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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座大部分人都是第一次见他,只看见一个人被皇帝亲手抱着进来,看不清脸,只看见雪白貂裘裹着,露出一只脚踝,白得几乎透明,好像一折就断了一样。等到了龙椅上露出一张脸,他看着别人,别人也在看着他,只是他看着是好玩,别人看着就是魔怔了。
裘多喃喃的道:“这……这是……这是谁家的孩子?”
他身边的内殿太监早收过使团送来的重礼打点,一听便急忙笑道:“殿下应该是见过的。这个主儿可了不得呢,前一年闯进贵国天山脚下射杀敝国叛军将领的,不就是这个主儿吗?”
裘多猛地一惊:“那不是个少年将军吗?”
他记得手下回来汇报过一次,只说是一个银铠白马的少年将军,极是英姿飒爽,武功也极是了得。裘多是个尚武之人,当时还颇为心向往之,派人去请那少年将军入宫把酒一叙,但是手下回来却说,那少年一击得手,已经策马出境了。
当时他还颇为遗憾了一阵,心想这次率使团来觐见天朝皇帝,一定要见一见这个少年将军,好好的切磋一番。他看今天在在座的里边没有那个人,还以为没有来,谁知却在这种情况下见到了真人。
美则美矣,但是当初如此睥睨慷慨的天之骄子,怎么会沦落到这般境地去?
宦官尖细的笑了笑,一脸诡秘:“殿下吃惊么?嘿嘿,这小主子也是了得,回京之后直接就率兵冲进了皇宫……说起来,这小主子听说是和前皇后有些亲缘呢。结果咱们皇上镇压了乱军,血洗了皇宫,却偏偏留下了他……”
裘多惊问:“我怎么看他神智不对?”
“可不是嘛,当天就被皇上逼疯了……不过疯归疯,这小主子长得可不是一般的好看,看皇上宠的这劲儿,可惜了不是个姑娘,否则……”
冷月宫倾
贤妃自从大宫女德纯之事被斥责过后,就一直圣宠稀薄,后来以至于皇上根本不涉足后宫了。她正为此闷闷不乐,岂料宫里莫名的传言起来,都说她即将被立为皇后。这个传言说得有鼻子有眼,连司礼监的官员们也得到了风声,渐渐的她也相信了一半。
恰巧那一日贤妃觉着闷热,出去散步,经过了原凤仙宫旧处。那里已经被封锁了起来,工匠们忙着在帷幕里建造新宫,之间精巧珍玩流水一样送进去,宦官宫娥们络绎不绝,上好难得的大红猩猩毡一匹一匹的用大车拉进去,一时之间热闹非凡。贤妃看那运送大红猩猩毡的车一眼望不到头,便有些疑惑,问身边的宫女:“皇上要做什么,花费这么多上好的衣料?”
殊不知那猩红的颜色极为难得,是布料染色中用上了猩猩的血染制而成,一般贵族人家用来做大雪天穿的斗篷披风等物,寻常百姓是难得一见的。这颜色红得很正,艳丽不妖,富贵不耀,上好的大红猩猩毡是很贵重的,和羽纱等同价。平时也就是冬季制衣才会从库房中调出来,这样春秾的天气,要它来做什么呢?
宫女忙跪下道:“奴婢不知,娘娘可要问问那当差的人来?”
一个女子声音笑着传过来:“——姐姐有所不知了吧,这是铺地毯用的呢。”
贤妃一回头,只见丁昭容带着两个宫女,一路摇着翠玉羽毛扇,悠然的走过来,到了近前便喝退了左右,亲热的拉着贤妃的手,笑道:“这是上好的猩猩毡呢,据说以前连贵妃做衣服都用不上的料子,现调了出来给新殿铺地,也不知道够用不够用。皇上说了,若是不够用,便拿大毛料子铺内殿呢。”
要知道这种衣料,通常都可以当作小国供奉上来的贡品,一年方得十匹八匹便很是富余了。贤妃哪里见过如此奢华,连连叹道:“真是祖宗都没见过的!也不知道住这样宫殿会不会折福!”
丁昭容低声道:“姐姐真不知道这新殿是建给谁的?”
贤妃迟疑着,向清帧殿的方向指了指:“……难道是……”
丁昭容叹了口气,神情间颇有些哀怨:“可叹姐姐这样好相貌,便是做了皇后,也是个被人压在头上的皇后罢了!”
