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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人年事已高,当慎重从事,尤其是算卦之术,更要小心多次方可汇报天听!”
贾儒斟有点不知所措的站在一边,看着众人仿佛浪潮一样的纷纷磕头。他想说什么,但是这么多在官场中打滚多年的人精们那容得下他说话,一个个的都抢先把话说完了,说的漂漂亮亮无可挑剔,连乾万帝的脸色都缓和了下来。
“如此,贾真人就再算一次罢。说起来卦言有误也是前朝有过的事,国家大事马虎不得,贾真人就再劳苦一番罢——”
一言未尽,突而臣工队列中传来一个略微有点嘶哑的婉转的少年声音。
“皇上,”上官明德一步步走出来,站在正泰殿的正中,平静的仰头和龙椅上的乾万帝对视着:“——臣觉得,贾真人的卦言无误啊。”
贾儒斟一回头,突而像是被雷打了一样,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这个少年的脸他还认识,昨天晚上那个给他献茶的小太监!就是他!
明德完全没有去注意贾真人大惊失色的眼神。因为现在乾万帝的脸色很难看,难看得好像恨不能冲下来狠狠打他一耳光,却又不得不强忍住这种欲望一样。
明德轻轻的笑了。这个笑容是很谦卑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偏偏带出了一点血色来,好像有点腥气,有点戾气,但是更多的是秾艳。
乾万帝张了张口想说什么,谁料丁恍这时沉不住气,呵斥道:“上官大人胡说什么?照你所说卦言无误,难道是让皇后亲自御驾亲征吗?”
明德轻飘飘的道:“丁大人此言差矣,难道凤凰所指,就一定是皇后吗?”
“上官大人实在是糊涂!除了当朝国母,谁还称得上是真凤降世!”
“丁大人……”
“上官明德!”乾万帝猛地打翻了手边的奏章,“滚回去!”
他的意思是,滚回你的队列里去。但是明德是不会听的,他要是会听李骥的话,他也就不是上官明德了。
丁恍被乾万帝显而易见的怒气震了一下,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一向文弱娇贵的上官公子却突而疾言厉色的顶回去了:“丁大人既然孤陋寡闻!就不要在朝堂之上卖弄学识!贾真人曾被先帝奉为国师,如何会在卦言上出错!难道丁大人又在置疑先帝的谕旨了吗!”
丁恍简直被轰得愣住了。上官明德冷冷的看了他一眼,转向皇上,伸手从上而下的,把自己的朝服一脱。
那是一件天青色的袍子,对开襟的,其实带子轻轻一解,很容易就整件委顿在了脚下,就像凋零的枝叶一样。
上官明德站的位置很靠前,当那件朝服轻轻落到地面上的时候,在他身后的所有大臣脸色都变了。
——整整一个巨大的凤凰印。
一个完整的、清晰的、展翅腾飞的金红凤凰印。
贾真人几乎要昏厥,他的牙关颤抖着,几乎语不成句:“……天人遗族……凤凰印……真的是凤凰印……”
传说中天人遗族的凤凰分支,早就已经灭绝的血脉,竟然还在偷偷的传承着。
很多人曾经听说过,更多的人则听都没有听过。那些传说中的神奇已经随着千百年来血脉的稀释而渐渐消失了,但是传说还在,凤凰印还在,那本身就是一个图腾。
一个精神上的图腾。
他正对着乾万帝,所以乾万帝看不到明德身后从肩胛到后腰的巨大的印记,他只能看见那个原本应该只蜷在自己怀里的、只归自己所有的少年,□着上半身,挺拔的站在朝堂正中,身后是无数诧异、震惊的目光。
如果有人能看见乾万帝的脸色,那无疑是非常可怕的。
张阔倒是看见了。作为一个站在权力顶峰的正印大太监,他知道什么时候躲闪自己的目光,什么时候要紧紧的观察皇帝的脸色。他看着乾万帝,突然有一个奇妙的错觉:他觉得如果贾真人要求皇后亲自御驾亲征,乾万帝的脸色都会比此时此刻要好看一点。
他看向上官明德的眼神,就想要活活把他生吞活吃了一样。
阴森得瘆人。
当朝大乱,贾真人昏厥,一众将领都如同得了大赦,险些闹出事来。最终乾万帝一锤定音,今日先行退朝,明日再议。
明德跪在人群中听着那个男人冰冷强压着怒意的声音,唇角慢慢的挑起了一点笑纹。
不怕,他能躲得了今日,躲不了这天下人的悠悠众口。
群臣从正泰殿大门鱼贯而下,九重玉阶上春风微暖。可能边关的风还是冷的,就像烈酒刀割一样。但是那也是一种醇烈,痛楚中带着自由。
明德走下玉阶,突而身边伸过来一只手,张阔深深的俯下身,挡在了身前。
“明德公子,皇上他……在御书房里等您……”
黄昏永夜
明德走进御书房的时候,乾万帝正仰头看着内壁间挂着的屏风。
那是一扇巨大的、连绵三丈远的雪绸屏风,先帝曾经亲自醉酒泼墨,趁兴勾勒出了天朝千万里锦绣江山。从中原盆地到南疆密土,从东北雪山到西地边疆,一副长卷淋漓尽致,后世的帝王抬眼就可以尽入帘中。
明德反手关上门,静静的走到身后去一起看。乾万帝偏头看看他,抬手在屏风的右上角指了指,说:“看,这就是你要去的地方。”
明德低下头:“臣惶恐。”
“这是山剑关,自古险道一线天,西宛国的军队不惜耗费大量人马从这里突破,直接插进了北疆的腹地……他们所到之处,战火连天三万里,瘟疫横行、寸草不生。”
“明德,”乾万帝淡淡的问,“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吗?”
