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塔顶聆风(2 / 2)
“那位恩姐身患绝症,死前替我取了名字,所以江是我娘的姓,而‘粼月’二字,是那位好心恩姐的遗赠。”
“我娘自此在岳州郊外的驿站旁边摆卖茶水为生,五年之后,陆司马途经驿站,下马歇脚,他还象当年一般俊逸无双,可那被七十二盏孔明灯赢去芳心,只盼‘长久如意’的绝色佳人,已变作脸上留有毕生之辱的丑陋弃妇。”
“我娘拉着我的手上前,她没有任何奢望,连忿恨都已麻木,只想洗雪冤屈讨还清白,因为五岁的我,已和陆司马长得一模一样,谁都会相信我就是他的亲生儿子。”
“可陆司马只用鄙夷的眼光远远一扫,‘原来野种还没死?’扬起马鞭,狠狠抽在我额上,我满脸糊血,昏死过去。”
林雪崚听到此处,心中一阵揪缩,五岁留的疤,现在还这样明显,伤得有多深。
“一个路过驿站的汉子帮了我娘的忙,收拾了我头上的伤,这汉子名叫王善,在附近村里做小生意,他面目丑陋,麻皮坑脸,可心地极好,人也能干,会裁缝,善厨艺,栽果种田养牲口,还会打小首饰。”
“他听说了我娘的遭遇,此后每日都来茶水摊旁边摆个首饰摊,风雨无阻。七个月后,我娘嫁给了他,她再也不能生育,可他照样疼她护她,我不肯叫爹,只叫他阿叔,他也不在乎。”
“我娘有了依靠,渐渐恢复了少许光泽,只是我和那人长得实在太象,她看着我的时候,总是伤感落泪。”
“挨了那一抽之后,我仇世偏激,不服任何管束,成天在外头撒野,又知道我娘见了我并不开心,所以我更加想方设法的逆着人愿行事,反正横竖没人欢喜。”
“我八岁就经常不回家,从早到晚泡在水里,九岁成了远近闻名的江上小霸王,沿江混日子,十一岁入青龙寨为匪,练出有模有样的武功。”
“后来我一人来到鄂州,夜潜司马府,将那人和几个毒妇一个个掳出来暴打,然后把他们吊在州府门前的牌楼上。我在那人脸上刺了‘负心寡情’四字,在每个女人脸上刺了‘狠毒妒妇’四字,我自小便盼着这一天,得偿所愿,快乐无比。”
林雪崚涩然无语,那几人固然可恨,一个十几岁的少年这样报复,也令人咋舌。
“那你娘呢?你后来有没有回去看过她?她现在还好么?”
江粼月眼中怅然,“每隔一两年,我会回到岳州城外东荷村,到那个桑树底下的小院子偷看一眼,不过我不敢见她,我胡闹鬼混,她不知恨我恨成什么样,再说我这张脸和那人是一个模子刻的,何必又去勾她的伤情旧事,她现在有人疼护,不用我操心。”
林雪崚摇摇头,“好些事,一旦耽误下去,再拎起来就越发不易了,哪有当娘的会恨自己的亲骨肉?你和陆司马面孔一样,可根本是全然不同的两个人,你娘又怎会分不清?这些年了,她对儿子的思念早已压过对那人的怨恨,你这天地无畏的恶匪,这点胆子都没有?”
江粼月侧脸斜睨,“你是我的女人吗?管这么多?话说回来,今天你应承我的许诺,我还没兑回来呢!”
“好啊,你有什么要求,尽管直说,让我听听合不合情,合不合理。”
“女人从来不讲理,合理这条,不如免提,合情么……”
江粼月静静看着她,林雪崚出来之前从床上爬起,没有梳髻编辫,夜风当中长发翩舞,月下肤色晶莹。
他听着滚涌的江汐和空旷的铜铃,眼中变得温热,“雪崚,你对我有情么?”
“怎么没有?哪怕一只猫狗养了这么多天,都会有情,何况……”
话说了一半,江粼月已经一脸不满的倾身逼前,林雪崚微微后仰,两人鼻息相闻。
他眼中千言万语,那眼神能在一瞬间从孩子般的欣喜,变成扰人肝肠的忧伤。
他垂眼看着她,她颊上微微发痒,心中预感如镜,这就是他想要的报偿吗?
白天她只求他一句,他就连续两次跳到那么可怖的浪潮里,现在推拒扭捏,岂不是毫无气量?
她抬起眼睛,认真的看着他,“何况是不计艰险,对我有大恩大助的人,小月,我一世都会心存对你的感激之情。”
江粼月略略后撤,脸上掠过一丝失意。
但只是一瞬,失意便被一个顽皮的神色取代,象小狗悻悻放弃了不该啃的骨头。
“崚丫头,我只有一个要求,到了六合庄,无论发生什么,你都别插手。”
林雪崚皱起眉头,“这不合情理,我不能答应,他们人多势众,你的肩还没好透,我总不能看着他们砍了你。”
“唉,我正是不想被砍,才要你别插手,有你掺和,我不知会分多少神,我又不是蛤蟆,能合上你的剑,当什么骐骥双刺客。”
这一步棋招他惹他了,三番五次被他嘲讽,林雪崚早已习惯他轻蔑的口吻,仍是常常被他气得眼冒金星。
她伸手向他肩上一推,江粼月毫无防备,脑袋一沉,歪身栽下塔去。
林雪崚惊叫一声,低头寻找,可塔高铃响,哪有他的影子?
这混人,又在耍什么把戏。她跳进顶层回廊,绕塔转看,一层一层向下搜寻,直到从底层塔门出来,也没找到。
其实她一推之后立刻懊恼,他肩还没全好,万一摔了碰了,明天如何应付?
急得冒汗,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回头仰望,高塔衬着明月,江粼月分明好端端的坐在塔顶,脸上挂着得意的笑容。
林雪崚恨得手痒,遛她在塔上转圈儿,就那么好玩儿?
双手叉腰,正要发作,月光在此时又亮了一层,镀得塔顶银辉冷色,好似瑶台仙阁。
塔顶之人带着他丝毫不想继承的潇洒俊逸,那被明月照亮的笑容如同无形的漩涡,让她微微一晕,不知不觉,漩走了她的怒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