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短篇 龙味（2 / 2）
但园子是死的，龙是活的。”
赵馆长的话，我一开始不解其意，所以不以为然，尝我调出的这一滋味，有秦汉、唐宋元明清，七种变化，活灵活现，你凭什么说我这味道是“死”的。
直到一位华裔研究员尝了我研制出的滋味，给出的评价才让我如遭雷击，反应过来了。
他说：“你调的这味道很好，但我并没有尝出什么历史的滋味啊。”
怎么会？其他人明明尝明白了，引经据典、说的头头是道……
不对，那些人都是美食文化历史方面的专家，尝出我想要表达的想法，很正常。
但是普通人呢？外国人呢？
他们尝不出这道菜包含的历史底蕴，他们尝不出这历史传承之“龙”。
怎么办？我的研究进入了瓶颈。
更糟糕的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在我身边应验了。
06悲伤的滋味
赵馆长病重了，病的很重不知道能不能撑过这一回。
赵馆长对我有知遇之恩，在味觉博物院研究的这几年，他对我也多加关照，对我而言，他是亦师亦友亦父的存在。
我来到他的床前，握住他苍老又因病消瘦的手，一股酸涩感涌上我的眼眶。
那感觉顺流而下，我的鼻腔、我的上颚好像都要渗出泪水来了。
舌头在口腔里转了一圈，尝到的味道都是苦的。
“不必悲伤。”赵馆长轻轻握了握我的手，他的手已经没有力气了，我几乎感觉不到他的手劲。
“人总有一死，死前我想尝到龙味，你能实现我的这个愿望吗？”
赵馆长苍老的眼中蕴着泪，那泪水晶莹如透镜，透着这镜望着他的眼，我好像看到了一双婴儿的眼，那是世上最干净的目光。
那目光没有世间种种悲欢离合、痛苦不幸，只有最纯净的祈求，就像婴儿张开手向母亲要求拥抱和抚慰。
我忽然被莫大的悲伤淹没了，我能实现赵馆长的愿望吗？
我能在他死前实现“龙味”的研发吗？
不可能！不可能！之前的路错了，如今要重头再走！
我的心头突然涌上一种不可名状的情绪。
似恐似惊似畏惧。
茫然、彷徨、不知所措。
我忽然想甩开赵馆长的手逃出去，逃出研究所，逃出博物馆，逃出这个世界，似乎如此我就能逃出这份不可名状的情绪。
但我逃不掉啊。
悲伤的潮水把我席卷入海。
暗流涌动把我送进海底，在漆黑的海底，我终于看清那份我想逃离却逃不掉的感情。
赵馆长大概没有机会在死前品尝到龙味了。
那我呢？
我能在死前实现自己的梦吗？
这才是让我最不寒而栗的。
07蜃楼的滋味
研究龙味的工作陷入停滞，短时间内，我想不到什么好的点子。
赵馆长马上就要做手术了，据说成功的几率只有一半的一半。
哪怕成功了，他也大概率无法再继续工作了。
在手术前，我想圆他的梦，哪怕这梦是假的，我也不想他死不瞑目。
所以我找了一个演员，我对演员说：“我会给你一颗糖，你把它吃下，就当你品尝到了龙。
你可以手舞足蹈，你可以口谈梦幻。
我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你要演的真，至少是能让一位老人相信的真！”
演员拍了拍胸膛道：“这没啥问题，就算让我扮演老人家没见面的私生子，我也能表演的让他相信！”
我和他排练了一下，他的演技确实不错，至少我没看出破绽。
于是我带他来到了老人面前。
我满面堆笑的对老人说：“馆长！我研究出龙味了！
不过这个味道太刺激了，您现在的身体恐怕承受不了。
但我想你一定也很想见见这个成果吧！
所以我今天带来一颗，找了个志愿者，让他吃给你看！”
演员先生露出恰当好处的紧张和不安感。
我把糖给他递过去，他拿着糖，露出了犹豫的表情，然后一咬牙将之吞下。
好像这个糖道具不是他自己准备的，而是从路边捡来的不明物体。
接着他的脸变得精彩，喜怒哀乐悲恐惊各种表情在他的脸上争相绽放，好像他在变脸一般。
