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章(1 / 2)
春瑛带着还算愉快的心情,提着扫帚大大方方地往花园的方向走,根本没留意到身后一干小丫头们的同情目光——她们认为她定是因为某些缘故惹恼了三少爷,才会被罚去干这么个苦差事的。
春瑛走近竹梦山居,隔了还有几十米远,便看到三清坐在竹林中石块上,一下一下地削着一根三尺来长的木棍,不知道是用来做什么的。她现在已经不怕他了,朝他招招手:“三清,好久不见啦!”三清抬头咧了咧嘴,伸手指了指屋子方向,便又低下头继续削。春瑛也不在意,笑着往屋内走去。
周念正倚在书架边翻书,听到脚步声,回头一看,便微微一笑:“来了?我原本还以为攸哥儿会再晾你几日。”
春瑛惊讶地张大了嘴,控诉地大叫:“念少爷,原来你知道?!”
周念忍不住低头闷笑两声,才抬头道:“他不过是小孩儿心性,你就别怪他了。”他放下书本,走近春瑛,“原本攸哥儿是打算调一个得力的大丫头过来的,我劝他别惊动太多人,还是仍叫你来。仔细想想,似乎有些委屈了你,大冷天的,还要到这么偏僻的地方来干杂活。”
“才不是呢!”春瑛忙道,“我喜欢待在这里!浣花轩里虽然暖知,可是……”她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却叫人心里冷……”
周念淡淡一笑,视线转向书架:“其实我这里也没什么要紧活,平日里三清打扫得还算干净,你就不必再扫了,倒是这几个架子的书需要重新整理,几个箱里的书也要拣一拣,挑几本我想看的放出来。再来,还有上头的翠山小筑,已经抛荒许久了,要略为清扫一下,好圆了攸哥儿的借口。这事倒不急,等天气暖和些再说。”
春瑛应了,走到书架边打量几眼,见上头多是诗词歌赋和经史子集什么的,旁边打开的箱子里,倒放了不少《大明律集解附例》之类的书,其中最上面有一本是熟悉的蓝色封面,正是《大统历》,已经非常陈旧了,有许多折痕,似乎被主人经常翻看。
周念见春瑛盯着书看,便解释说:“我前些年心情郁结,唯有在诗词上寻些慰籍,如今眼见前程有望,便打算收拾心情,重新拾起律法时宪。我已经亏欠侯爷许多了,怎好看着他在外奔波,我却躲在府里享清闲?总得出一把力,将来到了泉下,也不至于没脸见父母祖宗。”他顿了顿,忽然了悟:“对了,你认得字,是不是?能认得全么?”
春瑛忙道:“认得一些,还有好些字不认得。”她随便扫视一眼,匆匆挑中一本书:“这本是叫《天工开物》吧?我听说是很有用的书。”
周念哂然一笑:“那是攸哥儿拿来给我消遣的,的确有些意思。”他从箱里挑了两本书出来,忽然有了个主意:“对了,你既认得几个字,就帮我整理书本吧!书的数量实在不少,若我另有事要忙,就只得靠你了。有什么字不认得,只管来问我,我教给你。”
春瑛眼珠子一转,微微有些喜意:“你要教我认字?”
“只要你不是太笨。”周念背了手笑道:“我可是个极严厉的先生。”
“那好啊,就请先生好好教导我!”春瑛笑着回应,心里更是欢喜,有了这么个幌子,她就再不用担心会露陷了!上回周念说了什么来着?认字的丫环可以在书房侍候?那可比扫地擦走廊看炉子洗菜要舒服体面多了!
两人当即就忙活起来。春瑛欢欢喜喜地将书架上的诗集搬下来,再把律法书一本一本按周念的指示放上架子,偶然问几个字,再顺道请教一下相关的典故,十足一个小学生的模样。
周念虽然惊讶于春瑛认得的那“几个字”数量之多,以及她学习的速度之快,但心里还是非常欢喜的。三清讷言,又不识字,平时与之交谈,甚是无趣,若不是有李攸时不时来陪伴,他也许早就不开口了。如今来的这个小春瑛,心思纯善,又识字,还聪明好学,说起话来也有意思多了,也许……他以后的日子会充实许多。想想他有多久没这么快乐过了?
低头拣了几本书,他的动作渐渐慢下来,似乎在思考些什么。春瑛回手接了个空,有些奇怪,便问:“念少爷,你怎么了?”
过了一会儿,周念才道:“春瑛,我如今还看不到自己的前程,一身荣辱,皆是倚仗侯爷,因此不敢说什么大话。但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一直以来,都是真心敬我,即使知道我是官奴之身,态度也没有一丝改变,我认得的人里,也就只有你是这样。”
春瑛有些诧异,不明白他怎么忽然提起了这些事。她还真没觉得官奴有什么不一样,周念还是那个周念,他既没有弯下腰干粗活,也没有露出一丝自卑的神态,他是官奴还是官家少爷,有什么差别吗?
