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之恩房(末)(2 / 2)
“我早已与你说过,在下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至其人之身”
“狡辩”
他淡淡抬了抬眉:“就算岁月苍茫,就算你娘对你父皇毫无情义,倒也不至于毒恨到抛下不到三岁的亲子毅然离宫,那到底是什么怨仇苦衷,使得一位母亲决意如此?”他抬起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幽幽看向我:“韩恩房,其实,答案一直在你眼前,只是你装作看不见而已”
我仍旧固执举着剑,泪水却已决堤。我不得不承认,他最后那句。没错,我若想寻得真相,眼前的一切都是真相,可我不想,也不敢!我没有办法控制自己拖延下去,以期待噩梦早点醒来。可是,我心中明白,我逃不掉的……
他挥了挥衣袖,抛下一句“随我来”便独自进了他的房舍,我再三犹豫,终究跟了过去。只见他从内阁书架中抽出一副画轴,托于掌心,随之轻轻一扬,呈在我面前:“这就是你父亲”
画中之人体型修长偏瘦,气质空幽如月只见端坐案前,长袍垂地,一手持卷,一手轻抚膝下狗儿,墨发一捆薄带高束,难掩一身书香气息,细看五官,那长眉清秀,媚胜女子,鼻骨高嵩,却不强势,薄唇嫣红,轻轻上扬,扯动眼角笑意是宁静坦然,只是,那双眼睛,为何如此熟悉……这张脸……我后退一步……亥弟说我与母亲相像,父皇说我与母亲相像,人人都说我与母亲相像,可从没有人告诉我,我竟与他最为相像……
大概是因为从前他从未在我生命中留下任何痕迹,所以,我从未觉得到他真实存在,就连知晓他是我生父的那一刻,也都不曾有过心痛。如今,这副画,突然让血脉这东西有了真实依附存在的地方,我能清楚感知心脏的跳动,是受这个人恩赐。我一步步走向前,泪珠不听使唤的涌出眼眶,颤抖的举起手,碰触那双溢满幸福的眼睛:“他,他究竟是怎么死的”
“两杯毒茶”韩青说的毫无表情,看向我的眼睛却锐利如刀:“第一杯是在律法未成之时,嬴政下毒以致韩非重咳,不能执笔,以期判其违期之罪将其困于宫中,好让他夫妻二人相隔宫墙,只可惜,韩非之韧,非嬴政所查,终究计谋未曾得逞。于是,嬴政一计不成再生一计,决意永绝后患,此时,攻韩攻赵,朝廷两派,多有争端,嬴政利用韩非袒护母国之心,强行判定罪犯通敌!”
“你撒谎!我查过录事官所记,当日韩非向父皇陈情,父皇要求他以国事为重,他却以立法之功自居,扬言灭韩先灭他,父皇恼怒,这才将其下狱,后搜集证据,确有通韩”
“录事官?”他冷笑一声,狠狠收回衣袖:“若我告诉你,当日除却他二人,并未有任何人在场呢!”
“不,是你撒谎”
“好,就算你所看到的证据是真的,可韩非也并非死于通敌之罪,而是莫名遭囚,饮毒而死!”他一步一步走向我:“就在生下你当日”铿锵坚定:“仅是三日后,便殒命于落华阁”我一步步倒退,无力的摇着头,只能由着他继续说下去:“有人说他是畏罪自杀,有人说他是不抵刑法,也有人说他是无望而死……可是,他的罪刚刚被赦免,他的身上是牢中旧伤,他又怎会无望?三日前,可是刚刚喜得一女,是他盼了半辈子的血脉啊!”
手中的剑终于跌落地面,撞的一声清脆巨响,心脏在那一刻炸裂!原来,真是天意戏我!原来,老天竟与我开了这样一个玩笑,养我十几年的父王,转眼就成了我的杀父仇人……死死捂住嘴巴,不让自己哭出声音:“原来……原来我真的是被杀父仇人养大的……为何……为何都不肯告诉我,为何哥哥不肯说,母亲也不肯说,为何不将我一起带走,为何要留给我这样一个人生!”