然后他张开嘴巴，舌头轻轻颤动，好像在弹奏酸甜苦辣咸五种旋律。
我暗自啧了一声，这个动作之前排练时没有啊，他竟然来了段即兴表演！
希望馆长别看出破绽来。
“好吃、太好吃了！好像有头龙在我的嘴里腾云驾雾、行云布雨……”演员流出泪来，感慨道。
“我还好像看见了我国古代饮食文化变迁，从粗糙到讲究的精致、从帝皇才能品味的贡品珍奇，再到千家万户的缕缕青烟。
比如鲍鱼，我就尝到了极致奢华全鲍宴极致的鲜味，也有鲍鱼大面积养殖之后，落入千家万户，放点酱油便是一道菜的家常味。
Z国的历史在我口中化作一条龙在起舞弄雾、每一缕雾都是一种奇妙滋味……”
演员哥讲的头头是道，连我都差点信了，更何况是因为生病神志有些不太清楚的老馆长了。
老馆长试图坐起身来，激动的道：“快让我尝尝这龙味儿！！！”
我连忙扶他靠在枕头上，然后道：“上次您不是说我那龙味虽然好，但只是园林的一步一景不是真正活灵活现的龙吗？
这次我就加了些手段，增加味道的鲜明和刺激感，您现在身体太虚弱了，可承受不起这种刺激……”
看到老馆长的眼神我就知道这话劝不住他，那是一种朝闻道，夕死可矣的眼神。
哪怕吃下这“龙味”他当场就会死，他也甘愿！
于是我变化了下思路后，对他说：“这龙味机缘巧合我就做了两颗，一颗你刚刚也看到了做试验给这位先生吃了。
另外一颗拿去做研究了，如果没有它，想要再还原这个味道就又要重头开始了……
不过馆长你要的话，我肯定给你！”
听到这里，馆长先露出了犹豫的神色，很快那神色如雾散去，在雾后天晴的阳光下，这老人露出的坚毅表情熠熠生辉。
“不用管我，研究最重要！我可不能因为自己的私欲耽误了龙味的研发。”馆长正色道。
见他这么说，我便放心了，我点头称是，然后笑着对他说：“馆长高义！”
然后我表情认真的继续道：“馆长一定要保重身体，好好养病，等你康复，我再请你吃我研发成功的龙味，正正宗宗的华夏滋味。”
或许这份心理安慰起了效果，馆长手术很顺利，他还没有完全康复便找我要“龙味”。
我一拖再拖，直到拖不了，才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上午，带他来到疗养院的植物园，把我现阶段的成果给了他。
他激动的把它放入口中，品味其滋味。
“海鲜的鲜味在我舌头上如波涛般起伏，我好像看到一条龙在其上戏水，很快它又淡入云雾和波涛中消失不见了。
这份滋味的变化就像旋律，你把音乐的节奏融入到味道中了？不错。”
啧，赵馆长又是一品，舌头上的丹丸转了一圈换作新滋味。
先是类似红姜的味道，如一场新雨洗去尘雾让接下来的味道浮现出来。
赵馆长笑了笑道：“是抹茶的味道细腻苦涩、清香带着些泡沫就像……”
“就像白云化作的苍狗在山间嬉戏。”我回应道，然后播放音乐、放置熏香。
它们能刺激脑域让人产生通感，五官五感的界限开始混淆好似化作一团雾。
在加上我的暗示，赵馆长好像真的看到了一条白云所化的苍狗。
那么龙在哪？当赵馆长起了这个念想，答案便来到他的面前，准确说是在他口中绽放，清香直抵鼻尖。
音乐也在此抵达高潮，如此排场、如此预告，接下来会出现的是什么？
其实已经不言而喻，赵馆长口中的味道突然消失，寂静之后，是一股冷冽的感觉，像是山泉又像是某物吐出的寒气。
尖锐的苦涩和一股药材的辛香在舌苔上刮过，就像爪子摩擦山壁发出刺耳的声音。
接着龙出现了，龙的味道是什么？这次我的表达是——变化，是茶。
炒青后的茶发出氤氲的花香，那是龙的神韵。
我去除了带有青苦味的“青叶醇”，增加了高沸点的芳香物质，花果香的“芳樟醇”，焦糖韵味的“乙基麦芽酚”，以此作龙身。
这些芳香物质彼此交融、变化，作龙的腾云驾雾之形。
接下来便是龙的五爪一尾。
先是滋味纯正的绿茶，接着便是滋味清爽、如银似雪的白茶。