“我是个恩怨分明之人,别人待我好,我自然敬人一分。侯爷对我有再生之恩,我即使粉身碎骨也无法报答。但我知道,若我继续潜居此处,终一生也无报答他恩情的机会!不管是为了父母亲人,还是为了侯爷和攸哥儿,我也该振作起来。哪怕只有一分一毫的可能,也要跟仇人争一争!”周念站起身,看了她一眼,微微一笑,“春瑛,你的这份敬意,我会记在心底。将来若能有出头那日……”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看向春瑛的眼里,又添了几分暖意。
连一个家生丫头,都那么积极地识字,想必也是为了将来能出人头地吧?走这样的正道,要比讨乖卖好艰难多了,可春瑛宁可这么做,足可见其心性正直。
枉自己还自诩是书香翰林之后,自幼饱读诗书,竟然因一点小挫,便颓废至此,哪里配称周家的儿子?!眼见亡父平反有望,再不振作,他就要看不起自己了!
春瑛看着他,忽然想到,周念家里有希望平反了,他的话是指,他会为了一雪父亲的冤情出力吧?他从世家公子一朝沦落为官奴,怎么会甘心呢?当然要拼一把,为自己争取自由了!
想想自己,不也是忽然成为了家生奴婢,正为自由而奋斗吗?春瑛忽然对周念产生了一种同伴意识,忍不住握起拳,用力一点头:“念少爷,我们一起加油吧!”
周念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不明白“加油”是什么意思,但从春瑛的脸上,倒是猜到了几分,也露出了微笑,点了点头:“好,加油!”
两人握拳碰了一记,遂相视而笑,都觉得在这寒冷的季节里,屋内却弥漫着温暖的气息。
三月,春暖花开。
春瑛穿着新作的嫩柳绿色粗绢衣裙,脚步轻快地走在小路上。她一手提着篮子,一手抱着才摘下来的一束鲜花,嘴里轻松地哼着歌儿。
有两个丫头迎面走来,春瑛认得她们是太太屋里的人,忙停下来站到路边,低头让她们先过去。其中一个似乎是叫玉兰的,特地打量了她一眼,和气地问:“你不是浣花轩的春儿吗?怎么在这里?”另一个却是太太跟前得力的丁香,态度就没那么亲切了:“这是哪里摘的花?你不知道园子里的花草一概不许私采吗?!”
春瑛心里有些不以为然,管园子的人自然是这么说的,但哪个丫头没有摘过?那些照顾花草的婆子,哪里敢对大丫头们做什么?太太屋里的小丫头,每天糟蹋的花草也不少了。她瞥了一眼丁香头上戴的鲜花,淡淡地道:“我这不是摘了自己戴的,原是三少爷说了,近日要到竹梦山居里坐坐,叫我好生收拾收拾,可那里的摆设都旧得很,只怕三少爷看了嫌弃,我便想着,摘几枝花儿,或许还有点野趣。丁香姐姐,我这可不是私采。”
丁香一噎,无话可说了,只是脸色不太好看,玉兰便笑着推她一把,又对春瑛道:“她不过是在说笑,你去忙吧。”春瑛冲她笑笑,行了个礼,便绕过她们走了。
没走出多远,还听到丁香对玉兰抱怨:“你怎么老是这样!小丫头们都快欺负到你头上去了!往后还有谁会听你的?!”玉兰倒是不生气:“都象你似的,人人都被吓跑了,还有谁做活?她原也没做错事,你骂她做什么?”“怎么没错了?这些小丫头就是欠教训……”
春瑛没听下去,脚下越走越快,不一会儿便钻进了竹林。
三清没在屋前,但她隐约听到了屋后有锄地的声音。最近周念有意在屋子周边的空地上种点花草,想必三清是在干这个吧?春瑛提着篮子走进屋内,刚叫一声:“新出锅的点心,热腾腾的……”便停了下来,睁大了眼。
李攸正坐在屋里新添置的圈椅上,懒洋洋地抬头看了她一眼:“怪不得前儿曼如会跟我说,绿豆总抱怨小厨房里不见东西呢,原来是你在中饱私囊!”
“三少爷可不能含血喷人!”春瑛忿忿地道:“这哪能叫中饱私囊?我做点心,绿豆可是知道的!不见的东西,天知道是谁偷了去!”说罢换了笑脸,转向周念:“念哥儿,我拿碟子盛出来给你吃,如何?今早的稀饭没熬好,我见你只吃了半碗,早就饿了吧?”
周念微笑点头:“如此有劳了,再顺道沏两杯茶来。”
春瑛应了,转身往帷帐后走。那里在几个月前就被隔出一个小隔间,摆放了柜子和茶炉,用来做简易的茶水间。
背后传来李攸与周念的对话:“我真不敢相信,你居然这样纵容她!你会把她宠坏的!”
