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2 / 2)
孟长青意识混沌一片,视线也十分模糊,只看得见『潮』湿的地上似乎洒着三个铜板。
就在此时,那白蟒慢慢地扭过头从窗户游了出去,一直远远地游到了破败的街巷深处,吕仙朝穿着身红衣裳坐在那里,今日没什么人管他,他便一直坐着。白蟒抬起头看了吕仙朝两眼。过了大约一刻钟左右,孟长青听见门外传来几声古怪声音,他撑着最后的力气看过去,看见那条蜀地白蟒慢慢地游了回来,一直到了他的面前,它嘴里似乎叼着什么什么东西,那白蟒停在了他面前,将那东西吐在了孟长青的手边。
孟长青看向地上的东西,微弱的月光下,《符契》两个字赫然猩红似血,一下子映入了他的眼帘。破烂的道书一旁随意洒落三枚绿铜板。那条白蟒就这么静静地注视着忍着痛楚的孟长青,“活下去。”
孟长青看了很久,好像是出现了幻觉,那血似的“符契”二字在他眼前晕散出猩红的火光,终于,他在白蟒的注视下慢慢地伸出手去。
在孟长青抓住那本书的那一刻,白蟒忽然又轻轻地吐了些火舌般的芯子。
在古蜀的神话传说中,蛇有两副面孔。古蜀的百姓将蛇当做是神灵在人间的化身,他们虔诚地供拜着这种山林中的野物,并相信他们能够预见将来的事情,带领他们趋避开所有的灾祸。而另一些人则认为蛇是魔物,是失格的神灵躲藏在了人间,若是听信他的话,便会被他诱入深渊『迷』沼之中,死无葬身之地。蜀地的百姓深深地敬畏着这种古老的生物,为它编造了无数光怪陆离的传说和故事,以至于今日都让人觉得这种生灵真是神秘恐怖。
在那间阴森昏暗如巢『穴』的破屋中,白蟒看着孟长青,仿佛是说一个预言似的,自言自语道:“你会杀了他,只有你能够杀了他。”
三娘次日推开门看见孟长青的时候,她有些愣住了。孟长青闭着眼坐在地上,他的脸『色』并不算好,但是比起昨日已经好了太多,她见到孟长青的时候,孟长青正在调息,睁开眼睛的时候,三娘清晰地看到他眼中有很淡的金『色』在流转,连带着全废的根骨都似乎在慢慢地恢复。三娘看着这一幕,震惊地久久都没能说出话来。下一刻,她抬头看向盘在房梁上的白蟒。
白蟒却似乎是极为虚弱,被玄武修士所伤的七寸流着血,它见三娘看着自己,缓缓地抽搐了下,越过窗户朝外游去。
三娘追了出去,一人一蛇在门外似乎说了会儿话,蛇留下三娘一个人怔在原地,它自己继续朝外游去,一直游到了太白城外。它一直游啊游,一直游到了一个义庄,义庄中躺着七八具乞丐的尸首,已经做了法事,魂魄也散干净了。它看了很久,偷偷地从窗户游进去,趁着赶尸的人尚未发觉,它从桌子底下冒出头来咬开白布仔细观察这七八具尸体,咬准了一具,慢慢地拖走了。
太白城中昏暗的洞『穴』,被巨蟒带回来的尸体躺在地上,巨蟒在尸体旁盘了起来,无数碧绿的魂魄浮游而出。
不知过了多久,那具死去已久的尸体轻轻抽搐了两下,忽然睁开了眼睛。那是一双瞎子的眼睛。
孟长青一直坐在屋子中,仿佛外界一切的动静都与之隔绝了,他脑海中似乎有画面交错着闪烁而过,一会儿是幼时在玄武学道的日子,一会儿是那一日被玄武弟子震碎的玄武玉牌,一会儿是放鹿天上的金黄银杏,一会儿是他浑身是血地半跪在荒山之中,他看见吕素穿着身红衣裳走过雪地进了佛寺,看见清阳观前小道姑拂着雪『色』的拂尘,看见洪海寺中那尊倒坐的巨大观音像。
一幕又一幕,划过他的脑海,他仿佛坐在了玄武后面的那片海中,看着无边无际的海中倒升起无数的星子,星子浮出了水面,一直往上游,最终如大河之水一样归入了天上的星河。
孟长青曾经见过一次这样的场景,那时候他抓着李道玄的手,小声问师父那些是什么。
李道玄告诉他,那是“先人的梦境”。玄武的先祖无一不是备受世人敬仰的宗师至圣,大道孤独,而所谓的道之巅峰,那是没有人到过的真正的无人之境。几千年来,玄武的先祖至圣就站在他们如今所站的地方,观沧海横流,看日升月落,斗转星移,他们在崖石上和衣而眠,梦中悟道,也会在梦中偶尔回忆起这漫长而蹉跎的一生,醒来后,梦境便如同星子一样沉入海中,无人可以得知,最终成就了今日这星辰倒升的壮观景象
