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1 / 2）
向满一回头, 店员的上半身就下意识地往后仰, 好像她的目光是飞溅的热油, 得拿个锅盖挡住脸才安全。
接着, 他又似乎鼓足了全身的勇气，磕磕巴巴地“喵”道：“您……您要冷静, 还有朋友呢。有什么事情……有过不去的事情, 可以找别人帮忙的呀……我……”
他的声音低而迟缓，还有些口齿不清，像个智障。
向满不等他完, 就面无表情地走过去，连着纸包, 抢炼片就走。
店员闭了嘴, 不知所措地望着她的背影, 主动和陌生女人两句话，好像已经透支了他所有的体力, 直到她走出洗衣店, 他狂飙的心跳也没有要降下来的意思, 连腿也跟着一起发抖了。
好一会，他才从门口的镜子里看见了自己的形象——他五官端正、身材高大, 但“端正”得并不美观, 没什么特点，过目即忘。“高大”也不是“器宇轩昂”和“孔武有力”, 不知道为什么, 他明明不是个胖子, 就是看着有点蠢笨。头帘遮住了眼睛，明明早晨刚洗过，这会又已经油得打绺了，整个饶气质紧绷而畏缩，好像时刻预备着给谁鞠躬。
“丑模”他想。
看不下去自己的形象似的，他移开了目光。
洗衣店门口人来人往，他每看见别人谈笑风生，都觉得纳闷，怀疑这些人私下里都有台本，的话都是事先写好背下来的，否则怎么可能那么轻松，一点磕绊也不打呢？
每一次被迫和别人话，他都得像把脑袋别在腰带上一样“豁出去”。
语气、语调、手放哪、眼睛看哪、什么，这些他都得在心里彩排好几遍，可是彩排也不管用，一旦开了口，一心八用，他还是难免左支右绌、险象环生。
越不好，他越慌，越慌越不好，而人们也往往没有耐心听完他“吭吭哧哧”的表述，他们会打断他、忽略他、敷衍他……或者干脆转身走开。
他就像个格格不入的怪物，每次试图伸出触角碰周围的世界，都会遭到一场电击，久而久之，“伸出触角”就仿佛有了生命危险。
洗衣店的外间有个接待柜台，柜台后面是洗衣间，旁边还有个很的杂物间，清洁工具、店里用的衣架和塑料袋之类的东西都堆在那，而这些杂物空隙里，还塞了一张窄的行军床，那就是他的窝了。
窝里有一台型号很旧的笔记本电脑和一个“绫波丽”的手办——就一个，也不是什么限定版，网上那些大神们动辄一个展示柜的收藏太奢侈了。手办奢侈、柜子奢侈、放柜子的空间更奢侈。
她虽然不怎么贵重，却一直陪着他，她就像一个熟识亲近的朋友，他通过动漫了解她的故事，而她也在日复一日的陪伴中，明白他在想什么，无须赘述。
“闫皓！闫皓！”洗衣店老板回来了，大着嗓门叫他，“又跑哪去了？”
店员一哆嗦，心地把绫波丽放好，转身走了出去。
“哎，吓死我了，你这子，走路不出一声呢？”洗衣店老板拍了拍胸口，扔给他一个本，“115号到121号的衣服好了，打电话催他们来取。”
闫皓听见“打电话”仨字就头皮发麻，比起打电话，他宁可徒手火中取栗。于是低头接过本，他阳奉阴违地作个弊——把通知编成了短信，照着电话号码本群发。
老板看见，就唉声叹气地：“哎哟，让你打个电话怎么了？两句话的事，现在广告那么多，好多人根本不看短信的。闫啊，你这么内向可不行啊，你看你，没事就在屋里玩电脑、摆弄塑料人，多大人了还看动画片！时间长了，心理都不正常了！让跟别人交流，得出去交朋友。屋里闷着，你连对象都找不着，会被社会抛弃的！”
闫皓默默地在旁边听，三脚踹不出一个屁的样子，老板一看他这幅德行，头发都愁掉了一把。
“这回再开武林大会，你可不能在后面缩着了，去的年轻人也不少呢，多认识几个没坏处，听见没有？你家人把你交给我，我就得负责任。”老板一边数落，一边看闫皓缩头缩脑的样子生气，于是气沉丹田，爆喝一声，“腰杆挺起来！你家祖上是英雄，不是打洞的地鼠，给谁作揖呢！”
闫皓吓得一激灵，后腰倏地一下挺直了，站成了一张棺材板，然后贴着墙，姿势很晦气地溜了。
向满离开了闫皓的洗衣店，却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回家。她拎着装满了衣服的大塑料袋，沿着满地黄叶的林荫路走了一段，拐进了一条胡同，胡同口有一家网红甜品店，常年排队，向满犹豫了一下走过去，走过去站在了队尾，目光却很不安地四处打量，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这时，一个中年女人向她走过来，排在向满身后，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肘，问：“这家卖的东西有点贵啊，好吃吗？”
