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我亦有罪(1 / 2)
哒哒哒。
忽然的马尾带动清澈的疾风,弹跳的马蹄有节奏地敲击着厚实的沙土,扬起纷乱的尘埃。空气中飘荡着一股令人喉咙发紧,头昏脑胀的沙土气息,行走一会即需清除含在口中的土块。
都德躺在马背上,并不驱使,只是任由它奔跑着。他几近昏迷,甚至能听见母亲在梦中发出往昔令他气恼的鼾声。
都德已经严重脱水,浑身沾满沙砾,几乎要被埋葬在马背上,但他仍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运的人:在茫茫戈壁上,在走投无路之时,眼前出现一匹四肢发达,身形矫健的骏马,这何尝不是一个奇迹。这桩事情太过于神奇,以至于使都德脑中回荡起幼时的奇妙想法,那就是世界上只有他一个人是真实的,而其他所有生物都是虚拟出来作为他的附属的。
如今自己已经到达走投无路的境地,也再没有任何精力去指挥牡马,于是他打算试验一下自己的理论,他打算不再去御使牡马,只是如漂泊的浮萍一样顺其行进,假使他真的能在浩瀚无际的戈壁上找到自己的家,那便说明他真的是天选的造物。
多年以后,当都德饱受冤屈的魂灵仍在提尔提斯底下的冥河寻找自己的母亲时,仍会幽怨地望向那个望着远处的家门,目瞪口呆的自己。
牡马的腿力极强,超越所有的马匹,这是能力动物狂欢节的结果,都德不知道这些,他闭着眼睛,感觉自己像是乘着风,又像是躺在颠簸地游船之上。
他的姿势极不自然,或者说那是一种受伤者的自然。他几乎像一个漏了的米袋,像一只被抽去骨头的羊,挂在马背上颠簸着,他感觉腹中波涛翻滚,而又庆幸自己并没有吃任何的食物。都德自以为的所有幸运,都有一个悲惨的基础。
他的眼睛半睁着,睫毛被风沙染得发黄。他的耳中除了黑云翻墨,风沙大作的哀鸣,马踏黄沙的厚响,还有一声声遥远的疾呼,他正在用魂灵触碰遥不可及的家,并且妄图用这种梦幻的联系使身下那匹马也受到感召,以此得以还家。
所谓故事,就是一系列看似巧合的事件促成一桩必然的结果。
都德在马背上痛苦地颠簸着,他头昏眼花,感觉自己的灵魂就要飞往遥远的冥河,如果让后来的他选择的话,此时死亡未尝不是一个好结局。然而他的故事悲惨哀婉,不像昆汀或是阿普那样,能够足够痛快地迎来生命的结局。
爱欧正在艰难地跋涉,黑马逃逸一事大大加重了他前进的难度,放慢了他前进的步履,如果他能早一点到达都德的老房子,那么往后的故事便会有所改变。
然而,所谓故事,就是一系列看似巧合的事件促成一桩必然的结果。
弄臣看着窗外翻涌的沙土,寂寥的夜空,心绪也蓦然沉重起来。他犹然在负罪的悲哀中挣扎,只听见冥冥之中嗓音遥唤,教唆自己,请求自己不要自首。弄臣看着身边正在缓缓呼吸的老婆婆,蓬乱头发下的眼珠猛烈地紧缩。
他的身形似乎变小了,又回到往昔照顾身患瘟疫的母亲床榻跟前。他正用发炎红肿的手猛拧一把褪色的毛巾,那水便哗啦啦流进搁在床头柜上积血藏污的木桶里。弄臣掀开被子,发现囊肿处犹在不断地出血,母亲的四肢已因为长期的疾病变成恐怖的畸形。他用毛巾在出血的位置擦了一把,于是血迹消失,露出底下发黄的伤口。他听见母亲口中传来痛苦的哼哼声,于是轻声安慰了母亲,仿佛在安慰一个犹在襁褓中的孩子。多年以前,母亲还是身形丰腴的女人,人人都欣赏她贤惠持家,干起活来不比男人逊色,肥大有力的双腿几乎能代替牛来犁地。弄臣看了一眼她干枯如两根易于破碎的枯柴的腿,心里泛起一阵淡黄色的悲凉。他回看刚刚擦拭好的伤口,发现又有淤泥般的血汩汩流出,他于是终于知道,母亲即将被瘟疫害死了。此时的弄臣,还残存着一个希望,那就是希望父亲能够打败恶龙,在王城购买一些药品缓解母亲的病痛。
