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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5章 红柳旧道(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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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前,一团土灰色的东西从地洞铁栅之间的缝隙里悄无声息的投掷进来,落在叶桻身上。

那是一只装着散碎盐卤的布包,盐卤中夹着一块磨成八棱的石头,叶桻一摸,知道这是凛军送暗信用的萤石,攥在手里捂热之后会荧荧发光。

他用草席遮挡,借萤石的微光一照,包盐卤的布初看别无异样,将萤石贴近才显出隐隐发绿的痕迹,是用马奶混萤石粉涂画的图和字。

送信者是鲜于涸,筹谋者却是迦阳。迦阳在临行前揣测各种可能的状况,留下条条对策,让鲜于涸相机而动,助叶桻脱困。

叶桻眼前发糊,他在暗黑的地下灰冷衰弱,近乎枯尸,布上的字遥远如异世。

已是被埋葬的渣骨,何须再掀沙尘。捏萤石的手慢慢松开,微光暗灭。

他想将布揉碎,掌心的窟窿还没愈合,不小心按在盐卤上,伤口触盐的剧痛如同野火,沿着手臂燎遍全身。

一瞬间,心跳激似擂鼓,麦田山血战,黄河冰凌,凶残的獒犬,还有那几乎将他噬空的懊悔和遗憾,全都随着剧痛回到脑海。

白衣娃娃丢了……血场上的雪剑之光仿佛伸手可及,又象天地永隔。

真的就此错别?他身体发抖,象要拼命去够雪剑之光似的,用力在地上摸索,终于捡回萤石。

重新拢光去看,布上的字变得清晰,几番细读,伤口之痛化作一股岩浆火流,热涌全身。

他在绝境里斩断了所有的牵挂,可惦念他的人一时一刻也不曾放弃。

月鹘主力离城,启明军会竭力救人,迦阳不愿让双方拼杀,只能费尽苦心,为叶桻另辟蹊径。

这条蹊径,也许是死途,但他坚信,越艰险,越能将叶桻逼活,就如他坚信唯有叶桻才能在麦田山救盛军于绝境。

叶桻也深知迦阳的处境,心潮翻搅,伤口的疼痛渐渐减弱,求生之念象蛰伏已久的螯蟹,顽强的伸出钳足,一步一步,从死渊里爬出。

他抬起手臂,半废的左手徐徐按向胸口,身体衰竭如此,试心箭的摧伤比以往更剧烈,一缕血从心口渗出掌心的窟窿。

和雪崚灞水相别时,他竭尽克制,没有回头,此刻就算千疮百孔,也想再看她一眼。

“崚丫头,生死易,相见难,只要你在,我怎会舍难取易!”

默默记牢信上的一切,右手一攥,把布扯碎,萤石冷却光灭。

他按信而行,把盐卤混在检校官投送的剩汤里,一半浸泡镣铐,一半涂在地洞铁栅的锁上,反反复复。

用盐卤增锈是迦阳的主意,神不知鬼不觉,没两天就把锁铐锈得松动。

叶桻耐心等待,在黑暗中伸展肢躯,试探自己的状况,虽然没有真得疯犬症,但伤重虚弱,摇摇欲坠。

他想象周围旋转着无穷无尽的獒犬,强迫自己倚壁站立,斗志逼生。

他试着单拳出击,提足而跃,每动一下,骨架都如散裂般痛苦,但他是黄河冰水里踩不死的小九,是锁屏道白虎刀劈不死的硬汉,恒心所至,四肢协力,竟然渐渐恢复平衡。

他仔细聆听洞外,辨别声音,记下地听和检校官来往的规律,一旦有人查探,立刻抑息僵卧,不露半分破绽。

与此同时,鲜于涸也在耐心等待,每天赶马放牧,察云观象。

这晚黄昏变色,大风将至,鲜于涸提上自制的酒,带着几个马夫来瓮井与地听们聚饮。

月鹘主力出征,地道守卫比之前松懈,众人喝得半酣,鲜于涸大碗连灌,佯作呛酒,扶着井壁剧烈咳嗽。

叶桻在地洞里贴耳凝听,三咳一顿,连续三番,这是给他的暗号:可。

后半夜风势渐猛,瓮井里都能听到飞沙走石的呼呼声。

鲜于涸和马夫们摇摇晃晃的离去,出地道时推搡拥堵,一阵狂风裹着沙尘扑窜而入,刮灭了地道里的灯火。

漆黑混乱,骂声四起,叶桻拧断镣铐和铁栅上锈松的锁,攀出地洞。

他不如平时轻灵,扯动伤口时呼吸急促,所幸时机恰好,无人察觉。

出洞向右,贴壁摸索,拐入一条岔道,这条岔道很快变窄,而且是很陡的下坡,只能侧身而行,走着走着,两脚已蹚在水里。

地道里仍然穿梭着呼呼风声和地听们的叫骂声,叶桻小心翼翼,时停时进,摸黑蹚水,又走了四五十步,周围陡然一宽,耳中似有回音,这是另一座瓮井,井中积水至腰,已经废弃。

他摸索井壁,在贴近水面的地方摸到一块疙疙瘩瘩形似熊头的石头,用力把石头挪开,石头背后的洞里藏着一只扁圆的锡罐,手捏萤石一照,锡罐两尺长,罐上连着锡管和锡做的面罩,一切都如信上所言。

