白才是天下道统。
吴聆道:“论道源,东临玄武不输长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