他每天除了服侍母亲便是在窗口眺望父亲归来。他不敢到那片业已荒芜多日的田地中去,生怕回来以后发现母亲还未叮嘱便死在床头。在那个瘟疫席卷的时期,镇子上也混乱起来,弄臣听说王城已经放弃了那个悲惨小镇上人们的生命,派遣一支宪兵队以救助的名义展开肆无忌惮的屠杀。仅仅是为了取乐,他们就挖掉了一个孩子的左眼。
但弄臣的心中仍怀有希望。
苦日子总该过去了。
几日之后,弄臣得到父亲在大死妆中丧命的消息,送回家的,只有一面在运输途中被弄破的锦旗。
弄臣握着锦旗,不知如何处理,他既担心母亲看到那面属于烈士的旗帜会悲痛欲绝,又不忍心将它彻底毁坏从此断绝了与父亲的一切联系。于是他先是将其放在门槛下,又趁母亲熟睡的时候将其转移到已经腐朽老化,却被弄臣擦洗得极为干净的梳妆台的夹层里。弄臣知道母亲在余生中再也不会打开那梳妆台,任凭里面的胭脂水粉被风干陨碎。当时已是夜深人静,弄臣听着母亲夹杂着令人心悸的咳嗽的呼吸声,双眼干涸红肿地望着梳妆台镜子中自己颓唐的形象。一种恐怖感突然袭击了他如腐朽残页迎风即碎的心脏。他知道母亲正在做着一个回忆往昔家庭团圆的美梦,正在祈祷着父亲归来,而对他已然殒命的噩耗浑然不知。
弄臣仿佛出现了诡异的错觉,惶恐地发现镜中人与自己言行不一,似乎是传闻中恐怖的鬼魂。然而他对此并不感到害怕,他甚至产生了一丝慰藉之情,并且欣慰地想象到自己的父亲升入天堂的情景。
弄臣神情恍惚,他的思绪猛然回到现实,梦境中母亲的枯瘦宛如死尸的形象丰满膨胀为他眼前的老人。与此同时,门外传来有气无力的敲门声。
所谓故事,就是一系列看似巧合的事件促成一桩必然的结果。
此时都德已经跨越重重风沙来到自己家门前,他闻到木制的房舍在尘埃中流出一阵为他熟悉的芳香气味,椽子由于年代久远发出与空气接触的爆裂声响。
老子叫都德,全世界最幸运的人。
都德不知道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驱使着马匹,是它运送自己来到了这交界位置唯一的房舍前。他几乎已经完全确定了,自己就是这世界的主角,而其他的一切人只是自己的附庸。两行滚烫的泪水艰难地从这个木乃伊般完全干涸的人中挤出来,他敲了两下马背,于是那马便顺从地来到门前,那确实是都德熟悉的门,门把手还保留着母亲喜爱的样式。
都德已经想见接下来母亲见到他泪流满面的激动神情,想见母子二人相拥哭泣的动人场面。他甚至闻到鼻尖正缭绕着浓郁的晚饭香气,感觉到口腔中塞满了饭菜,听到眼角仍有泪痕的母亲笑骂“慢点吃,没人跟你抢”。
门开了,都德的表情从极度期待变为惶惑,他看见眼前正站着一个头发蓬乱,身形与自己一般无二,只是容貌比自己年轻的男孩。
弄臣看着眼前马背上生命垂危的男子,一下子就明白了所有事情。
自己的身形与老太太的儿子相仿,于是老婆婆在精神崩溃后把自己当成儿子,而她的儿子并没有死,而是在大死妆中幸存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