“你母亲与嬴政幼年相识,救过嬴政一命,嬴政自此不忘,倾慕于你母亲。而你的母亲与你生父韩非,结识于兰陵苍山,共奉一师,二人日久生情,恩爱非常,终究不顾世俗权贵,生死相随,最终历经磨难,终于喜结连理!如此枕上不过三年,嬴政用计引你父母入秦,不顾你母亲当时有孕在身,强行将韩非下狱。后来冤杀!这就是你母亲,死活不愿意留在秦宫的真正原因。嬴政不愧是嬴政,他的卑鄙早已无人能及,最后不惜以你为谋,谋一母亲之心!待你母亲发觉韩非之死的真相时,你却早已视嬴政为信赖至亲,再无可能将你夺回。她如何带你走?又如何为你留?”
没错……那不是一个梦,那是我儿时真实所见,母亲袖中箭的确射中了父皇喜袍,父皇身着喜袍是为了迎娶母亲的执念,这执念让他不惜抢夺臣子之女,这臣子之女却认贼做父多年而不自知!可笑……可笑……
(“你干什么”
“房儿,你不记得我了吗?我是你娘啊”
“本君没有娘”
“孩子”
“本君今日就是来问个清楚,既然你敢自称是我娘,又为何好好的一国夫人不做,狠心抛弃本君,抛弃父王!”
“房儿,这些都是谁告诉你的?!事情根本不是这个样子的”
“够了!你那些花言巧语,在我父王面前或许有用,可在本君这里,绝无可能”
“房儿,许多事你根本不清楚,事过多年,娘的确也不想重新将你卷进来,可是房儿,母亲是迫不得已的,母亲是没有办法!”
“什么没有办法!父王如此疼爱于你,难不成还会逼迫你什么不成!你抛弃夫君孩儿,乃是事实!还有什么好狡辩的”
“房儿”
“不要这样喊本君,本君乃本朝幼公主”
“当年,我想带着你一起走,我想即便是死,也要还你一个自由自在的人生!可你不肯啊,你就像现在一样,选择了保护他。我很伤心,我恨自己不能让你毫无顾忌的安心依靠,反而是你的……父王,给了你想要的部温暖,成为你最依恋的人。我从那时知道,即便我将你强行带走,你也不会开心,毕竟是离开了让自己感觉最安心的人嘛,肯定不会快乐,可恩房你知道么,我可以为你放弃生命,却不敢让你余生恨我,那会让我比受凌迟之死更加痛苦,所以,最后我选择了自己走”
“抛弃就是抛弃,你不要再找借口!即便你这样说,本君也不会原谅你”
“如你所说,抛弃就是抛弃,无论当时有任何苦衷,都是抛弃,所以,我至今都不敢奢求你的原谅,更不配得到你的原谅。孩子,你想恨便肆意的恨吧,母亲愿你就这样,什么都不要探究,就这样恨我就好!一切都由我来承担”
“好,就算本君是情愿留下来的!本君现在就给你一个解释的机会,你告诉本君,当初为何要不顾一切的离开,离开父王”
“因为他害了我夫君,将我软禁王宫……”
“你胡说!韩非明明是自己服毒而死,他里通外敌!对父王不忠不臣!父王才会将他下狱,是他自己想不开,服毒而死!父王可怜你,便将你收入后宫,父王何错之有,你既为父王生养,又何必假意追思他人”
“他没有通敌!天下的人都可以这样误解,没有关系!唯独你不可以!”
“为何……唯独我不行?!”)
为什么唯独我不行?往事种种,多少欲言又止在母亲与哥哥唇边辗转欲吐,却终究不肯说与我听,他们怕我无措,怕我不知如何应对,怕这多年信赖直接崩溃,而我,不也是明明心中早有感知,却情愿戳瞎自己的双目将一切视而不见一错再错么!