向满本能地瑟缩了一下，但是并没有躲开。
中年女人很慈祥地朝她笑：“不过真正的好东西，贵也值得，对吧？”
她着，若有意、若无意地摆动了一下手背，不动声色地把一个纸包塞进了向满手里。
向满好像碰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脸上稀有的血色一下褪净了。
“11月11号。”中年女人收了笑容，音量低得近乎耳语，她狠狠地握了一下向满的手，然后转身走了。
向满怕别人听见，慌里慌张地往周围看，排在她前面的，是几个不知道什么原因提前放学的中学生，统一地插着耳机，都全神贯注地低头玩手机，没人注意她。她这才松了口气——也是，谁会把稀缺的注意力放在她身上呢？
没有的，三十多年来，从来没有过。
向满匆匆看了一眼女人塞给她的东西，那是一个信封，信封里有个纸包，装着一些药粉，信封上印着行宋体字：“为什么是你？为什么不是别人？”
她看见那行字，抿了抿发白的嘴唇，从队伍里走了出去，把信封塞进外衣兜里，这时，她在兜里摸到了什么东西，掏出来一看，是一张字条。
字条上清秀而有些稚气的字体写着一个私如话号码……
以及一句话“有什么困难随时找我，我随叫随到”。
这是那来她家的女警临走时悄悄塞给她的，向满脚步微顿，脸上一瞬间闪过动容神色，然而那一点犹豫稍纵即逝，她的眼神很快麻木坚定下来，她把那张字条团成一团，扔进了旁边的垃圾桶。
纸团没扔准，砸到垃圾桶边缘又弹了出来，滚到了路中间，向满没有回头看。
她刚一走，甘卿就靠着墙，从一条岔路的土墙后面转了出来，眯着眼目送了向满片刻，她走过去捡起了那张字条，脸上和煦愉快的笑容消失了，若有所思的眼神有些阴郁。一个刚买完东西的男孩闷头往前走，不心撞了她，刚想道歉，一偏头正好撞见她的眼神，莫名一哆嗦，匆匆走开了。
不过人走了，那男孩手里的肉松蛋糕味却留下了，甘卿回过神来，皱了皱鼻子，阴郁的眼神馋没了。
她随手把那张字条揣进兜里，转到店窗口前看产品价目表，浓郁的奶油香味从窗口源源不断地钻出来，勾勾搭搭地不让她走。甘卿一边看，一边捏了捏兜里的零钱，感觉单薄憔悴的人民币正含泪控诉主人不珍惜自己，良心上也有点过不去，于是她脚朝前、头往后，一步一挪地准备往回走，盘算着下个月多坑几个冤大头，拿了提成，一定要过来吃一顿。
正这时，迎面过来几个中学生，甘卿眼睛忽然一亮：“齐齐！”
冤大头来了！
刘仲齐他们学校开秋季运动会，所以才提前放学，他刚代表班级跑完三千米，不知是累着了还是怎样，反正眼皮一直在跳，被甘卿一嗓子吓了一跳。
“过来过来。”甘卿笑得高深莫测，冲他勾了勾手指，“少年，请我吃下午茶，我教你一招万能防身术。”
刘仲齐一听，屁颠屁颠地就跑过去了。
十五分钟以后，阳光明媚的甜品店里，再一次上当受骗的少年出离愤怒了：“这就是你的万能防身术？！”
“这就是世界上最有效的防身术。”甘卿咬了一口皮薄馅大的雪媚娘，软绵绵的奶油馅裹着巧克力豆，口感层次分明，巧克力豆有些融化了，丝绸似的，一抿就化，而最里面的奶油却还带着细的冰碴，刚好解了这一口甜食的腻，回味悠长，甘卿觉得吃完这一口，塌下来都不算事了，于是很有耐心地跟刘仲齐解释，“逃跑的学问可大了，你不单得能跑、跑得快，还得能眼观四路、耳听八方，你要利用地形甩开对方，绝不能让别人有机会绕路堵你，不能完全跑直线，否则他们一扔东西就很容易砸着你……”
刘仲齐愤怒地打断她：“你这个骗子！”
上次，她用报警器骗他请了一顿麦当劳，上上次，她用卑鄙下流的撩阴脚骗他买了一根二百五十块的转运手链。
他居然不长记性，又上邻三次当！
没脸啊！
“我真没骗你，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再厉害的高手也总有失手的一，没有什么功夫是‘万能’的，”甘卿喝了一口清咖啡，漱干净巧克力雪媚娘的遗味，又把叉子伸向一块芒果慕斯，“想要立于不败之地，只有不动手——你见过你哥跟人动手吗？没有吧！他知道世界上所有的投诉电话，能逼逼绝不动手，这才是真正的高手风范。”
刘仲齐：“我呸！”
甘卿一点也不觉得跟孩骗吃骗喝有什么不对：“反正你也没有女朋友，攥着零花钱没地方花，万一再钱多烧得，跑到泥塘后巷去被人绑架怎么办？我帮你降低一点风险，不用谢，应该的。”
刘仲齐咬牙切齿地：“我女朋友没了，到底是因为谁？”
甘卿冲他一竖拇指：“完全是靠你自己啊！”
刘仲齐气得站起来就走，连书包也忘了拿。一口气跑出去两百多米，才感觉出肩上少零什么，又七窍生烟地跑了回来。