贤妃一愣,叱道:“别乱说!给那乱嚼舌头的人听去,咱们俩都没好果子吃呢!”
丁昭容不怒反笑,看了看周围,凑上前去低声问:“姐姐当真傻了?皇上都决定了,连日子都在命人挑了,只等着黄道吉日便从正门中抬了姐姐进去。如此一个天下国母,却要处处忍让着一个脑子都不清楚了的男孩子,姐姐倒是甘心情愿!”
贤妃默然不语。
“姐姐想一想,即便封了皇后也是那远远的冷宫一隅,真正皇后的宫殿里住着的是谁?姐姐这个皇后的头衔,只怕也只是在史书里才记一记的了!这宫里谁不知道真正的皇后是清帧殿里的那一位呢?”
贤妃还是默然,丁昭容知道她心思已经松动,便笑着拍了拍她的手,低声说了句:“想好了便来找妹妹,妹妹为了姐姐你,当然是愿效犬马之劳的了……”
紧接着轻盈的一转身,裙裾飘扬,整个人悠然的踩在春光里走远了。
入夜,涟漪宫大宴,烟花漫天,气势恢宏。贤妃宫这里原本就不热闹,这下更衬得冷冷清清,虽然那烟花声声的就近在耳边,那热闹煊赫却和自己完全隔绝了。贤妃呆呆的坐在床前,只觉得孤灯滴漏声声寂寞,不由得一阵心酸上来,默默的拿撒花雪绸绢子抹泪。
贴身宫女知道她的心思,凑过去低声道:“娘娘,奴婢着人打听,说是涟漪宫那里夜宴刚散呢。”
贤妃一惊一喜,再一想却又黯然了:“谁知道皇上在不在呢?”
宫女垂泪道:“在或不在,总得去请了才知道啊。”
“可叹本宫……”贤妃说了一半,只觉得白天里丁昭容的话声声入耳,顿觉刺心。她一介地方官人家女儿,好不容易爬上了这等高位,原想着可以扬眉吐气,谁知道还是受制于人,这如何能甘心?想到这里便再也忍不住,吩咐那宫女说:“去,去叫人请皇上!”
宫女连声答应着过去了。贤妃宫到涟漪宫有一炷香走路的距离,她急着赶过去,一路小跑着来到涟漪宫门口,左右一看,只见明黄色龙撵停在门口,乾万帝抱着一个裹在雪裘里的孩子,正一步跨了上去。
那孩子哭得乱七八糟,跟小猫叫似的,泪水沾了一脸都是。乾万帝也有点醉了,酒意冲脑,用掌心粗鲁的抹去泪水,粗糙的掌心在明德的脸上揉的一片片血红。
宫女不敢直接上前去,只偷偷的给外边伺候的小太监塞了些碎银,问:“皇上这是去哪里?今晚可翻了牌子?”
那小太监掂了掂银两,笑道:“这两三年间,姐姐什么时候看见皇上翻牌子了?”
“那……”
小太监看看她的衣服,了然道:“贤妃娘娘宫里的吧?——回去告诉贤妃娘娘,别等了,早点歇着吧。皇上都醉得不清楚了,幸亏散的早,没看那小贵人哭得这样么……”
宫女回去后气愤愤的,添油加醋的和贤妃一说,又加了不少不堪的细节,贤妃一听,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半晌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宫女趁机劝道:“娘娘,丁昭容白天里说的对啊!”
“我就是不平!清帧殿里那一个长得那样,也就罢了;丁昭容她哪一点比的上我?除了家世,论位份、论圣宠、论相貌,她都比我差了这么多!凭什么她处处都要指教我,连封后这样的事,都要她来教我怎么做?”
宫女慌忙拉住了贤妃:“娘娘小心隔墙有耳啊!”
贤妃噤了声,脸上极其的不平。宫女小心看了看她的脸色,低声道:“娘娘想一想,现在怎么是赌气的时候?只有先把皇后的位置坐稳了,余下的人再一个一个慢慢的……除去了清帧殿里的那个,娘娘您不就是这后宫里拔尖儿的?到时候何惧一个丁昭容呢!”
贤妃坐在那里气恨了半天,宫女又是倒茶又是打扇,半晌才听她冷冷的道:“来人。”
外边几个嬷嬷宫女鱼贯而入:“奴婢们在!”