何谓观沧海,东临沧海,是看道之孤独,也是看自己的孤独。
孟长青睁开眼的时候,眼中金『色』雾气重新凝聚,隐隐地又透出些诡异的猩红来。他坐在那里,耳力似乎恢复了,他能听见极远处洞『穴』中传来蛇行的声音,低头看去,『潮』湿的地上还洒落着那三枚古怪的绿『色』铜板。
夺舍成功化作人形的白蟒还不习惯双腿,于是蹒跚着爬出了洞『穴』,在太阳下眯了眯满是白翳的眼睛,他似乎并不为蛊『惑』孟长青入了邪道而感到不安或是愧疚,他能够预见这个年轻修士的将来,这个年轻的修士将会改变这世上很多很多的东西,这人不该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死在那间满是腐烂气息的屋子中,就像白蟒在卜算中所见的那一幕,这人出生那一日,他父亲给他取名孤,那并非是取遗孤之意,而是希望他明白:道者本孤,虽千万人,亦要往矣。
那个人人得而诛之最终也是葬身于大雪坪的邪修孟观之,一生心路历程再无人可知,过往事迹也早已散作了云烟,就连古蜀白蟒也再算不出半点多余的东西。
对于父亲这个令人陌生的角『色』而言,祁连山上那个双眼明烂如金的少年剑修,似乎是终于在这一刻才走过了二十多年的岁月,走到了自己的儿子的身旁望着他。
白蟒当然不会去和孟长青说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孟长青也永远不会知道自己的孤到底是哪个孤,他正坐在房间中看着手中的灼灼燃烧的金『色』魂符,不知为何,那些明亮至极的金光反倒将他的一张脸照的有些晦暗不明。
三娘她们也陆续地离开了太白鬼城,所有鬼都知道,这里很快便会有无数的修士涌入,鬼魂必须马上离开,实际上,他们并没有地方去,或许明日就会在哪个修士或是僧人手中魂飞魄散,亦或者是因为阴气耗尽而死在某个角落,他们自己也不知道明日到底会如何,但既然今日还活着,便不能够坐以待毙,他们还有未了的心愿。
这世上总有一个人在等着他们。
三娘拿出了那块长命锁,和孟长青说了一个故事。故事中,妻子深爱着丈夫,两人有一个天生便残废的儿子,妻子为儿子打了一块长命锁,希望他长命百岁,妻子不知道丈夫却已经爱上了别的女人,孩子四岁那年,妻子被丈夫伙同另外的女人割喉抛尸在深山沼泽中。魂魄尚未消散,她听见丈夫与那女人的对话。丈夫犹豫着问,孩子醒来要找母亲怎么办?女人嗤笑道,那就说她跟野男人私奔了,不要他个瘸子了!
因为那一句话,母亲的一口气始终不散,困在不见天日的沼泽深处数十年。
三娘捏着那枚长命锁道:“我再没有找到他们。”见孟长青望着自己,她低声道:“和你说这些,还是想为了当日之事多谢你,若非你赶回来,我们都会死在这城中。我能感觉到你和别的修士不一样,邪修也好,剑修也罢,恶鬼也好,好人也罢,这都是些不重要的事情。”
三娘想了一阵子,“那一日你对我说,修道之人,平世上不平之事,我莫名就一直想着,”她看向孟长青,“从没有人对我们说过这些。”
三娘笑着问道:“你说这话的时候是真心的吗?”她的眼神似乎有些异样。
孟长青低声道:“是。”
三娘看着他,忽然之间就没了声音,也不知道是在想什么,终于,她随意地抬手抹了把眼睛,举目看向远处,日光照在断壁残垣上。她低声笑道:“我听白瞎子说了,那本道典很是晦涩,你要全然看懂少说要四五个月,如今你伤未好全,根骨才恢复了一两分,如今对上道门中人怕是没胜算,我看你也还是找个地方先小心地躲一阵子。”
“我会暂时避开道门中人。”
三娘点了下头,这些事她不懂,没再继续说什么,她又转过头看了眼这太白城。孟长青看她有些不舍,道:“或许有一日你们还能够回来。”
三娘闻声看向孟长青,以为他是在安慰自己,也没当真。
化作人的白蟒一直在一旁听着这一人一鬼的对话,他手里一直抓着三枚铜钱,一旁站着吕仙朝,终于,他拉过吕仙朝,第一次用人的喉舌对孟长青说了阴冷至极的三个字。
“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