“这话却有些诛心,她是你的丫头,难道我就该对她大吼大叫?更何况,她活儿干得很好,你没瞧见我屋子里到处都是干干净净的?连床铺都收拾得极整齐。不怕你笑话,从前我在家里时,丫头们也没法把被子叠得这么整齐。”
春瑛暗暗偷笑,事实证明,她受过的训练还是有用的,虽然久未练习,但试了几次以后,就恢复到过去的水平了。她将篮子放好,轻快地走到屋后的水缸处取来干净的水,又从柜子里拿出茶壶和茶叶罐子,准备煮水泡茶。
李攸听了周念的话,挑起了眉:“我还没见过她干这些呢,原来她还有些用处?这么说我派她来倒不是件坏事。”
“当然不是坏事。”周念哑然失笑,努力把话题拉回原位,“你方才说的宫里的好消息,究竟是什么?快别卖关子了。”
李攸这才想起被春瑛打断的话题,笑道:“这是我大姐夫那里传来的消息,我是听父亲和母亲说话时提到的,据说皇后有孕已有五月,太医诊治过,说极有可能是个男胎,而且身子康健。如今宫里都一片欢欣呢!咱们马上就要有一位太子了!”
周念表情一松:“那就好……”他低头想了想,脸上也微微露出笑意:“皇上登基已超过五年了,后宫一直没有喜讯,终究叫人心里不安稳。如今皇嗣有了着落,皇上的宝座也会更稳些。”
李攸冷笑道:“听说刘太后年初还跟皇上提过,若再生不出皇子,为了江山社稷着想,还是过继一个近支宗室子弟为好。真真好笑,皇上今年才满双十,他们急什么?!也不知道恪王府和梁家给了刘家什么好处,居然能说动太后对皇上开这个口!”
周念淡淡地道:“刘太后虽是先帝继后,却膝下无子,又跟皇上不大亲近,兴许是着慌了吧?但此事不可不防,若真让他们得逞了,宗室里与皇上血脉最近的几家王府,靖王只有一子,楚王福王又远在外地,那就只有恪王府的几个小王子可选了。这一招倒是不笨,不知是谁想出来的?”
“梁家多的是阴险狡诈之辈,想出这种阴损的法子,有什么出奇的?!”李攸哼了一声,“若是当真立了恪王之子,只怕皇嗣刚立,皇上就要遭到不测了,到时候恪王以皇嗣之父的名义总摄朝政,又有梁太师压制群臣,谁还能跟他们作对?!真真好算盘。”
“攸哥儿。”周念不赞成地忘了他一眼,“有些话最好别明白说出来。”
“怕什么?这里又没外人。春儿那丫头也知道分寸。”李攸瞥了春瑛的方向一眼,略一踌躇,还是没再说下去。
春瑛没有回头,只是把沸水小心注入壶中,看着嫩绿的茶叶在水中翻滚,清新的香气立时溢了出来。她看着茶水渐渐变了色,忙倒了两杯,连同装好碟的点心,用托盘端了出去,放到两位少爷面前,又很有眼色地安静退了下去。
就算在他们面前很得脸,有些场合还是不该插一只脚进去的。春瑛已经对此有了觉悟。当然,这不妨碍她听完后,在心里形成自己的看法。
每个朝代的后宫,都个外廷的政治斗争分不开关系呀……
李攸见春瑛退了出去,便又笑着对周念道:“说起来,年前你出的那个主意,如今看来,倒真是立了功了!谁也没想到梁家会将外甥女以美人的名义送进宫里,忍气吞声做了几个月的侍婢,等皇上宠幸了才公开她的身份,逼皇上册封。若是真叫梁家的人做了贵妃,不但皇后地位难保,连皇上的子嗣都要捏在他们手里呢!”
周念笑笑:“外人听说是梁太师的外甥女,便先高看那女子几分,其实她父亲不过是个有贪腐之嫌的官员,若不是死得早,只怕已经入了罪,哪里还有资格入宫?如今做个选侍,倒是正好。”
“选侍又如何?”李攸有些泄气,“皇上不待见她,可太后却总是偏向她几分,听说还曾为了她给皇后气受呢!”
周念好笑地看他一眼:“攸哥儿,我忽然觉得……你在侯爷和太太屋里,也未免听到太多事了,这可不好。”
李攸一哂:“这又如何?我早就不是孩子了,这些事我都懂!再说,我不是想要多知道些消息,好告诉你么?父亲想必也是知道的,自从上回你出了主意,他跟母亲谈起这些事时,便不再避着我了!”
周念笑笑,接着若有所思:“可惜我们这边的人没法在马选侍面前说上话,不然提醒她几句也好。她父亲那个案子,我总觉得有些问题,人死得实在是太及时了,要知道那案子牵扯上的梁派官员可不止十个八个。”
李攸轻轻一击掌:“这话不错!若是叫这马选侍知道梁家其实是她仇人,那可真真好玩了!”只是细想之后,又暗叹道:“可惜,她母亲还在梁家过活,只怕她不敢弃暗投明呢。”
“这就要看别人能不能劝动她了。”周念意有暗指地说了一句,便立刻改了话题,“今日春光明媚,你怎么不到外头逛逛,却来我这里闲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