他火车似的闯进甜品店，看见角落里的甘卿斜靠在窗台上，一束窄窄的光穿过玻璃，刚好掠过她的眉目。
她低头看着什么东西，身上有种时光凝滞不动的、异样的宁静和冷漠。刘仲齐忽然想起城中村里救他的那个甘卿——无论是打她、骂她、还是伸手推她一个跟头，她都不在意，她似乎不在乎危险，也不知道疼，仔细品，有一点对万事都冷眼旁观似的倦怠。
刘仲齐愣了片刻，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谁让你乱动我作业的！看什么看！”刚灭的火又烧起来了，刘仲齐气急败坏地扑上去，一把抢回自己刚做完一半的英语卷子，“书包还我！”
“我是怕人给你拎走，好心替你看包才拿过来的，你那卷子也是自己掉出来的。”甘卿把书包扔给刘仲齐，惬意地嘬了一口奶茶，“得好好学习啊，朋友，别一到晚老想着飞檐走壁了，完形填空一共二十道，你一次性错了十四个，考试不及格不比被人打一顿恐怖吗？”
刘仲齐这张卷子是刚发的，要交上去给老师判的，学生手里没有答案本，他冷笑一声，抢过试卷就走，心想：“这文盲混混初中毕业了吗？装神弄鬼，就跟她看得懂一样。”
文盲混混甘卿心满意足地吃了一顿下午茶，一个蛋糕渣都没剩，然后她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在手机日历的“双十一”这一上打了个标记。
11月11号……这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么？
“时间是……‘双十一’？”于严一脸匪夷所思，“你确定吗？谁定的脑残日子？”
“我，”喻兰川双手抱在胸前，一挑眉，“你有什么意见？”
于严：“光棍节召开武林大会，盟主啊，你就不怕孤独一生吗？”
“孤独一生怎么了？孤独一生挺好的。”喻盟主半死不活地，“十一号那是周日，上午我能以体检的名义空出来半。而且这样一来，外地来的可以周六过来，周日下午各回各家，不用耽误他们上班上学……也省得来参加的都是些无业游民和退休闲散人员。”
“行啦，看你那张晚/娘脸，你就当找了个一月八千的兼职，八千多的兼职可不好找。”于严劝他，“你们这大会的地点是，呃……老年活动中心？”
喻兰川一来是忙，二来是也没办过这种事，所以这一次“武林大会”，除了时间是他定的，选址、会议议程安排等等，还都是老杨大爷他们操办的，宣传海报也是“为友谊干杯”的中老年画风。
至于会议安排，一想起来，喻兰川就觉得生无可恋。
“你们动静最好别太大，兰爷，我跟你，你们这事没有依法报备，万一太闹腾了，有人举报你们非法集会就麻烦了。”于严一边严肃地叮嘱，一边往后翻会议议程，“大会全程严禁武斗，以和平交流为最高宗旨……哦，这样就挺好……第一项，各大门派入场，盟主讲话，唔……就是互相熟悉的寒暄环节。第二项是……自由交流，为便于交流，各门派打散后分开坐，座次分为三区块，五十五岁以上及各派掌门（仅已婚掌门）进入A区，未婚人士填写信息表进入B区，其他宾客进入C区……怎么座次还分已婚未婚？”
喻兰川伸手盖住了眼睛。
于严读着读着，隐约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自由交流环节结束后，B区辈按座次，逐个到A区，接受长辈考校指点。第四项，才艺表演及午餐……不是，兰爷你等等！”
喻兰川伸手抢回了武林大会议程本，正色打断他：“看完了是吧，好，那我们这个‘堂前燕传人’的事。”
“没看完，”于严，“我分析一下你们这个会议议程……”
喻兰川：“你不用分析了！”
于严抢在和他同一时间开口：“所以你们武林大会的流程是，首先报家门，然后已婚人士闪避、未婚男女速配，再排队见家长，最后吃个饭？”
喻兰川：“……”
就他有嘴！
于严：“可以啊，盟主，人才啊！”
喻兰川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我过了，不是我安排的。”
偷懒的喻盟主没有常识，竟敢放心把这种事交给老杨大爷他们，低估了我国中老年团体的毒性——他们能把一切主题的一切聚会，都变成相亲大会。”
于警官扶着办公桌笑成了狗。
喻兰川扶了扶眼镜，面无表情地：“我问过了，不让动武这事是好多年的老规矩了，杨老他们还在，只要这个不知真假的堂前燕传人还想混下去，应该就不会在开会的时候冒头。我想他会等我落单时找我，这样，会后，我把客人都送走，会找机会独自留下来还原活动中心会场，他既然下了战书，这时候大概率会出现，到时候你们在外面等我信号，我帮你们留住他。”
于严问：“你有把握赢他吗？”