“你干什么去”韩青伸手拦住我
“去问清楚”
“不可以,你母亲将此事深藏,就是怕你深受其害,招至险地。你太不了解嬴政,你若与嬴政反目,嬴政恐怕不会顾惜多年感情”
“让开,我要去问清楚,我要听他说”
“你若有疑,实属正常”他微微斜眼看了看手中画卷:“此画只是我趁你母亲不在时,取来勾勒了大概,她那里有一副亲笔所画相当传神。你看过之后,便知你与韩非到底有多相像,便知我所言,究竟是真是假”
我抬起头,眼睛里装满的泪水不停滚落,终于歇斯底里吼出口:“我自有分寸!”
他缓缓放下拦住我的手:“抱歉,我身为长辈,实不该引你清澈孩儿遭此巨变。可你母亲眼下再入困局,似乎不欲求生。她一生饱受离愁之苦,此次必定不会再离你而去。若你还不肯帮她逃脱,恐怕,便真的只有冷尸一具”
……
浓浓秋日,从未下过如此大的雨……
倾盆大雨一泻而下,雨珠狠狠打击在身体脸庞,我早已感觉不到疼,也感觉不到冷!眼睛大概因为流泪太久,早已滚烫红肿,使得漆黑的雨夜,蒙上一层红……我拖着长剑,剑尖一路蜿蜒,与玉石堆砌的地面擦出星星火光
父皇从梦中惊醒,伸手挡开遮眼的围帘,眯着眼睛向我看过来:“可是王儿?”
我拖着长剑一路上前,割碎铺于章华宫内阁的锦绣暖毯,一步一步来到他面前
“你的眼睛?”他面露惊讶:“你这是……”
“曲骨毒,无色无味,食之,初期轻咳,病患润肺加固,反而使得毒药化骨化血,隐于心肺。你见血后,一口喊出它的名字,可见,对于此毒,十分熟悉”
“咳咳……房儿”
“你用它,杀了我生身父亲!”我将手中两卷竹书扔到他面前:“你,还有什么要解释的”
他久久注视着我,随后弯下腰捡起书卷,扣紧牙关,闭上了眼睛:“终究,该来的总会来”
“你承认了!是你毒杀肱骨大臣,掳掠上卿妻女,做下种种恶行!你是不是都承认!”
“即以证据确凿,为何还要多此一问”
“我要听你亲口说!”眼泪伴着多年恩情瞬间四分五裂
“是朕做的”他缓缓睁开眼睛,言语轻巧至极:“但王儿误会了,曲骨毒只能伤人骨血,却不可致命,真正要了韩非命的是我王家秘传之毒朱香泪……”他说完,细细笑了起来,渐渐转为放肆大笑,最后竟笑出泪光:“他死了……早就死了……哈哈哈哈……”
他的笑,他的话,彻底将我激怒,我扭转剑心:“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我说着,已经纵身而起,直击其胸口
他扭身侧过,挑出榻边宝剑,合鞘指向我:“你一身武艺,赖朕亲授,你觉得,能杀的了朕么”
“看剑”我说着,别开他的剑,再次进攻,以一招横扫向空他连挡几下,终于退无可退,手指一捻,寒剑出鞘
“谁在偷偷教你剑术”
“你无需知晓”
“你果真早有刺杀之心”
当初缠着哥哥指导剑术,或许只是想着守护哥哥,又或者,早就在不知不觉中隐藏此心,我未有言语,再次劈剑而去。
“既如此,休要怪朕无情”他一个窜身,反守为攻,直直取下我一捋长发
我看着长发飘落在地,眼睛一酸,还是流下泪来,这样也好,往日恩深情重,彻底断了吧……:“拿命来!”我再次腾身而起,他亦上前接招,两三回合,我渐渐体力不支,他却招招凶狠,一个展身,跟着狠狠一脚,直直将我踹出十几丈,我使劲喘息两口,勉强撑起身子,擦拭嘴脸血迹。冰冷的剑锋已经直抵脖颈。
“恩房,朕纵然有错,可朕也养了你十四年!”