明德俯下身:“臣谢陛下关心。”
“你可能会被卓玉手下的暗杀高手刺杀,可能会被传染瘟疫,可能会因为尸注严重而死,可能单纯因为车马劳顿不堪忍受而弱症病逝……”
“皇宫里有什么不好?你以为你出去了,就摆脱我了?从此你就自由了是不是?”
乾万帝抓着明德的肩膀,他比明德要高,但是他没有弯下腰。明德听见自己肩膀骨头里传来的咯吱咯吱的声音,让他觉得自己好像就要被整个人提起来了。
“明德,”乾万帝低低的道,“于其让你死在外边,不如我死的时候带你一起进皇陵。”
乾万帝只觉得眼前一阵风刮过去,然后啪的一声脆响,脸上火辣辣的一痛。
这一耳光打得他简直要愣住了,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明德已经优雅的收回了手,退去了半步,微微抬起头,十分冷淡的看着他:“你也知道你死了以后我就没地方活了?”
乾万帝简直要僵在原地。
“你天天想着要怎么弄死自己的亲生儿子,天天想着怎么罢黜你自己娶的妻子,你能掐死原配,能灭人九族,能在亲生父亲的茶里下毒,能拘禁名义上的母后……那些你至亲的家人朋友你都能做到如此,我跟你是什么关系?哪天你烦了、厌了,随手一丢,你知道有多少人会立刻扑上来置我于死地?”
明德的声音很平淡,平淡到几乎冷酷的地步。
那一刹那间其实乾万帝心里并没有愤怒,只有疑惑。他看着明德,好像完全不能理解他在说什么。
“你活着的时候我就要跟朝堂上那些人拼个你死我活,后宫里有昭容有贤妃有一群乱七八糟的女人,朝堂上有赵蒙山有王崇军有丁家的种种刁难刻薄,因为你,我不得不在上官家里一躲就是这么多年,过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到这个地步,你竟然说你爱我?”
李骥从生下来,到长大,到当太子,到即位,从没有人这么对他说过话。
敢这么对他说话的人,上一个已经死了,下一个还没有出生。过度的震惊和疑惑让他忘记了愤怒,他甚至觉得这一切都是不真实的,都是荒诞而不可思议的。迷惘中什么都很不清楚了,明德说得那么多都没能在他脑子里留下什么印象,只有那句“你竟然说你爱我”,久久的回荡在他脑海里。
……我说过我爱你吗?李骥呆呆的回忆着。
没有。从来没有。这句话太直白了,这句话就像是把一头猛兽的最柔软最不设防的肚皮展露出来,随便什么人都可以一击毙命。
明德又退去了半步,他强行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尽管声音里止不住的有点发紧。
“我受够了,李骥。我要有一天,当你厌烦我丢弃我的时候,我还能以一个堂堂正正的身份站在这些朝臣、这些天下人的眼前!我不能忍受有一天被你抛弃之后就任人欺凌!这种日子我过够了,随便什么官员、什么后妃、什么太太就可以在我面前耀武扬威,以后我不会再忍受下去了!”
他不知道他现在的样子就像是个对着大人吼叫着我已经长大了我会自己独立的孩子,乾万帝有点不知所措的看着他,那种甚至带着一点胆怯的目光,变本加厉的纵容了明德的暴躁。
上官明德本来就是个暴躁甚至暴戾的人,他的脾气就从来没好过。
“如果不是你,我早就从上官家搬出去了!如果不是你,我现在根本就不会这样,拖着一个半死不活的身体天天为自己的下半辈子算计!你以为我很想上那个瘟疫横行的战场,去建一个所谓的军功来立身吗?”
乾万帝不知所措的伸手想抓住他,但是明德挣扎得很厉害,就像他是什么带着毒物的脏东西一样,惊恐而厌恶的回避了。
“可是……”乾万帝艰难的摇了摇头,“如果你不想去北疆,我也是有办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