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夜宴(5K)(2 / 2)
桓景在祖逖身旁,乘着牛车,返回祖约府宅上,他大致明了了江东土着士人是怎样的面貌,只是对顾荣格外好奇——这个慈眉善目的老者是怎么能坚持到现在的。
“顾荣如何能够在如此心善的同时,统筹这些傲慢的江东士族呢?”他问祖逖。
祖逖苦笑,看着桓景:“难道你的真以为,顾荣像看上去那样慈爱么?”
“为人谦和、能居人下,怎么不是慈爱呢?只是这种性格怎么能镇住江东呢?”
“这个老头,当年可是个狠角色。”牛车上,祖逖微闭双眼,缓缓向桓景说起了顾荣当初在陈敏叛乱时期的故事,桓景一边听,一边惊得睁大了眼睛……
与此同时,在诸位侍从侍女的打理下,顾荣缓缓从大轿上步下,来到府中空旷的厅堂内暂歇。
按照惯例,顾荣命一个侍女烧上沉香,然后又命她端来梅酒。此时是秋天,离梅子黄时家家雨的时节早就过去了两个月,但当初制作的黄梅酒,盛放到现在,刚好香醇可口。
“老爷,酒到了。”
一个侍女约莫二八年华,声音不胜娇怯。她身材高挑,身型匀称,一双凤眼顾盼有神,不像是能下于人的样子。
顾荣看着这侍女有些出神:自己好像没见过此人,难道是新来的?不过顾府侍从不计其数,他倒也记不太清了。
“好了,放一边吧,我等下喝!”
原来刚才夜宴上,顾荣不是不能饮酒,只是不想饮王导递来的酒。
在杀死陈敏,三定江南之后,江东大族们的威望已经无以复加,当时顾荣志得意满,以为自此之后,江东已经是士族共治的天下。本来想着琅琊王也就是个空头王爷,可以立为傀儡,可没想到永嘉年间,中原动荡,竟有这么多侨姓士族南下。倚靠侨姓士族加上流民的力量,司马睿这个来历不明的竖子竟然也玩起了制衡之术。
所以琅琊王借着石勒南下的名义,力主王导为司马统摄全军的时候,顾荣没有反对。他希望在对石勒惨败之后,王导和侨姓士人失势,自己夺回兵权,既然军队由江东士族部曲为主了,那么就可以彻底扫清侨姓势力。
毕竟石勒是流寇,没有久志,估计劫掠一番江淮的百姓后,就自行撤回北方了。甚至,就算司马睿身死又如何?自己能够三定江南,就一定能再立一个傀儡,四定江南。
但若要侨姓得势,自己这些土着就成了二流士族,这是绝对不可忍受的!
当初自己和陆晔约定,共同溃败,让石勒兵锋直指寿春,可乘机夺取王导的兵权。
于是石勒渡河之时,江东豪族的部曲纷纷溃败,可想不到王导竟然故意用自己溃败来诱敌深入。又有谁想得到,半路杀出一个叫桓景的小子,出了个困住敌船,施以火攻的计策,石勒军竟士气溃散
自此之后,江东豪族既损兵折将,又没有捞到名望,声势一落千丈。幸亏土着财力尚在,加上自己奔走维持,江东豪族才勉强能和那帮侨姓抗衡。
可王导那厮,却又鼓动流民去南塘抢劫——这分明是要打击土着引以为傲的财力。
自己年纪也大了,还有多久能活呢?周围江东土着,除了纪瞻和周玘,都是些不中用的东西。可纪瞻是个逍遥度日不问名利的家伙,周玘心胸又过于狭隘。举目四顾,竟无一人能成事。
他心中焦躁,接过一旁的梅子酒,小啜了一口。
睡意渐渐袭来,在杂乱的思绪中,王导、司马睿的脸庞渐渐扩大又模糊——他靠在椅子上,进入了梦乡。
梦境之中,这两张恼人的脸庞一开始围着他跳舞。后来,两张脸合为一体,却还是王导,只是表情变成了嘴角上扬的滑稽姿态,仿佛在嘲笑他一般。
顾荣感到血气上涌,仿佛回到了少年之时,愤怒地挥拳向王导击去,王导的脸碎作一地,可定睛一看,却全是各侨姓士人的脸:周顗、戴渊、谢鲲、羊曼……还有数不清的侨姓士人,都在冲着他笑。
他愤怒地斥责,这些脸忽然惊叫起来,仔细听来,却全是:“救命!”“救火!”
那声音越来越大,这些脸忽地旋转起来,在空中凑成了一张大脸——那是陈敏的脸!
“顾荣老儿!叛徒!还我命来!”在半空中,陈敏怒吼着。
顾荣惊叫一声,睁开了双眼,发现身上早已全是冷汗。
幸亏是一个梦,他深深地喘着气。耳畔是“救火”的声音——不知附近哪里起了火,下人们大概正忙着救火呢!
“不妨去看看”,他心中默念着,说罢便要起身,可意念好似离开了身体一般——
他的腿不能动弹分毫!
冷汗又冒了出来,他的意念挣扎着,但是无论是手、脚还是身子,都不能挪动分毫,话也说不出口,只在喉咙里嘶嘶做声!
这时,帷幕之后,一个高挑柔弱的身影闪出,是方才那个倒酒的侍女。此时她已经换了一副装束,士族小姐打扮,只是这身衣服有些破旧,而且对于这高挑的身材也过分窄小了。
“是不是——好想动,但——动不了?”那“侍女”俯下身子,将脸贴在顾荣耳边:“一定很想知道,为什么吧?”
顾荣不断地眨着眼睛,
“马钱子,众人皆知是毒药,可惜没人通晓它的用法,只是上满剂量一击使人毙命,这样既暴露了自己,又过于便宜那些罪人。”女人温婉地叮咛着,却让顾荣心惊肉跳。
“我来告诉你正确的用法吧,如果先让人连续七日微微下毒,这时身体就会稍稍适应毒素。”她的眼神就像玩弄猎物的猫:“此刻再上满剂量,那么中毒者就会表现得中风没有区别,在接下来的一天内,中毒者会在五感渐渐消失的过程中痛苦地死去。
“看,我让你多活了一天,是不是很仁慈?我的顾大善人?”
顾荣疯狂地呼着气,嘴里不住的挤出:“嘶嘶撕——”
“想要呼救么?刚刚你睡着的时候,我在西南一角放了一把火。现在你的家仆都跑过去救火了,真可怜,没人会来救你了”,女子故作哀怜地抚摸顾荣的脑袋:“放心,火不大。我是冲着你来的,不会殃及无辜。”
顾荣挣扎许久,终于吐出一个勉强能辨认清的字:
“谁?”
“呵呵?谁?”那女人眼神中闪着仇恨,抖了抖衣袖:“五年之前,见到你的时候,我就穿着这身衣裳。你难道认不出来么?”
顾荣绝望地闭上眼睛,五年之前?他怎么可能记得这些?他还是有气无力地吐着气:
“谁?”
“哼!”女人冷笑一声:“也是,我那时还小,现在这身衣裳现在简直都要穿不进了,那么老贼又怎能认出我呢?”
“既然你诚心发问,就让你死个明白”,她俯下身子,在顾荣耳畔一字一顿地说道:
“蛇公要你去地府见陈敏,陈敏之女特来送行……”
顾荣瞪大了眼睛,只是呆呆看着那女子从厅堂正门走了出去了,消失在夜色中。留下自己瘫软在椅子上,思索着“蛇公”到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