“你该说,你谋了我十四年”
“可朕这十四年待你如何,你心知肚明,哪一日不是暖饭新衣,呵护备至”
“你初心何在,你自己知”
他缓缓收回长剑,抵住身体:“朕的初心,仅仅是留下你母亲而已!朕与她相识于异国,冥冥之中早有婚约,她是朕的王后啊,老天帮朕选的王后!可她为何要逃,一次次的逃!任朕杀了谁,善待谁她都不满意,朕都没有办法留下她……”他长袖一挥,惆怅至极,再转回身,以是满眼泪痕:“这十四年,朕如何挨过凄凉岁月,你是亲眼所见啊!朕早已被折磨到人不人,鬼不鬼,你不心疼么!?这一切拜谁所赐。是韩非!”他的眼神骤然凶残,泉满的泪珠随之划出眼眶:“他死不足惜!他偷了朕的女人,朕不该夺回么!朕就该看着本该属于朕的女人日日与他人笑颜相对,夜夜拥他人欢好缠绵?朕就该看着本该属于自己的女儿承他人膝下么”他一把抓住我的肩头,将我拼命摇晃:“房儿,你本是朕的孩子,你本来就该是朕的孩子,你该是朕与她的孩子!”
“你这个疯子”我一下挣脱他,剑心猛的刺去他的肩头,鲜血在下一瞬间溢出伤口,顺着剑上花纹延伸到剑柄,粘稠的血液再次顺着剑柄滴落地面……一滴……两滴……三滴……
泪……模糊了眼,再也看不清他的面庞神色,只是朦胧中知晓他的手伸向我,仿佛是要抓住不断后退的我,我多希望这只是一场梦,梦醒时分,父皇依旧为我做最好的衣,最香的饭,依旧搂我入怀,手把手的教我写字练剑……一切都回到从前……从前他说我是大秦最珍贵的公主……他说等我出嫁时,会给我打造最奢华的公主府……他说不求我反哺尽孝,只要我长留身侧便心满意足……他说过最多的,是寻回母亲,使我们一家团圆……如今听来,这些话怎么即暖心又可笑……我早已没有家,早已,在出生的那一刻,便被这个人给部捣毁!我退到门口,依靠着门前支柱支撑身体,沉沉的呼吸着,我只知道呼吸而已
“恩房,朕养你四十年,还抵不过你未曾见过一面的人么”他的声音有些飘渺
“都是你!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这一剑,从此,你我恩断义绝,两不相欠”我说完,自顾冲回雨中……
终究,我无法为了一段别人嘴里的故事和一个虚无缥缈的人而杀了他,他对我来说,是这十几年人生里的温度,是凄冷岁月里最真实的依靠。他纵然可恶至极,可也正是他曾给过我一个家。那曾是我在这世上仅存的疗伤之地啊……
如今,部倾覆……
……
“房儿”我试着睁开眼睛,大雨之中,是哥哥一身蓑衣:“房儿”
“哥哥”我这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已经瘫倒在地,身侧更是横七竖八的黑衣尸体,我大概猜到了什么,却又开始可笑的犯傻,逼迫自己就当什么都不曾看见:“哥哥”
哥哥扯下身上雨蓑,系在我身上,我这才见他满身伤痕,依旧只肯顾我:“没事了,不要怕”
“我什么都知道了,可我杀不了他”
“傻瓜,没关系,你忘记了么,爱永远比恨伟大”
“是吗”眼泪瞬间将自己淹没
“恩”他回答的恳切,却在一瞬间用笑将我烘干:“其实,我也已经决定放弃仇恨,我只想你不受伤害”
“我只有你了,哥哥”
“跟我走吧,离开这里,去美人谷,在那里等待母亲,我们一家团圆,永不分离”他将我抱起身,使我贴近他的胸膛
我努力点点头,手臂锁紧他的脖颈。任他将我抱起,纵身隐入苍茫里。
秋雨蒙蒙,天欲破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