然后温度过高也不会太苦，中正平和的黄茶。
绿茶龙爪一抖又生出一只馥郁芬芳、乌黑油润的红茶龙爪。
最后一只是醇和、微涩，使喉头甘润的黑茶龙爪。
五爪尽显，露出一条乌龙尾，醇香淡雅带着清甜的回甘轻轻拍在舌苔之上作最后的味韵。
这便是我在赵馆长康复过程中，结合我几年研究的大成之作，虽然没有达到我的预期，依旧有遗憾，但也算可以拿的出手的作品了。
良久，音乐和熏香停了，赵馆长口中的丹丸也不再有味道，他缓缓睁开眼，我看到了一丝欣慰，以及，依旧存在的遗憾。
“很好的设计。”他赞叹道，然后向我提出一个问题：“你怎么把握好时机的，当我口中滋味变化到最美妙的时候，你播放的音乐乃至熏香的香气也在那一刻达到了最佳，我感觉那或许不是巧合。”
我点了点头道：“是的，那不是巧合，您口中的丹丸加入了些纳米机器人，它们演绎不同味道的时机是恒定，一万人品尝这丹丸，他们口中的味道也都将是一模一样的完美！
我管这个叫万众一心系统。
随便说一下那个纳米机器人是可以自动分解的，不会对您的身体造成任何负担。”
“好，很好。”赵馆长拍了拍手，然后问道：“你觉得你这个龙味该在什么场景下品味，效果最好。”
我笑呵呵的回应道：“当然应该是在音乐厅，首先会给每位来宾分发一份菜单，菜单上会初步介绍龙味的变化，给他们的心理设下暗示，为之后的品味做铺垫。
接着他们拿出装在精美盒子里的龙味丹丸放入口中，在音乐和香气的辅助下，他们便会有绝佳的感受！”
赵馆长点了点头，表情微微一肃道：“这样一次体验需要花费多少，你算过吗？纳米机器人、特质的音响和熏香，因为材料的原因，成本很难降低，你的这个龙味最终只能成为极少部分人的享乐。
它不亲民啊，孩子。”
我老脸一红，又羞又恼念叨着什么先享受带动后享受，先普及开来，成本问题总有办法解决的。
“希望如此。”赵馆长叹了口气道：“希望如此。”
顿了顿之后，赵馆长又说道：“你的这个龙味又让外国友人品尝过吗？对Z国文化不太了解，不怎么喝茶的人，你的这个龙味其实并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个效果。
虽然你制作的这份龙味很精妙，但却没有当初你来到味觉博物馆参加面试时制作的那份梦的滋味有灵性。
就像积木终究不是家，就像龙没有点睛终究没有那种跃然纸上的感觉。”
赵馆长深深的叹了口气，缩了缩身子把自己埋入轮椅之中道：“你先回去吧，我想一个人待一会，静一静。”
我有些难过的看着赵馆长，他人虽然活着，但心却好似已经死了，眼神空洞，没有对未来的期盼，他或许觉得有生之年，他没有机会能品尝到真正能让他满意的滋味吧。
那么我呢？我又有机会吗？明明天气暖和，我却紧了紧衣服，好想缩成一团，不去想这些。
08终曲世界的滋味
我制作了龙味卖出了高价，成为上流人士们争先享受的潮流，好像不品一品龙味，跟不上这个时代。
但如果真是这样。
那么大多数人其实早已被这个时代甩开了，成为随风飘荡，不足轻重的尘埃。
赵馆长说的对，我这个龙味不亲民，成本一直降不下去，甚至为了最佳体验，不少地方增加了额外服务，甚至有的额外服务其实并不能增加风味，只是为了给面子贴金更好看而已。
我一直在挣扎就像鲤鱼。
安逸的湖水让我眷念，或许我不该去寻那飘渺的龙门。
但又一天我从梦中惊醒，我忽然发现我自己终究不想停步不前。
于是我去旅行，先去远的地方，再去近的地方，我不去人山人海的风景名胜，更喜欢偏远小镇的风土人情，那渐渐消散的生活滋味。
我喜欢去图书馆看县志，不需要唐宋元明清的宏大叙事，仅仅只是一个县城的悲欢离合、兴盛衰败便已经足够一个人品读一生。
我坐着车在黄土飞扬中前往不知名的地方，然后一步步丈量脚下的土地。
城市的脉搏离我远去，我胸膛中的心跳却越发清晰。
最后我回到了味觉博物馆，这一趟旅行我感慨良多，但我却没有立刻动手去做什么。