他把石头推回原处,锡罐背在背上,面罩遮鼻,含管入口,低头潜没入水。

萤石在水下微光更弱,近在眼前的东西也只看个勉强,他半撞半摸,在瓮井底部找到一个鱼嘴般的孔道。

这就是马四福阴差阳错掘进瓮井的地道,当时马四福和地听们撞个脸对脸,双方全都吓怔,瓮井原为防范敌军掘道偷城,谁知被捅到屁股底下都没察觉,地听们惊慌失措,手忙脚乱的熏烟驱赶,马四福顺着原路鼠窜而逃。

地道里熏烟致命,马四福早有防备,他挖掘时每隔一段就会上凿通气孔,下挖汲水眼,必要时地道会先向下拐,再向上抬,形成一个垂直马蹄般的地下弯道。

地听们一熏烟,马四福飞快调头,钻过了马蹄弯道,跟着他的鸡垄寨众匪火速从汲水眼里引水灌进马蹄,用水淹法封锁地道,阻住了浓烟和追击。

那几天冰雪融化,地水上升,汲水眼水位很高,后来水眼里的水持续上冒,不仅马蹄尽没,连与之相通的地道和瓮井也一起淹了。

地听们废弃此井,挖了另一口地势高些的瓮井,加紧防守,增设陷阱机关,查堵了所有的暗道,唯独这个被水淹的,因为再也无法进出,就没理会。

这条被淹的暗道伸向西南,与地下的红柳河旧道相连。红柳河旧道继续延伸,然后分作两叉,一支向西,出口在长野泊,是通往盐池戍的必经之途,另一支向南,出口在白于山以北的丘陵,入丘陵后不远就是卢子关。

月鹘就算主力出征,乌石城内外仍有不少余兵留守,营阵如迷宫,上有猎鹰,下有獒犬,西北还驻扎着精锐的燕然军,与乌石城犄角互守。迦阳反复琢磨,猜测叶桻显露疯犬症后十有八九会被隔绝于地下,与其冒险求快,不如隐秘求稳。

他暗中摸清瓮井和地道的连通布局,唯一没堵的暗道已经全淹,红柳河旧道也大段被淹,凭常人之力根本不可能活着游出来,正因如此,才出其不意。

迦阳驻守陇昆时,曾从过往商客手中得到过几只“水肺”,水肺是安息国渔人潜水采海绵时帮助呼吸的器具,以密封锡罐为肺,罐中包有碱石灰,呼出的气被滤过之后可以再吸入,循环自给,没有铜管或芦管的深度之限,也不会因为吐气产生水泡,极为隐秘。

迦阳探清地下河道的走向,亲自从白于山丘陵潜游进乌石城,无人察觉。他在被淹的瓮井里藏了一只水肺,然后利用落魄传信雪崚,稳住启明军,让她在卢子关接应。

鲜于涸将赛吉引出乌石城,奔往西北,正是故弄玄虚,调虎离山,好掩护叶桻从地下前往卢子关。

叶桻一下水,仿佛猛然坠回冰冷的黄河,那极剧的痛苦和恐惧从未真正远离。

水下脏混一片,从井底进了鱼嘴般的暗道之后,捏萤石的手已和水一样冰冷,微光被黑暗吞噬。

反正也看不见什么,只知道这里比地洞更逼仄,更隔绝,除了紧张的心跳和吸气声,只有骇人的死寂。

叶桻畏水,大水夺走了他的亲人,又差点被踩死在河滩上,只因幼时拉纤谋生,才不得不习泳,被浪冲走的时候可以勉强游回岸边,成年后能避则避,泳技再没长进。

现在目不视物,紧张之下,更觉水冷,好象到了万劫不复的冥界。

慢慢习惯了水肺之后,发现呼吸还算顺畅,恐惧稍减,凌乱划动的手脚开始协调配合,边摸边蹬的沿着暗道向前潜游。生存的希望象悄悄滋生的浮藻,忽远忽近,漂在前方无尽的混沌里。

暗道狭窄,马四福每隔一段就会搭个撑架,防止坍塌。叶桻在水中磕磕碰碰,手探脚拨,每次摸到撑架都在心里记个数,以此估算游程,也算给自己一个激励。

有时撑架歪断,挡住去路,必须摸黑钻挪,有的地段变形不稳,稍稍一触便有泥石塌落,马蹄弯道的低拐处最艰险,必须把水肺从背上卸下来,拖在身后,小心翼翼的挤蹭,才能通过。

在冰冷的黑暗中潜游,数了几百个撑架之后,累得再也记不清,恍恍惚惚,仿佛又在荒芜人烟的莫贺延碛跋涉,黑风狂沙,无处可遁,每一步都似耗尽,只能摒着最后一口气,拖动手脚逆风而行。

不知游了多久,手脚忽然一下子触不到周围了,象从一根狭窄的鱼肠里挣脱出来,坠进了更不可测的虚无。

这一惊,神志清醒了些,眼前还是一片漆黑,却能感觉到水清了很多,他已离了暗道,进入红柳河旧道。

红柳河源出白于山,汇集地下水,在易于切割的土原上辗转奔流,枯水期大风运沙,覆盖旧道,次年河水也许另辟新径,也许与旧道重叠。

被沙土填埋的旧道未必密实,下层的沙土若被抬升的地水搬走,就会形成中空的天然地道。有的天然地道最终变成了地下河,有的挤塌消失,年年变化,错综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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