贤妃站起身,面色僵硬:“摆驾!本宫去见丁昭容!”
雨前和静
清帧殿从内殿往外,灯火通明,一层层纱幕从天而坠,一直绵延仙境一般。从外殿往里只觉得香风玉雾、兰栋雕梁,就仿佛是神仙也比不得了。
乾万帝不喜奢华,平日里清帧殿只肃穆过头罢了。只是里头那位说不得的小贵人自从不清楚了,就格外的怕晚上,一到晚上醒来就哭闹不止,一会儿说看到人了,一会儿说看到刀剑了,有时狂叫丁贵妃,有时叫东阳王晋源,还有众多前头已死的旧人名字都叫出来,好像被缠住了一样。
御医也来看过,只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胡至诚毕竟是服侍久了,知道皇上需要听什么不想听什么,因此只偷偷的进言道:“皇上,有话说‘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公子这是杀孽太多,被那些不往生的冤灵给缠上了啊!”
乾万帝断然不愿意承认明德是被自己活活逼疯了,他更原因相信是前头旧人的魂缠在清帧殿里。因此每到晚上,清帧殿里必然彻夜通明,便是用皇家帝王富贵之气来制住鬼影重重罢了。
今晚乾万帝大醉而归,匆匆命人在宫内安置裘多王子及其使团,自己则拖着明德一路回了清帧殿。皇帝很少有这样的时候,一时宫人也不知道如何伺候,连尚寝局的人都未能近身,就只听轰然一响,乾万帝已经把内室的门甩上了。
宫人正不知所措,原先那夏昭仪宫里的大宫女雨前便偷偷的过去给张阔塞了银子,陪笑着问:“皇上今晚可要尚寝局安排伺候?怎么看上去倒像是发火了一般?公公趁早告诉我们一句,省得明天一早言语不对,触了霉头啊!”
张阔微微的笑着塞回了银子:“姑娘是个明白人,有这份孝敬的心思就好,怎能让贴身伺候的辛苦人破费。只是姑娘今日,怎的让小贵人从清帧殿里跑去了涟漪宫呢?”
雨前叹道:“公公是服侍多年的人了,也不想想小贵人的言行,哪里是拦得住的人!”
“这便是了。皇上喝得多了些,有点失态了,当众就有些举止不修。虽然无人注意,但是小贵人当场就……扫了皇上一巴掌。”
雨前失声惊呼了一声。
张阔摇摇头,显然是对这样的事早就习惯了,“——若是平常,皇上也就哈哈一笑彼此揭过了,但是当时那月氏的王子使团都在眼睁睁的看着呢,皇上面子上下不来,一怒之下就撤宴回来了。姑娘带几个宫女明早小心服侍吧,千万莫提今晚的事。”
雨前连忙应了,偷偷的退下去。
当夜果然没有翻牌子,也没有召嫔妃。贤妃宫里先后有人问了几次,都被挡下来了。就连那众目睽睽下的一巴掌,也在心照不宣中被刻意的当作了什么也没有发生一般。
乾万帝自己也没想到会挨那一巴掌,心里颇有些恼怒,又不知道怎么责罚才又解了气又不伤及那一根头发都伤不得的小东西。偏生明德还不知趣,床上一看乾万帝就哭,问他为什么哭,就听他抽抽噎噎的说:“……疼!疼!”
乾万帝自己一腔火气已经被忍到忍无可忍的境地,还得轻柔小心的生怕伤了他,一听还叫疼,顿时就忍不住在明德肩胛上重重的咬了一口:“再叫一声试试看!”
别人怕他这九五之尊,明德是不怕的,当即哭得更凶了,泪水走珠一样滚滚而下。他哭得声音又尖又细,就快断气的小猫一样,哭得乾万帝心烦意乱,再狠咬一口,含混不清的道:“再哭一声就打你了!”
明德又疼得一抽气,怕挨打,硬忍住不哭,噎得抽了好几下。
乾万帝毕竟醉后欲火中烧,很难节制,一晚上到后来自己也不知道索求了多少次,最后就迷迷糊糊的睡着了。第二天上朝的时候内殿里还没有通传,外边人不敢进去,里边人也不敢出来,僵持了一会儿,幸亏张阔经事久了,偷偷的进了内室去跪在床帏外,低声问:“皇上,今日还早朝么?”
里边沉默了一会儿,只听乾万帝的声音低低的传出来:“今日不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