我选择整整休息了一天，这一天我把我身边所有的电子产品都关了。
只留下我和我手边的生活。
吃饭、散步、洗澡、睡觉。
第二天醒来，我找到了此生的答案，那时候天还没有亮，周围漆黑一片，我脑袋里脉动着灵感，它似乎转瞬即逝，我激灵一下，连忙唤起语音助手，让它给我录音，免得错失良机。
我再次来到了老人身前，他坐在椅子上，望着窗外的树上的叶子，他在数叶子吗？又或者他只是在消磨自己仅剩不多的生命。
人们往往觉得自己老了、退休以后能得到真正的自由，但身体衰弱不便行，头脑颓唐忘性大，那时候我们又能做什么？
其实我们从来也没有拥有过未来，我们手握着的唯有当下。
我拿出“龙味”递给老人道：“这是我最新的作品，它可以量产，可以造福人类。”
刚说完我就感觉羞的慌，自己是不是太自大了，老人闻言却笑了，“那肯定得尝尝。”
龙是什么？它的滋味又如何？
或许它是我们每个人的精神，所以有个成语叫做龙马精神，它是我们的传承，它们是我们的图腾，它是我们的血脉。
如今，它是我的答案。
“我看到了我自己！”老人惊呼道。
他看到了自己一生，他为之感动的事物，他为之欣喜的事物，他为之悲伤的事物，记忆如潮水席卷而来。
他回忆起自己的一生，他回忆起自己在这片土地上经历的一切。
他所被赋予的，他所给予，他在这片土地所经历的一切，他埋下的所有因，他结下的所有果，他曾经离家远游过，但他的根永远在这里。
“我想起妈妈给我包的那顿饺子，我想起下乡考察风土人情，老农递给我的那份青稞面……
这究竟是？”
“记忆，唤起对土地的记忆，对文明的记忆，这便是我对龙味这一题目的回答。”我顿了顿后继续道：“我做了特殊标记，任何人品尝龙味便会想起和Z国有关的一切。
如果他没有来过Z国，没有品尝到Z国特殊美食，也没关系，龙味会在他的记忆深处埋下锚点，当他以后接触到有关Z国，有关Z国美食的事物的话，那锚点便会拔起，让他的心扬帆起航。
让他本能对Z国的一切产生亲切感。
这味道甚至会引导他主动去学习我们的文化。
对于Z国人来说这是能带他们前往最深记忆、最怀念地方的船。
对于外国人来说，这却是一种吸引他们前来的灯塔。
龙是我们的精神寄托，也可以是太阳，光辉万丈，让所有人本能朝向它，做一棵向阳的花木。”
赵馆长很高兴，对我说我找到了答案。
“龙或许就是梦啊，我们把我们的梦，我们的思想分享给其他人，便是一种传承，我们共享一个梦，便是龙的传承，它长出了新的尾巴，但依旧是一体的，这便是龙的滋味，越分享反而越变越强！”
0？？？？番外
赵馆长对我说，他会把我的成就告诉军方，说不定我能获得功勋呢。
那时我还没能理解他的意思。
直到我走到外面透气时，望向远处绵延无尽的山林，一个疑问忽然从我心底浮现而出。
味觉博物馆虽然是世界上第一大的博物馆，是我国的骄傲，但为什么会有军方入驻？
只是研究一种味道，不至于如此兴师动众吧……
忽然我想起一件事，这个世界已经好久没有战争了，因为核武器的存在。
核武器的威力其实没有人们想象中的那么大，人类终究只是地表上的蚂蚁，毁灭不了地球，但我们可以毁灭我们自己。
如果发生核战争，便会造成大量的污染，即使一方胜利，面对焦土也没有任何利用价值。
斗争转移到了纸面之下，暗流汹涌中。
要想移动棋子先要戴上白手套。
要想掠夺资源，可以用成品换原材料。
龙味如果销往海外，无疑能带回大量资金，帮助我们建设自身，而且还能潜移默化的影响他人的思维倾向，让他们优先选择我们的产品和我们合作。
文化入侵，在这个动武性价比较低的时代，或许“龙味”便是最佳的武器。
我觉得有些冷了，望着远处绵延无尽的山林，忽然又释然了，管他呢，后人自有后人自己操心，我只需要享受好当下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